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犹豫了几秒,知道时间不等人,于是果断上前。他腕间的明黄色双圆家纹迸发出光亮。景云将自己的掌心轻轻覆上清和紧闭的双眼,心中默念密语。
“你们谁要借瞳?”
燕山月竟率先开口,“你上次说大范围借瞳可能会让术法时效缩短,我有一个办法。”她走到了景云面前,“你只对我使用借瞳,我用我的九尾幻术编织幻境,让大家进去。”
语毕,一阵妖风乍起,燕山月背后出现九条巨大的雪白狐尾,这是卫桓第一次看到她完整的九尾,这是强大妖力的象征。
扬灵有些担心,“这样的话,会不会消耗很多山月姐姐的妖力?”
“没关系。”燕山月手背上的鸢尾妖纹发出光亮,她眼神坚定地看着景云,“来。”
景云点点头,手掌覆上燕山月的双眼。
与此同时,燕山月腰间的玉藻镜飞上半空之中,旋转半圈定住。她的手指间出现浅蓝色的狐火,跳跃如同盛开的鸢尾。
卫桓不知道为什么,在完全进入幻境之前就想看一看云永昼,他侧过头,发现云永昼竟然也偏过头看他。
这种巧合令他微微错愕,于是飞快地转过来。
燕山月睁开双眼,她的瞳孔已然变成重明的明黄色,玉藻镜投射下虚渺的云雾,周遭的一切都开始发生变化,黑暗一点点折射出光明的影子。
卫桓听见景云的声音。
“我把时间调得很前,我们之前不是在燕山漠的记忆里看到过后来的清和吗?我觉得我们应该看看之前的清和发生了什么。”
燕山月轻轻嗯了一声。
所有的幻象都在倒流,周遭如同转动不息的万花筒,色彩与光流斑驳生辉。
直到面前出现一个五六岁的小孩,他被一个身穿女仆服装的中年女人抱起来站到洗手间的镜子前,镜子映照出他完整的面孔。清和的眉眼是很特别的凤眼,让人一眼就能认出,即便是幼年时期。
幻境停住,时间的沙漏反转过来,正向流动。
“这是他六岁的时候。”景云开口。
“小和,等等。”仆人在身后喊着他的小名。
这和卫桓想象中很不一样。
幻境里的房子漂亮宽敞,他们的视角完全是清和的视角,随着他跌跌撞撞的奔跑,摇晃的视野中出现装修华丽的楼道、宽阔的楼梯台阶、还有富丽堂皇的大厅。
“我还以为清和是暗区长大的人类小孩呢。”扬灵有些惊讶,“居然不是,他的家庭看起来很好啊。”
不止是很好。卫桓注意到这个房子里不光是华丽而已,他有保姆、甚至每一层楼的角落都有身穿深灰色制服的警卫。
“他应该是政客的子女。”身为富家千金的燕山月道,“寻常富商的家里也不会有这么强的保卫。”
没错。所以卫桓第一时间想到了云永昼。
视线继续向前。
他们看到了一个身穿西服的男人的腿。
清和被高高地抱起。抱住他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男人身边站着一个和清和极为相似的女性,面容姣好,神色温柔,应该是她的母亲。
“我看看,好像又重了点。”男人满眼都是慈爱,拿额头抵了抵清和的额头,“小家伙越长越大了。”
清和妈妈笑着伸手摸了摸清和的头,“我们小和到时候说不定长得比爸爸高呢。”
“那我们以后比一比。”清和的声音稚嫩又可爱,“等到我长大了,肯定比爸爸长得高~”
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幸福美满的样子,刚从魇境中挣脱出来的卫桓心下不免眼热,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样子。可云永昼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边,卫桓转过脸看到了他。云永昼没有转头,只是低声用只有两个人可以听见的音量开口,“手冷。”
怎么还冷?
卫桓自然而然地再迈近一步,没有多想便直接将他手抓过来两手捂着,小声问道,“这样呢?”
云永昼只摇头不说话,任他将手牵过去。
“怎么回事,你不是金乌吗……”卫桓小声嘀咕,此刻也忘了去在意幻境里一家三口的和美氛围。
景云似乎是用术法后移了时间,一转眼夕阳已然西沉,正在房间里拼着玩具机甲的清和听见楼下有人叫着自己,于是抱着自己的玩具机甲站到门口,“怎么啦?”
“快下来,爸爸带你见一个人。”
即便是这么说了,清和也只是走到了走廊,他怀里抱着玩具,隔着走廊精致的雕花栏杆朝下望去,视线里出现了一个陌生的身穿人类军装的中年男人,他的旁边站着一个孩子。这个视角看不清那个孩子的脸,清和迈着步子,朝左边走了几步。隔着栏杆,楼下那个孩子的脸一点点显露出来。
他看起来虽然瘦瘦的,身材像刚抽了条的小树苗,但是后背挺得笔直,和他身边这个男人一样,明明穿着普通甚至有些陈旧的学校制服,但是看起来活脱脱是个迷你军人。
楼下的清和父亲一抬头瞥见了清和,他招了招手,“下来啊,站在那儿干嘛?”
视线里,卫桓看见清和用他那双小小的手紧紧抓着栏杆,手指甲都恨不能扣进去,奶声奶气开口,“下去干什么……”
和他交谈的对象分明是他的父亲,可这一刻他的视线望向的却是站在下面那个比他大了几岁的孩子。
“这是天伐,”清和父亲将那个孩子的手牵起来,拉出来些,“你马上就要上小学了,这个天伐哥哥会和你一起去育成,你们也可以成为好朋友,快过来,和他打个招呼。”
卫桓忽然听见云永昼很轻声地重复了一下这个小学的名字,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松开他的手,于是慌忙松开,又半掩饰地问道,“育成怎么了?”
“这是凡洲首都成京最好的私人学校,不光是小学,他有一个完整的基础教育体系。”
听着云永昼解释,燕山月问道,“所以是贵族小学?”
云永昼的答案是否定的,“不如说是政客子女集中营。”
此时清和已然顺从地下去,但他躲在自己父亲的后面,只露出半个脑袋,用一只眼睛看着距离他不过一米的那个男孩子。这时候卫桓才彻底看清那个小孩的长相,明明也是个不大的孩子,五官却透着股英气,右眉上有一块不长的疤,从上到下正好从离眉尾四分之一处将右眉断开,看起来倒是挺酷。
“这孩子长得挺帅……”卫桓很小声评价了一句,原以为没人听到,谁知云永昼在他说完的下一刻就往左边迈了一步,拉开了和卫桓之前的距离。
卫桓心里好像有个小警报似的,一下子拉响了。
他说错什么了吗?没有吧。
云永昼是不是不高兴了?
说不上是试探还是讨好,卫桓也往左迈了一步,把他们之间的距离重新复原。
那个被领来的孩子伸出自己的手,小树苗终于弯了弯,可开口却并没有小孩子的稚气,是完全不应该属于他的成熟感,“我叫谢天伐,认识你很开心。”
抱着父亲腿的清和眼睛盯着那只手,最后还是伸出自己的,与其说是握,倒不如说是捏了一下,“我叫尤清和,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上学?”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云永昼眉心一拧。
父亲将他拽出来,笑道,“谁教你这么说话的啊?你要叫天伐哥哥才对,以前你不是总是嚷嚷着要一个哥哥吗?现在有了,你以后有哥哥了。”
那个领着谢天伐进来的军人朝清和父亲敬了个礼,“我先走了,首相大人。”
“首相?”扬灵惊了,“清和是凡洲首相的儿子?现在的首相不是陈业?他、他难道是陈业的儿子?”
燕山月开口,“陈业是七年前才上台,这明显比那个时候要早。”
“上一任是谁?”扬灵想了想,“哦!宋成康!”
“不对啊。”景云有点迷糊,“清和不是姓尤吗?你们说的两个姓氏都对不上啊。”
他们的年纪都不大,但卫桓和云永昼很清楚。算算年纪,这个时候清和六岁,那这应该是十八年前左右,那个时候的凡洲首相。
“尤肃。”云永昼开口道,“宋成康的上一任。”
卫桓想起来了,那个时候他估计还在上小学,当时也只是在新闻中看到过,偶尔会听父母说起,但毕竟是不同立场,卫桓父母也会特意避开,不在他面前谈论这些。
“这就是当年那个……”
他还没有说完,就看见云永昼点了一下头,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时间被拨快,大家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这个被带到清和身边的少年并不仅仅是一个所谓“哥哥”,他更像是一个可以时刻待在清和身边又不会显得过于扎眼的保镖,无论什么时候都守着清和,不管发生什么,谢天伐永远都在他的身边待命。但他的一举一动很难被卫桓他们看见,因为他永远在清和的身后。
如果不是地上的暗影泄露出秘密,沉默的他几乎完全隐形。
活得像清和的影子。
只有在清和的回眸中,他们才能看见谢天伐的模样,他似乎也长大了些,长成十四五岁的少年样子,虽然不说话,但看向清和的目光永远是沉静柔和的。
清和在学校里喜欢倒着走路。
摇晃的视野里,总是有谢天伐透着担忧的面孔。
“上个星期我同桌借走我一枝钢笔,今天都没还我,那个小胖子真烦人。”
谢天伐隔空伸着手,像是时刻准备接住他一样,“下午我去催。”
“嗯,”清和一步一步倒着走在操场的跑道上,“还有,刚刚上课的时候你同桌拿他的铅笔戳我。”他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停下脚步,拼命扯过自己的后衣领,“你看你看,这里都弄脏了。”
谢天伐点头,“我一会儿就说,让他不许把铅笔往前伸了。”
“还有……”清和的脚步又开始了后退,刚踩出去一步,背后飞快地跑过去一个身影,他看不见,可谢天伐却看得清楚,他眼疾手快地拉住清和的胳膊,将他扯到自己怀里。
视野变得狭窄,能看到的只有谢天伐的学生制服。
过了几秒,他才将清和来开些,“没撞上吧。”
“没有。”清和孩子气地笑起来,“一点儿也没撞上,天伐太厉害啦。”
谢天伐难得地主动开口,“你刚刚不是说,还有……”
“哦对!”清和眼睛一亮,“还有就是上次你给我捉的那个蚂蚱,他跑了……”说着他的表情难过起来,“我怎么都找不到他了。你可不可以,再帮我捉一只啊?”
谢天伐大概是没有想到这个要求,有些错愕地点了点头,“可以。”
他将捉蚱蜢的地点选在了学校树林后面的一块草坪。学校建在地势较高的地方,这块小草坪过于偏僻,鲜少被这些小孩子开发,但他知道,在这里可以看见完整的夕阳。谢天伐牵着清和手一路走过来,将自己的书包垫在草上,“坐吧。”
“天伐天伐,你看那个太阳!像不像一个超大的蛋黄?”清和坐在他的小书包上望着天空,“可是我不喜欢吃蛋黄,你喜欢吗?我下次吃不完可以偷偷给你吗?”
天伐席地坐在他的旁边,手从地上拽了根草梗,“喜欢。”
“那我下次给你。”清和没来由地高兴起来,望着渐渐下沉的夕阳,暮色从天际坠入湖中,染红一池碧水,“你看,蛋黄掉到水里了,更难吃了。”
“没关系,我吃。”
清和正笑着,一只草扎的蚂蚱出现在他的眼前。谢天伐晃了晃手上长长的草梗,草蚂蚱也跟着晃了晃,好像下一刻就会蹦跶着逃走一样。
“这是什么?!”清和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捧住草蚂蚱,眼睛都要放光,“这是给我的吗?”
“嗯。”谢天伐松了手,“这一只再也不会跑了。”
“我喜欢这个草蚂蚱!”清和的声音都透着笑意,每一个字,句子最后上扬的尾音,明显到再也不能跟明显的开心。
原来清和以前是这样的。
不知道为什么,卫桓心里渗出一丝酸楚。或许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结局,这中间过程怎样上演,命运怎样去起承转合,似乎都没有了意义。这层不可逆转的悲凉尘埃,无论如何也无法拂去。
“一点礼貌都没有。”坐在饭桌上的清和父亲尤肃又一次教训了他,“爸爸跟你说了很多次,你不能因为他每天陪着你就忘记礼仪,照年纪来算,你应该叫他天伐哥哥。你现在每天这么开心,可以和其他小朋友一样好好地上学,这些都要谢谢天伐哥哥。”
清和不高兴地把碗一推,“为什么要谢谢他?我不要,我也不想叫他哥哥,他又不是我的亲哥哥。”
“你这孩子真是越来越不懂事,平时我……”
看他要生气,母亲忍不住开口打了圆场,“好了,小和不愿意就算了。天伐不会介意的。”
可清和父亲仍旧很坚持,“不能让他养成这种习惯,别人也是孩子,凭什么要天天守着你的小孩?本来这件事我就觉得有待商榷,也是迫不得已,如果小和把这个当成理所应当,那就是我们的家教出了问题。”
“你也知道是迫不得已,如果不是因为你,清和需要每天提心吊胆吗?再说了,天伐这孩子如果不是被我们接过来,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他很有可能就要提前上战场,到时候……”
“你这样想就是错的,我和你没法沟通……”
整个过程中,清和的视线一直垂着。卫桓他们看不见父亲也看不见母亲,只能听着他们之间的争论。
漂亮桌布下藏着他的手,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草扎的蚂蚱。
时间继续向前,在清和的视线里,谢天伐的身影越发挺拔,可卫桓也发现,他的身上开始携带武器,制服外套的衣角偶尔被风掀起,腰间绑住的枪夹就会露出些许。
奇怪的是,越是长大,他们之间的话似乎越少了。
小时候的清和偶尔还会叫上一句哥哥,尽管大多数时候也只不过是直呼姓名,可长大后的他几乎不再主动叫他,甚至有时候会刻意拉开距离。
“你今天不要跟着我了。”清和背对着谢天伐走在前面,两个人一前一后,他的影子就在自己脚下,“我答应了别人出去玩。”
谢天伐的声音在身后应声响起,“和谁一起,在哪里?”
“很安全,她会带保镖,很多个保镖。”清和说话的语气带着些许泄愤的意外,“你不用跟着我,别跟着我。”
身后没了声音,可影子还在,只不过变成了一个安静的影子。
“我和你说话,你听不懂吗?”清和转过来,脸上似乎是压抑已久的不满,“你是机器人吗?除了保护我之外你难道什么都不懂吗?”
谢天伐的眼神暗下来,错开视线,但仍不言语。
“算了。”清和像是自暴自弃一般转过头去,“随便你。”
不知怎的,卫桓觉得他这一刻的任性似乎很委屈,看起来是趾高气昂的那一个,可骨子里却是一个想要玩具却讨不到的小孩。
记忆被景云向后拨动,画面像是电影快进一样飞速地前进,周遭的幻影以一种光怪陆离的姿态飞速变化,知道混乱的出现,景云才停下术法,“好像……出事了。”
倒退了些许,他们的眼前出现难得的混乱场景,人潮涌动,挤做一团,各种声音蜂拥而至,潮水般涌进来。或许是发布会,又或许是另外的公开活动,总之在清和的视角里,他的父亲尤肃正站在一个演讲台前,严肃地说着什么。
下一刻,一枚子弹的出现将混乱的熵值推上巅峰。
嘈杂的人群与消·音·器的加持让这攻击来得几乎看不见也摸不着,光明正大的行刺变成一场出没于汹涌人潮的暗杀。
清和只能看到他父亲捂住心口后退的身形,还有他迅速染红的衣襟。
那是他出门前潦草地为父亲挑选出的一条蓝色领带,如今已经变成脏污的深紫。
大脑瞬间停止运转,只能任由那个活得像影子一样的人拉拽着自己上车,穿过已经彻底疯狂的人群,像个失败者一样逃离这个无序巢穴。
时间并不会为任何悲痛的灵魂开出特例,他冷酷而高高在上地大步迈进,一刻不会停留。
再往后便是穿戴整齐跪在灵堂前的清和,身旁依旧站着他的影子。
他的母亲似乎没有儿子坚强,没办法接受现实的她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所谓通灵的秘闻,从此这成了她失去丈夫之后的精神寄托。
“什么?”她在楼道来来回回焦虑地走动着,与心腹通话的语气愈发急躁,“我不要什么除妖师!我不怕妖!我要他回来!”
“他们说可以招魂,去给我找!巫师也好神父也好,我要招魂……”
清和站在房间阳台,隔着墙壁默默接受着母亲的歇斯底里,听见卧室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开口。
“你说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法术吗?”
望着那轮残破的月亮,他知道自己得不到太多回应。
“如果我哪一天也死掉,你的任务失败了。”清和笑着转过头,看着跟随多年的那个影子,“不,你自由了。”
谢天伐的眉头微微皱起。
“你会不会想要……把我的魂魄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