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才有过一场雨,打落了慈恩寺山路两侧的树枝上最后的些许残叶。如此一来,也只有些郁郁葱葱的松林能够遮掩住潜行埋伏的人马。
玄色劲装的沈池正在其中。
他面露讽笑地望着不远处渐渐行近的车队,勒紧了手中的劲弩,绷紧弓弦如满月一般,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小摩擦声。
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人盯上,被侍卫层层拱卫的车架里,周怀璋近乎失神地望着少年书生打扮的南安。
“阿湄,”他涩声唤道,又轻咳了两声,脸色变得青白,唇上毫无血色,只眸子里漆黑幽沉。
被唤的女郎不安地动了动,随即露出与以往别无二致的娇俏笑容,如林间朝霞般明媚天真。
“我该走了,二郎要记得好生吃药调养,你身子单薄,夜间切记不可苦熬。”
她说着,眼里水光盈盈,就有些粗鲁地用袖子擦了下。
“你不要再想着我了,只当南安郡主已经死了便是。”
“我不要这皇位了,我把这位置让给我那些堂兄弟,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可好?”
眼睁睁看着离别的时刻将近,周怀璋紧紧握住南安的手臂,近乎绝望地望着她,甚至想就此任性一回。
他自幼丧母,不得阿耶宠爱,又被架在太子位上如受火炙,战战兢兢多年。
好不容易得了个彼此心悦的女郎,竟是不能如愿相守。
“二郎,即使你不当天子,我们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南安一把推开了他,脸上泪痕未干,却笑得欢快。
“你不是一直想成为明君,肃清朝中积弊,为盛世开太平,让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吗?我日后也是你治下的百姓之一,你可要好生努力,让我能过上你说的好日子。”
她并非一点都不懂,“更何况,你便是让了皇位,难道得位之人真的会放过你我?”
“若是——”
周怀璋刚要说些什么,外间就传来利刃破空的尖鸣声,被射中的侍卫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就重重倒下。
“有刺客!护驾!护驾!”侍卫们当机立断,齐齐下马护在了车架周围。
铮铮的拔剑声不绝于耳,林中埋伏已久的人一涌而上。
周怀璋面色微变,强行将南安护在怀里,心下飞快盘算着是何人泄露了他的行踪。
*
周怀璋等人遇袭之处离慈恩寺不远。
得了消息,谢觉行色匆匆地闯入禅房。
他也顾不得什么了,上前对谢瑜与圆观一揖,便急急说道,“郎君,外间出事了。太子殿下擅自出宫为郡主送行,却被人提前探知行踪,有大批刺客埋伏在了山路上,就在离慈恩寺不远处的十三里亭附近。”
谢瑜闻言,蹙了下眉,唇边就泛起一抹冷笑。
意味不明道,“当真是出息了。”
他与圆观道别两句,便起身往外行去,临出门时,顿了下,回过身,语气笃定道,“我信她。”
谢觉不明所以,却只看了自家郎君一眼,什么也没问。
他们两人身后,面容慈祥的僧人合十祝祷,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数世因果,循环不失,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
陆菀花了许久功夫,一字一句地将经文抄写好。
她将毛笔搁置在笔山上,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字,虽是难看了些,歪扭了些,远远比不上谢瑜,也是她认认真真抄写下的。
工工整整还是有的。
所以,诚心也是有的,谢瑜日后一定会平安顺遂。
托腮沉思的女郎轻轻一笑,长睫垂落,眸中满是闪烁的碎光。
字迹一晾干,陆菀便亲自捧着经文,去跟小沙弥换取了一只崭新的平安符。
仔细打量着,还不曾焐热,便听见谢瑜的声音。
陆菀一转身,就见着清清肃肃的郎君从碎石小径上行来。
小径的道旁埋着口径数尺宽的瓦缸,内中种了荷花,如今这时节只剩了枯荷残叶,倒是有些遗憾。
若是在夏季,芙蕖亭亭玉立之时,清隽颀长的郎君自小径那侧行来,眉眼间氤氲着淡雅荷香,一定是可以入画的场景。
他向来好看,皮相好,骨相更佳,气质亦是出尘。
陆菀捏紧了手中的平安符,难免有些失落。
这些时日,即将离开这一念头无时无刻地缠着她,像小虫子一般啃噬着她的心脏,让她心神恍惚。
此时也是一样。
待她回过神来,才反应过来方才对方说了什么,有些茫然地问道,“瑜郎说要留我一人在这?”
谢瑜轻柔地替她将发丝拂过耳畔,温声解释道,“谢觉说外间刺客有备而来人数众多,我不放心你与我同去,将一半人手留给你,寺内山门紧闭,才更安稳。”
他轻轻触碰了一下陆菀如云发间的牡丹玉簪。
清隽郎君眸色微动,唇角含笑,正是自己送她的那枚。
那可不行,陆菀小心地将平安符收进袖袋中,又扯住了他的衣袖。
“刺客本就多,你还要留一半人手给我,岂不是更危险了几分?”
谢瑜垂下眼,目光专注,一本正经道,“无妨,刺客并非冲着我来,有谢九在,保命应是无虞。”
……
陆菀不由得撇了撇唇角,这话是糊弄她玩呢。
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人竟是喜欢不动声色地逗她。
“你带我同去,便能将人手全部带上。刺客的目标不是瑜郎,亦不是我,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攥紧了谢瑜的袖角,仰头与他对视,就是不肯松手。
若是平时,她也未必会如此磨他,只是今日不知为何,总有种不安的感觉,从早起时便能听见自己格外急促的心跳声。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预感——她今日必须得寸步不离地跟在谢瑜身边。
“如此也好。”
谢瑜似是沉吟片刻,长睫微动,便答应了下来。
他本也不放心将陆菀留下。
自沈池在谢九眼皮子底下将人掳走,他便不放心让陆菀离开他的羽翼之下半步。
更何况,沈池为人狡猾狠戾,至今还未曾被擒获。
陆菀心下稍安,指尖无意识地抚了抚放着平安符的袖袋。
*
罕有人至的山道之上,喊杀声伴着刀剑劈砍的锵锵声响,还有哀嚎和呼痛的人声,显然是正在厮杀缠斗中。
谢瑜带着陆菀站到了不远处的高地上,听着下属查探的情形。
“西边的林子里埋伏着刺客,如今未曾倾巢而出,时不时从林中射出冷箭。南边和北边的并未察觉有人,东边的山壁地势险峻,无法查探。但至今未曾见过有人或箭矢自其中而出……”
陆菀收敛着自己的存在感,垂着头不肯往惨烈的下方望去。
也没留心谢瑜是如何吩咐安排的。
她心中本就烦闷,听着不远处的生死声更是郁郁。最初见识到尸体时,她曾经那般害怕心慌,如今见得多了,倒也有了些胆气。
可陆菀便是再收敛自己的存在感,一袭红鸢色的斗篷在这萧寂的枯树林间也是格外的显眼。
已然是落在了一双灼热的狭长眸子中。
东面,林中,伏在山崖察看形势的沈池啧了一下,只觉得自己臂上被谢家人所伤的伤口疼得发烫。
他调转手中劲弩的方向,对准了意外来此的两人。
却不曾动手。
裴蔺许给他足以卷土重来的筹码,又将如此惊人的舶来暗器给他,代价便是取了周怀璋的性命。昔日淮江上,他能收拢水匪令行禁止,便是靠着信义二字。
如此,倒是需得以正事为先。
如兽般趴伏的俊美郎君缓缓舔过了后槽牙,只觉得鼻端满是即将进食的兴奋血气。
他在心里默念这那两人的名姓,俊美的面孔扭曲,时而缠绵痴迷,时而磨牙吮血。
手中的弩-箭锋寒锐利,湛然若凝霜。
而在洛京谢府内,有一名不速之客缓步深入后宅之中。
明里暗处守卫的谢府部曲都被放倒,软软地瘫倒在了阴影里。
静默无声的院落里,推门时门轴痛苦的吱呀声打破沉寂。
面上隐现疯狂灼热的裴蔺身形微晃,却推开了搀扶的下属,有些踉跄地独自进了屋。
他低低地念着谢鸿的字,嶙峋的身形微晃,笑不可支,“修承……修承……我如今终于有颜面去见他了……”
终于见到了床上躺着的人影,裴蔺眸中竟是隐含恨意,上前拎起了昏迷之人的衣襟,死死地掐在他的脖颈上,咬牙道,“这会儿,周家的嫡系血脉应该都去地下给郁清赔罪了吧?”
眼见谢鸿的青白面容因他手下收紧的力度变紫变红,他才蓦得松手。
半晌,语气嘲讽,“你活死人一般熬了这么多年,不如与我一道去了。”
床上软倒的那人无声无息。
裴蔺从怀中摸出一只锦囊,内中是一小块白骨,碎裂的边缘划破了手心,伤痕极深,汩汩血迹染透了那一小块白骨。
他浑不在意,只是在气血翻涌间,咳得沙哑的喉中嗬嗬有声,勉强念了一句,依稀听得是,“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不多时,裴蔺缓缓起身,将一纸信笺并着半瓶砒-霜扔在了谢鸿的枕边。
临出门时,他像是忽然想起,转身不以为意道,“你那次子,今日应当是去了慈恩寺,若是沈池伤了他的性命,等到了地府,我再亲自与你赔罪。”
“你会后悔的。”
干涩的女声自院中传来,裴蔺回过身,便见一中年妇人神情麻木地望着他。
她浑浑噩噩多年,用的,还是二十余年前的旧称呼,眸色凄然地盯着他,“裴五郎,你若是害死了阿瑜,一定会后悔的。”
他有什么可后悔的,裴蔺眼中变红发酸,他汲汲营营二十余年,没有一日不想着如何将那些害死郁清之人尽数拖下黄泉。
不过是连累了一个故人之子。
……故人之子?
裴蔺死死地盯住徐夫人,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测在他心头炸响。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徐夫人,就听见她艰难开口道。
“谢瑜,就是当年扶风夫人生下的那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余年前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二十余年后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