伺候的阿妙打起了珠帘,转过百花穿蝶刺绣描金的屏风后,就是陆菀心心念念许久的松软矮塌。
软塌边的酸枝木高几上还供着浅青瓷瓶,内中清水养着的粉白荷花亭亭玉立,香远益清。
一切倒与她离去时没有两样。
就像她不曾离去过这许多时日一般。
陆菀叹了口气,将拭手的巾帕随意搭在铜盆边沿,轻嗅着屋内弥漫的蔷薇甜香,那是方才泡手的花水。
吩咐着,“你叫人去将小白抱来。”
阿妙低低地应了声,可陆菀却从中听出了些哭音。
待到听到有人去抱了小白来,她就有些好笑地打量着回转的阿妙,果真见到她眼圈红红的。
“哭什么,”她把自己的帕子递给了阿妙,声音放得轻柔。
“我如今都回来了,还好好地站到了你面前,有什么好哭的。”
“快些莫哭了。”
可这话倒像是触动了什么关窍似的,阿妙一下子跪坐到她榻边的脚踏上,伏到她的膝上呜咽出声。
断断续续地出声,“娘子……婢子……婢子……这些时日天天都梦见您落了水……”
陆菀抚了抚她的发顶,见她都消瘦了一圈,也有几分动容。
她素来知晓,阿妙因着自己帮她那回,很是一心一意地忠于自己。
所以从洛京到丰淮,服侍她最久的阿云和阿余都不曾带上,只带了阿妙。
当然了,也是因着她还记得阿妙的家人都是什么货色,怕自己才离京不久,阿妙便会被没良心的耶娘逼嫁给什么不成器的,好赚了彩礼钱给她那弟弟娶妻。
如今看来,自己好生待她,倒真是换来了一片真心。
人与人交往,其实是以真心换真心么。
联想到了方才开怀激动的家人,陆菀无声地笑了笑,又用轻快的语气宽慰了她几句。
阿妙一直哭到了小白被抱了来,听见有人进屋的声,才擦了擦泪,眼圈红,脸颊也红地道。
“婢子无状了,实在是见到娘子平安归来,太过欢喜了。”
“无事,你自去梳洗吧,也让我看看小白。”
陆菀接过了小白,眉心就蹙了起来,“前些时日抱起来还费力,怎地瘦了这许多。”
小白之前都胖成了球,现在可都能摸到骨头了,这可是不止瘦了一圈。
瘦下来的毛团一下就钻到她怀里,喵呜地叫了两声,听起来又委屈又欢喜。
“小白这几日都不曾好好吃食,”饲猫的婢女怕被怪罪,急得鼻尖都出了汗。
“婢子试着投喂了各种吃食,也不知何故,它都不肯吃。”
难不成是生病了?
陆菀试探地摸了摸它的肚子,就听见小白咕噜噜地喘气。
“说不定是这狸奴也生了灵性,知道担忧着娘子安危呢?”
阿妙以己度猫,在旁边猜测道。
【叮!检测到宿主归来!重启中——】
陆菀微微挑眉,难不成真是这个缘故?
她面上刻意现出些疲倦来,寻了借口把婢女们都打发了下去。
【陆菀:是因为我落水失踪,小白才不肯吃饭的么?】
【小白:喵呜呜呜~】
!还真是这个缘故!
陆菀面色复杂,她挠了挠小白的下巴,听它舒服地呼噜出声。
原本她以为系统只是个拟人程序,没想到居然还会因为担忧自己吃不下饭。
这未免也太智能了些。
【小白:喵呜~阿菀是不是想把攻略对象修改回谢瑜?修改权限仅有两次,本次修改后,就不能再改动了哦~】
陆菀一时默然。
她给小白顺着毛,眸光微动。
白日里因着心急与家人相见,未曾将施窈的话如何放到心上,这会倒是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当时,为情所苦的清瘦女郎望着她,眼中水光隐隐。
“阿菀,即便是他不肯娶我,只将我往外推,我也不愿另嫁他人。”
“他是心中另外有人,还是不愿成家?”她还记得自己当时这般问道。
“都不是,”施窈摇了摇头,露出些苦笑来,“不过是不能罢了。”
“所以,阿菀,”施窈抓住了她的手腕,“若是你还心悦表兄,可不要轻易放手。”
“若是错过了,谁知会不会抱憾终身。”
施窈无意识地用力,抓得她手腕微微有些疼痛。
可看着好友如此痛苦绝望的模样,陆菀并未出声,只微微点了点头。
难不成徐凛在子嗣上有什么难言之隐?
陆菀不得不承认,自己想得偏了,可他既然肯为了施窈欺瞒谢瑜,那便起码也是很有几分喜欢的,如何还能如此坚定地拒绝她。
【滴滴滴!】
系统欢快的提升音唤回陆菀的注意力,她这才发现自己思绪真的都跑偏了。
【陆菀:小白,我……】
剩下的回答隐藏在骤然嗞嗞的电波声中,一时难以窥测。
【小白:收到!】
她与系统在脑海中无声对话,而一墙之隔,清隽修长的郎君却正在庭中对月饮酒。
酒中泡了些活血温补药材,苦气十足,盖住了那点清醇酒香,倒像是喝药一般。
“表兄这是在做什么?对酒消愁?难不成你还未挽回阿菀?”
微哑的女声从身后传来,还伴着几声虚弱的轻咳。
谢瑜不曾回头,也未理睬她。
施窈也早就习惯他私底下这副冷清冷性的模样,自顾自地在对面坐下。
摇着杯子晃了晃酒液,借着悬在树梢上的灯火,她看着杯中挂壁的褐黄色液丝。
“这等上好的清酒竟是泡了药,未免豪奢,是陆家送来的?”
谢瑜敛眸,“方才周夫人吩咐人送来的,道是暂当谢礼。”
施窈微怔,“看来人家果真是拿你当外人,只一门心思道谢呢。”
她又笑了笑,“只是周夫人一时不待见你罢了,如何还能在这饮酒,瞧着倒像是被阿菀拒绝了一般。”
如玉修长的手指端起一盏,谢瑜的目光瞬间冷下。
“洛京正值多事之秋,我在丰淮是待不了多久了。”
原来如此,施窈戏谑一笑。
“可我听说阿菀他们一家还要南下,去兴南郡拜祭先人,你这是担忧自己不在,被人钻了空子?”
见谢瑜面无表情地一杯杯饮酒,许是月色正好,她难得心上一软。
这到底是照应着她这许多年的表兄,说起来,当真与亲兄长一般。
“我会留在丰淮,阿菀若是南下,我也会跟去。”
这是说,她会替谢瑜照看一二的。
谢瑜举止一顿,他淡声道,“我离去前,会留些人手给你。”
竟是丝毫都不客气,也不推脱,直接就接受了。
说不定早就打起了这个主意,就差说服她了。
施窈先是磨了磨后槽牙,又想到了些什么,脸上便浮现出落寞的笑意来。
“我们三人中,总要有人能在这感情之事上顺心一回。”
“你若是狠下心,徐凛未必不会对你负责。”
谢瑜垂着眼,口中说着这般荒唐的建议,却是连眼睫都不曾动一下。
“我不想太过逼他罢了。”
施窈也给自己倒满了一杯,入口便是辛辣苦涩,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谢瑜漫不经心道,“不过是些微不足道之事。”
这话却惹怒了施窈,她腾地起身,眉梢高挑。
“他的身世,旁人不知,你我还不知晓么?”
他的视线冷冷淡淡地扫过来,依旧是那副丝毫不在乎的语气。
“那又如何?”
“不如何。”施窈声音涩了下去。
她有些失魂落魄地坐了回去,口中慢慢叹着。
“徐凛便是再轻佻肆意,也比不过你这等冷心冷情之人。”
落寞的女郎压低了声,回忆起旧事,满是化不开的愁绪。
“他的阿耶不顾士庶之分娶了他阿娘,恩爱数年,才知两人竟是同父异母的离散兄妹,经不得这打击,竟是双双服药自尽,只剩了他一人苟活。”
“若不是徐氏一族已经落魄离京,此事又捂紧了,罕为人知,只怕徐凛他早就被族人掐死了。”
这等骇人听闻的族中丑事说来,谢瑜却是兴致缺缺。
他给自己斟了杯酒,“前朝倾塌之时,骨肉离散,乱了伦理纲常之事,非只这一桩。”
施窈眉心跳了跳,方才的落寞都一扫而空,又都变作了对谢瑜的不满。
明明知晓自己此时失落,还偏要拿话刺她。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起身离去,临去时冷声道。
“若是他人也就罢了,徐凛与你我相伴多年,你倒是像在说不相干之人的风凉话一般。”
被她这般指责,谢瑜也只是扬唇轻笑了一声,丝毫不以为意。
仰躺在树枝上,望星赏月,旁听了许久的谢九心情复杂。
遂是身手利落地从树枝上跳了下来。
他与徐凛亲厚,这等机密之事竟也是知晓的,此时神色纠结却是为了旁的。
“郎君,”谢九欲言又止,“您便是想让施娘子莫要因着回想起旧事失落,也不必这般刺她。”
他语调上扬,“这倒好,还落了个埋怨。”
谢瑜饮酒不言,抬首仰望着漫天星斗,随即,视线又飘到了与谢府相邻的院墙上。
也不知阿菀这会有没有睡熟。
其实这会陆菀寝居里早就灭了灯了,绣了缠枝纹样的薄纱帐也早就落了下来。
她这几日赶路,被牛车颠了一路,早就困倦疲累,一沾了柔软床榻上微凉的竹簟,就阖上了眼帘。
自然不会知晓,隔壁院落里还有个对月饮酒,惦记着她的郎君。
正是天上星河流转,人间帘幕低垂的好时节。
翌日一早,陆菀才自周夫人那里请安回来,便听说十六此时坐在外间台阶上,着急要见她。
才转过了回廊,梳洗装扮一新的小少年就过来向她恭敬行礼,道明来意。
他要只身上路,去兴南投奔周延。
“小十六,若是我向世子讨了你来,日后不做暗卫可好?”
陆菀抚了抚他的发顶,看着比自己肩膀还低不少的小少年,语气温和地问道。
十六扬起圆脸,认真问道,“陆娘子是担忧我的安危吗?”
他瘦弱极了,偏偏小脸却圆,难免有些不相称。
陆菀点了点头,“便是不做暗卫,还有许多别的出路的。”
十六皱着眉道,“可我早就跟兄长他们说好了,日后一定会成为世子身边最出色的暗卫的。”
陆菀慢悠悠地笑道,“那你来给我做暗卫可好?”
十六连忙摇摇头,“我只忠于世子一人。”
他拧着眉头,似乎仔细琢磨了一遭,“陆娘子待我好,我都知晓。”
“但是我这条命,本就是被兄长们捡回来的,他们的遗愿,我自然都会替代他们完成。”
小小年纪说着生死之事,颇有些老气横秋的意味。
“士为知己者死,死士为主家而死,兄长们如此,我也是如此。”
他挺直了瘦弱腰板,仰着头,说着韵脚对仗丝毫不通的话。
陆菀猜测大约是其他抚养他长大的暗卫教的。
她望着昂首挺胸的小少年一时有些愣神。
也很想再劝劝他,毕竟他还年少,许是不懂得生命可贵。
便是蠢蠢欲动,想跟着自己回来的张元娘,都在听闻为仆为婢者,主家打杀勿论之后,打了退堂鼓。
他曾与自己幼时一样流落街头,又同样被好心人收养。
但是却长成了与她完全不同的一类人。
可陆菀掀了掀唇,却还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似乎跟十六心中所愿的比起来,自己的那些劝导之语,都难免落了下乘。
她放任自己,自欺欺人地想,若是周延顺利继位,当了个富贵王爷,十六也许不至于有什么性命安危。
十六便这般离去了,身上只带了些细软,他说自己会渡船南下,连马匹都不需要。
临出巷口前,小少年若有所觉,还在巷口的繁茂翠树下回了身,高高地摆着手告别,圆脸上笑得欢快。
惹得陆菀也是眉眼弯弯,扬起手晃了晃帕子。
只是当时谁都不曾想过,这一去,便是再未得见。
*
因着接回陆菀的缘故,与谢瑜购置的别院相通的那道暗门又被拆了开。
蒙络摇缀的青浓藤蔓都被大刺刺地扒拉开,露出内中边缘锈蚀的小门来。
可如今,那门上都被钉上了木条,横横竖竖地封得紧死。
这都是周夫人交代的,她甚至还亲自来查验了一番成果。
因着这两次生死攸关之事——陆菀离京时被劫持,还有此次落水失踪,周夫人的心里着实是存了刺。
这是她十月怀胎,又阔别多年的女儿,周夫人自是不肯轻易让陆菀再冒险。
她并不想让女儿再与谢瑜、周延之辈搅合到一起,惹上些什么性命之危,便又叫人封上了门。
却没曾想,才隔了一日,谢瑜便领着施窈,亲自叩响了陆家别院的大门。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徐凛父母的故事,有点复杂,回头补一个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