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浓妆艳抹的女子还未开口,她身边的婢女便忍不住了。
一脸的猖狂得意,“我们娘子名唤琴心,曾经是望香楼最负盛名的花魁,你算什么玩意儿,不过是得了郎主的一点宠爱,就抖起来了,我们娘子那才是郎君心尖尖上的人!”
还别说,琴心这个名字,陆菀还真听说过。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眼前女子,见她年纪轻轻便上了厚厚的脂粉,难免心情复杂。
这便是那个被沈池送给周景的外室。
沈池为人薄幸无情,还能把她接回来就很是难得了,但这人居然一点不记恨自己被送出去过?
她思衬着,大约是真的在沈池身边很有些地位,对他也是痴心。
原本是打算泡杯茶的,现在倒是有了新的主意。
陆菀心念一动,便垂着眼,柔声楚楚道,“未曾听闻过娘子大名,但娘子着实误会我了,我与沈郎……”
她似是极为失落难过,欲言又止,惹得琴心眉心一跳,竟是吩咐其他人下去。
“琴娘子,郎主吩咐不可……”
琴心冷着脸道,“你是什么身份,竟敢管到我的头上?”
她在周景那做小伏低半年,很是受了些气,才回了沈池身边,却得不着怜爱,心内郁结,没少打骂下人,婢女们见着她都赔着几分小心。
看守的婢女相互换了个眼色,左右这小娘子也逃不出去,便退了下去。
陆菀这才轻声细语道,“我昨日与沈郎并未做过什么,我另有心上之人。”
琴心将信将疑,“你说的可是真的?”
“昨日沈郎君入内,不过片刻便出去了,也未曾叫水或是更衣,”陆菀装作羞怯,“琴娘子应当知晓沈郎君素日的习惯,我们二人当真不曾做过什么。”
琴心闻言,唇角挑起,难免放松了些,看她也顺眼几分。
可看着眼前人容色远胜于自己,她略带鄙夷地打量着,只觉得刺眼,心下更是发酸。
为着沈郎,她可是心甘情愿去给周景那好色鬼做了半年外室,如今一转眼,他就宠上了更年轻娇艳的女子。
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琴心的神色变幻,陆菀现下很确定,这人对着沈池已经是情根深种。
她心里一乐,便刻意低声道,“娘子大约听说过,我是被沈郎掳来的,本就跟别人定了亲事的,可沈郎还说……还说要带我出海,一定要等我有了他的子嗣,才肯带我回来。”
子嗣两字便如那利刃,直直地劈进了琴心的心口,她登时就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但凡花楼中人,都是绝育的寒凉汤药灌大的。
她这一生都不能给她恋慕的郎君延绵子嗣,生儿育女。
可男子又有几个不在乎血脉的,便是沈郎不说,每每侍寝后赐给婢妾的一碗碗避子汤,不都是因着觉得她们不配给他孕育子嗣。
如今竟是开了口让这人给他生子。
如果目光能化为实质,陆菀觉得自己早就被这位花魁眼中的尖锥扎成了筛子。
陆菀抿了抿唇,轻声道,“我却是不愿的,娘子可有法子让沈郎放了我?”
琴心面色复杂地望着床榻上的人,嫉妒让她美艳的眉眼扭曲变形,却不曾蒙蔽她的心窍。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忤逆沈郎的心意?”
说了这句,她似乎狠狠出了口恶气,凑近了陆菀一些,不无嘲讽地说道。
“便是你生下沈郎的子嗣又如何?你这辈子,都休想再见着你的心上之人!”
?这都是什么疯子?
陆菀心口一闷,隐隐有些透不过气,难道不应该与她同谋,想法子助她逃离沈池么。
她细细打量这眼前人,忽然又有些理解了。
大约是已经心态扭曲,见不得她好,又不敢与沈池对着干,索性来说些伤人之语,也让自己过得不痛快。
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陆菀一改方才装出的柔弱模样,懒懒地倚到软枕上,撸着怀中的小白,任由薄被散开。
“多谢琴娘子劝慰,我忽而觉得沈郎很是不错,能得了娘子的心上人去,是我之幸。”
琴心被噎了一下,细长眉梢绷紧挑起,她高扬起了手,却立时被人抓住了手腕。
转过头去,她便是一颤,嗫喏道,“沈郎……你怎么……”
她忽而反应过来,对着榻上女郎怒目,“是你!你分明是故意让沈郎看见我这般!”
“沈郎,你信我,都是她,都是她故意……”
“我若是不回,只怕菀表妹的脸上便要添上伤痕了。”
沈池拧着眉望向琴心,语气轻快却又戾气十足。
这话却是对陆菀说的。
陆菀懒得看他们的歪缠官司,别过脸去,葱白细指在小白的绒毛里细细梳过。
却听见了人窒息时喉咙间发出的闷哼异响声。
一回头,便见沈池正死死地掐住了琴心的脖颈。
有数支流苏发簪跌落到新铺的绒毯上,一丝声响也无,乌鸦鸦的青丝也披散了下来,可发簪的主人已是眼白上翻,没了气息。
这是沈池第二次在她面前杀人了。
间隔不到一天。
陆菀无意识地往床内挪了挪,却被他慢条斯理地扯了出来,强迫她去看那倒下的尸身。
“阿菀怕什么?”
“她不是冒犯了你吗?”
沈池扭着她的脸,低低地叹了口气,嗓音微哑,“我杀的可都是冒犯了你的人。你的那位谢郎君,手下的冤魂可比我多了去了。”
“他掌管天下间的刑狱之事,朱笔一勾,不知断下过多少生死。”
“你说,其中有多少是被他刻意排除异己时除去的?”
当真是疯了。
这时候还不忘挑拨她与谢瑜的关系。
陆菀压住心里的惊惧,只当自己不存在,连垂落的长睫都不曾颤上一下。
见她故作镇定的模样,沈池冷笑一声,想到被带走的生母,心中更是有些不耐。
那是来自谢家,来自谢瑜的警告。
他暂时动不得陆菀。
不过,动不得她的人,难不成他还动不得她的心?
陆菀一抬眸,便对上了沈池意味深长的目光,直觉不妙。
天色熹微,东方渐明时,周府内还勉强有了一丝喜意。
周夫人早产,一夜过后,竟又添了一女,俱是平安。
陆远倒是不在乎是儿是女。
只是这胎怀得艰难,难免就更心疼妻女几分。
好在他这些日子寻访到了些男子也能用的绝子药方,打定主意再不能让周夫人再受此苦楚。
煎熬了一宿,周夫人已是意识昏沉。
她勉强睁开眼,便望见眼前抱着襁褓的夫君,轻轻动了动唇。
可她毕竟太累了,额上冷汗涔涔,边上的陆萧陆菱俱是没听出她在说什么。
陆萧猜到了几分,一夜未眠的少年嗓音嘶哑着,“谢郎君已经寻到了阿菀的下落,领着人去救了,阿娘且先歇着吧。”
周夫人闻言,才满满阖上了眼,陷入沉眠。
陆远留下照顾她,赶着两个小儿女回去歇息一会。
出了院门,陆菱扯着陆萧的衣袖,带着些哭音,“阿兄,谢郎君真的能将阿姊救回来吗?”
陆萧眼下青色,与陆菀如出一辙的俊美眉眼里满是疲惫,他揉了揉胞妹的发顶,轻声安慰道。
“以谢郎君能为,定是能救回阿菀的,阿菱快些回去休息。”
“等你睡醒了,阿菀就回来了。”
一夜未眠的人还有许多。
施窈这会儿又犯了旧疾,用帕子掩着口鼻,在咳喘个不停。
身边的婢女不住宽慰她,“陆娘子被人掳走,并非是娘子的过错,是有人筹谋许久的。娘子身子弱,还是快些歇着吧,还有郎君在呢,陆娘子定然会无事的。”
可被劝的人只是苦笑了两下。
加上洛京之事,阿菀两次身陷险境皆是与自己有关,她又怎可能睡得着呢。
烛火的光黯淡了,渐渐湮灭进油汪汪的烛台底座中。
清苦含愁的素淡眉宇间渐渐多了抹坚定神色。
她不怀疑谢瑜的能耐,也信他定是能让阿菀平安归来。
只是自己如今哪有脸面再见她。
与其如此,不如……
*
周夫人给她添了个妹妹的消息,陆菀还是自沈池口中听到的。
离奇的是,沈池这厮倒像是被刺激得不清,疯得更狠了些。
他将陆菀带出,自己歪坐在栏杆处饮酒,一盏接一盏,兴致来了,便将轻薄如玉的杯盏投入水中,江上水流湍急,价值数十金的杯盏竟是连个声响都听不见。
饮酒多了,他狭长的眸中也带上了水色,“你阿娘给你添了个妹妹,你可欢喜?”
陆菀没睬他,只端坐在一边,伺机观察着船上各处仆婢来往的情形。
心里却是有些担忧。
算算时日,阿娘这是早产,想来便是她被掳走的消息传回,才害得阿娘担忧早产。
她冷冷地瞥了沈池一眼,对此人的憎恶又多了几分。
“你可欢喜?”
沈池见她不答,斟了杯酒就按到了她的唇边,用力往里灌。
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陆菀被呛得不停,微凉的酒液顺着脖颈淌下,甚至沾湿了她的衣襟,紧紧贴在了锁骨边白皙的肌肤上。
沈池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语气满是滔天的恨意和怨毒。
“孽种!”
?
居然无缘无故地辱骂她才出生的妹妹,陆菀忍了又忍,才没动手将酒盏砸到他脸上。
瞧着沈池似是极为憎恨的模样,她难免就有了些猜测。
难不成他家中的至亲间有什么失和之事,譬如偏疼幼子,兄弟姊妹不孝不悌……所以被这消息刺激到了?
可又听说他为人至孝,还是独子,对她那位表姨母更是极好,这就很迷了。
陆菀侧目望向船外,收敛自己的存在感,心神不知飘到了哪里去。
身边就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疯子,还觊觎着自己,这滋味的确不好受。
船行江中,顺流而下,带着氤氲水汽的江风吹拂面上,却没了上回的清凉温润。
陆菀穿的单薄,只觉得整个人都被这风吹得凉透了,绷紧了身子,几乎冻得发抖,却还要分出心神应对身边的疯子。
眼见天色暗了下去,说不得很快便要回房去,她不着痕迹地触了触臂弯上绑着的匕首,心下很是不安。
眼睁睁看着沈池灌下了这么多酒,谁知晓他会不会酒兴上头强迫自己。
她望向栏杆旁,沈池依旧在独斟独饮,面容都隐于傍晚的昏暗影中,看不清神色。
今晨有雨,可这斜阳将落之时倒是晴了起来。
陆菀侧过脸,望向天水相接处,眸中倒映的夕阳余晖即将消散,很有些后悔。
若是她回丰淮之后便去学了泅水,说不定这会都能跳江求生了。
正是百味杂陈之时,她蓦地发现了远处的异象。
江天相接处,夕阳的点点余晖即将消逝不见,却又有星星点点的火光自天际混沌处升起,像极了夏夜林中骤然翩飞而起的萤火虫。
陆菀怔了怔,纤长的眼睫轻眨了好几个来回,才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
如今已经入秋了,哪里来的萤火虫。
那分明是许多船只自天边处逆流而来。
星星点点,俱是船头竹竿上悬挂着的摇曳灯火。
她连忙低头,试图掩饰眸中忍不住浮现出的笑意,只觉得眼眶中有什么热热酸酸的,几欲滑落。
一定是谢瑜来了。
是他来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