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松溪,陆菀对着那位传说中的外祖父多了几分敬佩之意。
以往周夫人曾说过多次,那位外祖父走南闯北才挣下偌大家业,殊为不易,如今见着他曾在松溪置办的别院,才算是有些感同身受。
庭院内用青砖石铺得严密,寸草不生,只沿着粉墙摆了些盆栽花木。
屋舍内的摆设也不见精致,只有些家常的坐卧用具。
陆菀好奇,拿帕子擦了擦桌上的灰,那露出的陈旧木色,一看就是用了几十年,也没怎么打理过的。
比起丰淮的别院,这处可以说是简陋寒酸得紧。
“有数年不曾来此了。”
陆远长叹着,负手在屋内外转了转,还被灰尘呛得咳了两声。
他似是心情极好的样子,还亲自带着人洒扫清理。
周夫人身子重了,就领着她们三人坐在廊下小亭中,说些闲话打发时间。
“原本是打算带你们去前年新置办下的宅院,偏你阿耶临时决定说,要来这住两日。”
她转向施窈,笑着道,“倒是委屈阿窈与我们一道吃苦了。”
“想来这处曾有过什么故事,才让陆伯父如此记挂。”
施窈也不见外,她冲着陆菀飞快地眨了下眼,怂恿着她开口问问其中缘故。
虽是接收到她的信号,陆菀可没打算就范。
她挑了挑眉,用揶揄调皮语调冲着周夫人道,“阿娘,您就别卖关子了,阿窈可好奇得紧。”
这人分明就是故意的。
施窈用帕子托着,把手中温热的五香糕往她口中一送。
被堵住了口,陆菀却冲她眨眨眼,脸上的笑意愈浓。
见她们嬉闹,周夫人忍笑,索性就把一桩往事讲给了她们听。
……
没想到外祖父当年竟是在松溪把落魄的阿耶捡了回去……
听完了旧事,陆菀侧过脸,就看见阿耶正带着阿兄饶有兴致地收拾屋舍。
从阿耶面上爽朗的笑容来看,应是对这里很有些感情。
听了阿娘方才所言,她觉得这也是人之常情。
少年丧母,生父薄情另娶宗室女,自己流落颠沛之时,却被人捡回,以亲子待之,延请名师好生教导,又将独女许配给他。
一桩桩算下来,也难怪阿耶对着陆家有诸多的怨气,对着外祖父念念不忘了。
待到晚间饭毕,她就让阿妙扶着自己,溜到了施窈房间,想问问陆鸣等人的后续。
刚好施窈正在煮茶,就开口邀着她一道。
却被陆菀皱着眉拒绝了,“我倒宁愿用些白水,也不喝你这劳什子苦汤。”
施窈也不勉强,她摇着团扇,笑吟吟道,“你这会来寻我做什么?我可没有多余的信件给你了。”
等陆菀说明了来意,她却是默了半天。
才开口道,“宫里的事儿我倒是不清楚,陆贵妃与三皇子大约被关进了冷宫里,至于陆侍郎,听闻他病了,也是许久不曾出府。”
陆菀若有所思,道,“他倒是忙活的一场空。”
施窈盯了她两刻,“你怎地不问问陆珍?我听闻陆贵妃的事一出,她就被休弃回了陆家。”
“这又不意外。”
煮茶的桌边有些热,陆菀信手夺过了她的团扇,自己摇了起来。
语气闲闲,“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她不过是个侧妃。”
施窈瞥了她一眼,“她以往那般对你,东宫花宴时还算计你,你就不记恨她?”
陆菀翘起唇角,很是不以为意。
“我都忘记她生得什么模样了,记恨她做什么。”
便是东宫花宴之事,谢瑜可都替她还回去了。
嫁给脑满肠肥的庆郡王做侧妃,又被休弃,只怕一向自视甚高的陆珍这会求死的心都有了。
她又何必在背后再费了口舌,记挂那等已经不相干之人。
既是已经知晓了陆家没落得个好下场,满足了好奇心,陆菀也就起身告了辞。
经过庭院时,不经意一瞥,就看见陆远正坐在庑廊转角处石凳上,独自对着明月给自己斟酒。
难不成是触景生情?
陆菀猜测着,但还是上前问了句。
“阿耶,你怎地独自一人在这饮酒?”
陆远显然是有些熏熏然了。
他睁大了眼,才看清站在面前是自己的长女。
复又叹着气,“你阿娘有身,我又不能叫上她一道,你阿兄又不好酒,可不得我一人了。”
这话听起来颇为委屈。
陆菀忍着笑,与扶着自己的阿妙对视一眼,示意她退下。
随后又挪了两步,坐到了陆远对面,试探道。
“阿耶是想起了外祖父?”
“岳丈他……”陆远喃喃道,“我未回陆家前,也是唤他阿耶的。”
他咽下口酒液,神情落寞,“可惜天不假年,子欲养而亲不待,谁能想到,阿耶他才过了知天命的年岁,竟是一觉不起。”
说罢,陆远侧过身,无奈地瞥了她一眼,交待道。
“你可不许再提起你外祖父,你阿娘如今可禁不起伤心。”
陆菀点点头,挽起杏色衣袖,亲自替陆远斟了杯酒。
殷勤问道,“阿耶,您给我讲讲外祖父行商的事迹可好?”
今日总是提起从未见过的外祖父,陆菀很有些好奇。
见她感兴趣,陆远趁着酒意,兴致也提了起来,竟是一拍桌面,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说起周家的当家人,谁不赞他句行商奇才,想当年……”
月朗星稀虫鸣,小亭石桌倒影。
陆菀支着下颌津津有味地听着,那位未曾谋面的外祖父是如何曾经挣下周半城称号,倒觉得跟传奇小说有得一拼。
那些陈年旧事太有趣,父女二人不知不觉就对坐到了夜半。
等到清晨去请安时,她便有些睁不开眼。
可昨日又跟施窈约好了出去走走,也不好爽约,只能强撑着精神出去。
“我早就听闻松溪的藕丝印泥是一绝,这下可是能去沈记瞧瞧新鲜的了。”
施窈的眼神微亮,看得出来对那什么藕丝印泥很是感兴趣。
听着她不断说什么,“冬不凝固,夏不渗油”,陆菀却不甚感兴趣。
不过是盒印泥罢了,这可比她昨夜听的传奇故事乏味多了。
面纱遮挡下,女郎长睫微垂,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好在有帷帽遮着,倒也不显眼。
只是听到这个沈字,让她眉心跳了一下。
如果她不曾记错,昨日船上那眼神放肆的郎君,便是被称作什么沈郎的。
应该不能这么巧,她很快又定下了心。
沈记的铺子倒是清雅,一进铺子,入目便是高大的山水画屏,香炉内轻烟袅袅,素面黑漆的博古架光可鉴人。
一见两位衣着不俗的女郎入内,铺中候着的伙计便迎了上来。
这人看上去文气有礼,若不是开口招呼,倒像个书生。
像书生模样的伙计才要邀着她们上二楼茶室,就被道微微沙哑的男子声调截了胡。
“这两位小娘子可是贵客,我亲自招待便是,你退下吧。”
陆菀闻声望去,见着那人,握住施窈的手便紧了紧,顿时心生厌恶。
她压低了声,“我们改日再来可好?”
施窈也认了出来是船上那人,她微微一笑,客气道。
“我与小妹忽然想起家中有事,便不劳烦郎君相陪了。”
“两位不是才自周宅中出来,怎地这么快便要回去?”
那郎君几步迈下楼来,伸出手臂拦住她们,笑得邪气。
能知晓这么多,怕不是安排了人在跟着她们,陆菀眉心蹙得紧了。
她这会并不想与这种一看就是地头蛇的人起冲突,便打算带着施窈先回去再说。
偏偏沈池并不想放过她们,他抱着双臂,拦在屏风前,阻挡了去路。
凌厉风流的目光只在陆菀面容上梭巡不去,语气中调笑意味十足。
“我沈记的印泥可是一绝,两位小娘子当真不打算看看?若是印在纸上,浸水三日都可保颜色不褪。”
“烦请郎君让让。”
陆菀冷着脸,不想费心与他周旋。
这人的眼神太过赤-裸,让她浑身不适。
“即便是您家的印泥再好,这世上也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想来沈记能闻名遐迩,也不是靠着强拦客人。”
闻言,沈池戏谑地一挑眉,唇角也勾得更高。
他侧过了身,让两位女郎出去,自己却一直不远不近地缀在她们身后。
又行了一盏茶的时刻,施窈用余光瞥了下那始终跟着的人影,有些无奈地道。
“我记得沈记离着郡守府不远。”
陆菀一怔,随即笑着点了点头,两人便一道往郡守府的方向去。
身后跟着的人影果然一顿。
她扯了扯施窈的衣袖,低声笑道,“果真管用。”
“毕竟民不与官斗。”施窈也松了口气。
眼见身后那道人影没了,施窈有些迟疑地拉住了她。
“我今日未曾带拜帖,我们改日再去拜访三表兄如何?”
陆菀早就听她说了几年前的求娶官司,这会就刻意抿着唇笑,惹得施窈作势要拍打她。
两人出来了一遭,虽是什么都没买着,但能甩脱了宵小之徒,心情倒也还好。
可这好心情,在回别院后,看见沈池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自家正堂时,便败得一干二净。
尤其是周夫人还笑着拉过陆菀,示意她叫人。
“这是我表姊家的郎君,沈池,字宜渊,在沈家行六的,你唤他六表兄便是。”
眉目俊美却带着邪气的郎君微微勾唇,用陆菀最厌恶的眼神睇着她,先开了口。
“菀表妹,好巧。”
在陆菀冷不丁多了个让她厌恶的表兄时,谢瑜才迈进了裴府的松林。
清风徐来,松涛声不绝,倒显得此间弥静。
远远的,他便望见了亭中与自己对弈的裴蔺。
世人皆道,裴侍中爱棋善弈,常于府内松林中,一坐一日,听松对弈,极为风雅。
谢瑜倒是突然想起了一桩传闻,东宫的那片牡丹花圃,原先所植种的,便是一片松林。
还是先帝任太子时,嫌弃松林沉郁,让人尽数拔了去,种上了富贵娇美的牡丹。
谁能想到,亲手弑君之人,竟也会是惨死君王最忠心的复仇之臣。
他弯了弯唇,上前行了一礼,做足了晚辈的姿态。
裴蔺抬眸瞥了他一眼,示意他坐到自己身后位置。
谢瑜这才发觉,在这人身后,竟是摆设好了一架蕉叶式的桐木琴。
“我听闻你不止善书,更懂琴音,若是询安不弃嫌这琴简陋,便和着这松涛,抚上一曲如何?”
谢瑜牵唇浅笑,却没有应下。
“松涛声与琴声俱是清雅深沉之音,有一便足矣,侍中未免贪心。”
裴蔺怔了怔,倒没想到谢瑜竟是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自己的邀约。
他不由地抬眼望向眼前之人,日晕从清隽挺直的郎君身后斜入眸中,刺得他眼内发酸,竟是恍惚一瞬以为自己看见了故人。
约莫是他一时晃神,看错了?
“不知询安此来为何?”
裴蔺敛了敛神思,捻着手中的棋子问道,语气骤然冷了很多。
谢瑜见他捻着两枚棋子,似在比较些什么,便自行撩袍就坐。
语气平和,“侍中不曾听说?我前些时日落了水,却误打误撞地在某处山中村落,见着个雕刻仕女像的怪人。”
裴蔺原先还好好的,听了这话,却是露出几分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只怕是询安有所不知,那人的存在,先帝也是知晓的。”
竟是一下把谢瑜要说之话,都堵了回去。
若是先帝也知晓那前朝旧人的存在,貌似他所拾得的裴氏族徵的确没了威胁的作用。
若是换了个别人,只怕这试探甫一开始,便被唬得心神大乱。
可谢瑜却连眼帘都不曾抬一下,他思量着棋坪上的残局,缓缓道:
“越宁王曾倒戈攻破前朝宫城,因而得封异姓王,也不知他是否知晓,您竟是好生地将前朝末帝身边的旧人藏匿供养了起来?”
先帝知不知此事,全凭裴蔺信口道来,但越宁王若是得知,又怎会不疑心他。
这是明晃晃地暗示,要将证据送到越宁王的手上了。
裴蔺此回当真是冷笑出声了。
他将捻得温热的棋子扔到坪上,起身负手道。
“天下间怕是无人不知,那前朝末帝的头颅便是我亲手斩下,越宁王有何理由猜忌于我?”
宽大的衣袖遮掩住他攥紧颤抖的手,裴蔺的语调带上了讥嘲。
“你若是以为仅仅凭此,便能胁迫我转而背弃越宁王,当真是可笑。”
见他维持着镇定自若的神情,谢瑜转过了眸光,视线穿过起伏的翠色松涛,落到了远处。
清润的嗓音似也变得悠长,“您还记得刘季责吗?”
倒是没想到还能听见这个名字,裴蔺饶有兴趣地问道。
“你说冬日时刺杀你的刺客?”
谢瑜垂着长睫,眼底渐渐凝上了一层暗霜。
果然与裴蔺有关。
刘季责死后,他令人将尸身悬到了登闻鼓上,除去指使刘季责来暗杀自己之人,又有谁能知晓刺杀自己的刺客是何人。
可裴蔺既然能毫不避讳地指出这点,想来是后续处理得极干净了。
“只怕刘季责至死都不知晓,倾覆刘氏一族的始作俑者,便是当朝的裴侍中。”
谢瑜抬眸直视着裴蔺,唇边泛起一丝笑意。
“我不忍看他死得不明不白,便好心告诉了他。”
难不成刘季责死前告知了他关于自己的什么把柄,裴蔺袖中的手紧握了一瞬。
刘氏一族花了心血培养出的嫡次子,未必如表现出的那般轻信,暗自藏了来往的把柄,也是有的。
可谢瑜却没有步步紧逼,而是轻轻巧巧地换了个话题。
“何必纠结于此等小事?我所图者,不过是越宁王败退出京,太子回京,继承皇位,而您也是心心念念要了却那越宁王的性命,既是如此,你我为何不能合作?”
“您曾教导过太子,先帝在时也曾于朝中百般护他储位稳固,且太子秉性仁厚,天下皆知,若是他日后继承皇位,想来许多旧事皆可一笔勾销。”
听闻此言,裴蔺轻笑出声,“你谢询安当真是好算计!”
“以前朝旧事迫我,又以越宁王的性命诱我,如今又打出太子仁厚的旗号。”
谢瑜声音平静道,“只是不知裴侍中意下如何?”
“你倒是口齿伶俐,说不定手中便还握着什么把柄。如何?可是打算在越宁王死后再来与我清算?”
裴蔺轻掀起香炉的铜盖,慢悠悠地扔下几枚香丸,既不说好,又不说不好。
两人一时都不曾说话。
有风抚过簇簇翠色浓郁的松针,松涛声此起彼伏,越发弥静。
谢瑜状似无意道,“难不成堂堂门下省侍中,位比宰相的裴蔺,裴侍中,还会惧我这等晚辈不成?”
这话他说的随意,也深知裴蔺定不会中如此拙劣的激将法。
不过是刺探他此时的态度罢了。
“为我抚一曲吧,”裴蔺捡起棋坪上的棋子,“便抚那首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觅知音,伯牙摔琴别子期。
昔日听出曲中之意的知音离别人世,伯牙悲痛摔琴,终身不复鼓琴。
谢瑜并未再拒绝。
只因裴蔺此言,在他听来,便是答允了。
倒是没想到,在裴蔺心里,那前朝末帝竟是子期一般的存在。
修长如玉的手指下勾剔着丝弦,谢瑜不动声色地掀起眼帘,便见那人专注地将棋子摆回残局模样。
原来世人所传当真不实。
裴蔺于松林中一待一日,从不是对弈,而是在一遍遍地复原残局而已。
大约是曾与前朝末帝下过的残局吧。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却并未放在心上。
待到清隽修长的郎君身影离去,裴蔺才用巾帕捂住了口,猛烈地咳了起来。
自谢瑜来时,便塞在心窍处许久的殷红血色,终于在巾帕上晕染成了一片。
“若非是我命不久矣……”
他抚掌而笑,唇边血迹斑斑,意味不明道,“到底是快了。”
作者有话要说: 藕丝印泥就是指龙泉印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