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路鸣驱车到达国安大厦楼下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许儒城刚下班，此刻手上正拿着外套，与一位与他年岁相差无几的同事走在前往车库的路上。
“老许！”路鸣一下车就刚好碰见了从大厦里走出来的许儒城。
他如今已是接近三十岁的年纪,个子极高，样貌与上一世这时的一模一样,一样剑眉星目，一样正气凛然,在人群中颇为瞩目。
许儒城与同事的目光，在这一刻都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女声给吸引了过去。
只见不远处，一位二十来岁的漂亮女子正朝他们二人走来,女子长相清冷，却因为嘴角的笑容而顿时多出了些许温柔气息,她的背脊挺得笔直，怀里还抱了只十分可爱的小豆丁。
同事愣了。
内什么,部门里不都说许醉他英年早婚了吗？他自己不是说过他媳妇儿是一位博学又睿智的科研工作者吗？他们不是还没有孩子吗？
等等,已知许醉没有跟他们炫耀过自己有个漂亮媳妇儿,也绝对不可能凭空冒出来个这么大的女儿。
莫不是……
同事眯了眯眼。
莫不是，这个孩子是许醉瞒着老婆,在外边儿跟别人生的！那么这个女人……
“等等！哥！你可千万不能做对不起嫂子的事儿啊！”这位同事自以为很小声地许醉告诫道。
他们都是伟光正的工程师,怎么能做出这种苟且的事呢？！
何况许醉的媳妇儿也是位公职人员，他这么做也太对不起人了！
路鸣抱着江爱国刚一走近，就听到了许儒城同事告诫他的话。
路鸣没忍住抽了抽嘴角。
小伙子，你这是看伦理片看多了吧！
不过路鸣的心头,却随之浮现出了一阵恶趣味,只见她抱着孩子淡然走上前，媚眼如丝地看向了许儒城。
后者正沉浸在同事告诫他的话语中不明不白，这边一转头就又见到一向冷眼看人的路鸣正在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许儒城差点当场跑回去加班！
世界变了！
“你……你怎么来了？”他不确定地开口，这路鸣，不会是被夺舍了吧！
可在同事看来，这又是另一番意味。
许醉在外组建的家庭，那个小三带着孩子来单位找他，他却一脸严肃地质问对方，“你怎么来了？”
路鸣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挽住了许儒城的手臂，神情温柔。
“喂，我老公今晚不在家，你要不要来？”她学着同事的模样讲悄悄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那位同事听到。
果不其然，那名同事立即就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感情这不止是在外面有家庭，还是拆散别人的家庭啊！
许醉！我看错你了！想不到你表面看起来那么正气凛然！背地里竟然是个小人！
“啊，你老公不在家啊。”许儒城很快就接住了戏，“那我必须要去啊。”
他自然而然地把闭着嘴巴不敢说话，唯恐路鸣收她可乐的江爱国给抱了过来。
“走吧，咱们回家，叔叔给你做好吃的。”
三人一同走远，只留同事在原地当场石化。
看到同事的表情，许儒城觉得自己有必要找个时间跟他解释一下。
……
“我不！我不洗澡！我又不脏！我才不要洗澡！”江爱国四叉八仰地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死活都不愿意去洗澡。
一旁的莫忘正吐着舌头看着这个每次来都在耍小脾气的小姑娘，忍不住转了个身。
路鸣已经耗尽了耐心，正准备打电话问郭娆栩能不能动用武力时，却见许儒城依旧好声好气地在原地劝着小家伙。
“爱国乖啊，洗了澡就去睡觉，叔叔给你讲睡前故事，上次你不是说想听嫦娥奔月吗？只要你乖乖洗澡，叔叔就给你讲，好不好？”
许儒城很有耐心，尤其是对待小朋友，过去在研究所的时候，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受小朋友喜爱第一名。
毕竟谁都喜欢长得好看性子温柔的大哥哥，关键是这个大哥哥不单只做菜好吃，脑子里还有数不清的故事，不缠着他缠谁？
果不其然，他这话对江爱国奏了效。
“好吧！那我去！”七岁大的江爱国小朋友，已经具备了自己洗澡的能力，因此当她抱着衣服走进浴室时，路鸣才算松了一口气。
“终于哄进去了，幸好有你……”
“等一下！”路鸣话音未落，江爱国又抱着衣服冲了出来。
“我爸妈每次都趁我睡着一起洗澡，你们俩是不是也想这样？！”
路鸣、许儒城:“？？？”
江尧！郭娆栩！看你俩教出来的好女儿！
路鸣气不打一处来，把人直接给扔进了浴室。
“他们俩也真是的！也不说避着点女儿！”路鸣气冲冲地坐在了沙发上，许儒城亦是一脸无奈。
“年轻人嘛，很正常。”他安慰路鸣。
想当初要不是郭娆栩大半夜穿着浴巾冲进江尧的房间，现在还不知道有没有江爱国的存在呢。
不过江尧那个人话少的很，生了个女儿偏就这么调皮捣蛋的，倒是像极了她妈妈那般活泼。
江爱国小朋友很快就洗好了，她抱着浴巾，气鼓鼓地回到了许、路二人给她收拾出来的房间。
“快去洗澡吧，我把她哄睡了再洗。”这一刻，许儒城体会到了上班时交接工作的感觉。
路鸣一脸生无可恋地点了点头。
“……嫦娥吃了仙丹之后，就飞到了月亮上边，成了一位仙子，常年居住在广寒宫，思念着地上的后羿……”
故事讲完，许儒城看向了江爱国。
只见小姑娘正睁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
许儒城忽然多了几分挫败感，试问哄孩子最崩溃的瞬间是什么时候？
无非就是讲完睡前故事，你困了，孩子还睡意全无。
“许叔叔，今天我跟路姨去了航天科技大楼。”江爱国突然开口。
“嗯？那里好玩儿吗。”这件事许儒城是知道的，回家到现在，他还没来得及看路鸣带回来的资料。
“好玩儿。”江爱国的京腔随了他爸爸，标准而亲切。
“那里有特别特别多的飞船模型，还有好多好多透明玻璃，那里的叔叔阿姨都特别特别好，他们以为我是路姨的女儿，都给我吃的、喝的、玩的，还有个哥哥给我放动画片看。”
看来小姑娘玩的很开心，不然不会记得这么清楚。
“好玩就行。”许儒城给她掖了掖被角，“不过你得睡了，现在已经很晚了。”
墙壁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晚上十点。
这不是一个七岁小朋友本该睡眠的时间。
“好，我这就睡。”江爱国打了个哈欠。
“但是许叔叔，今天有人问路姨，问她什么时候才会生孩子。”
生孩子？听到这三个字时，许儒城关灯的动作不禁顿了顿。
他很喜欢小孩子，可他从来没有主动跟路鸣说起过。
“那你路姨怎么说？”他轻声询问。
江爱国揉了揉了眼睛，“路姨说她不想生孩子，现在不想，以后也不会想。”
这话，的确像是路鸣会说的。
“好，你该睡了。”许儒城关了灯，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
“晚安，爱国。”
“晚安，许叔叔。”
关门的一刹那，路鸣恰巧从浴室走出来，她的身后是一处大阳台，月色透过玻璃窗，穿进了屋内，她就这么踏着月色，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
“老许。”她的头发有些湿润，她却仿佛没有感受到一般，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
“我有事跟你商讨。”她指了指沙发，“坐下说。”
许儒城乖乖照做。
这是独属于老干部的开会方式，也是他们家讨论事情必经的程序。
茶几化为谈判桌，你秉承你的理念，我坚持我的想法，我们互相说服，就看谁的论点更有论据。
“我感觉你应该知道是什么事，所以我就开门见山地跟你说了。”路鸣放下了茶杯，一脸严肃。
“今天有人问我，什么时候会生孩子，我回答的是我不会生孩子。”
“我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想的，我不会生孩子，理由如下:”
她用的词语是“不会”，而不是“不想”。
“一，生孩子很花费时间，我在团队的作用虽然算不上是不可或缺，但一些项目经过我手再交给别人去做，花费的却是整个团队的的时间。”
“二，我很热爱我的事业，重活一世，你选择换个途径报效祖国，可我却依旧坚持火箭研发，并不是说你不热爱，而是表明我的决心。”
“我不敢确保孩子出生以后，我能够在家庭与事业里实现共赢或者平衡。”
“三，我不想面对未知的风险。生了就要养，养就要养好，不求他出人头地，只希望他不要做危害社会的事情。”
“但是我骨子里是一个很争强好胜的人，基因的遗传又是一门玄学，我怕我们两个生出来的孩子出来以后，会继承我的性格你的智商。”
“额，当然，我并不是说你智商有问题，只是说像我最好。”路鸣捂了捂脸。
“四，我怕疼，我非常害怕分娩之痛。你也许会说我之前受了那么多伤也没有说疼，但是那些都是不可避免的，在此之前我也不预料不到我会受伤。”
“可是生孩子这件事我能决定，我并不想享受我可以回避的痛苦。”
“以上，就是我的观点，你可以发言了。”
路鸣喝了一口水，却见许儒城正笑意吟吟地看着她。
“你……”她想说，你是不是疯了？
“谢谢你啊路鸣同志。”许儒城点了点头。
“谢谢你不嫌弃我半路出家改行，也不嫌弃我智商不如你。”
等会，他这关注点是不是有些歪了？路鸣想说自己并没有这个意思。
“首先，就生孩子这个问题来看，我个人过去是持中立态度的，但现在我决定改变我的想法，原因如下:”
“一，生育权在你，生或者不生，都是你的自由，我没有权利去干涉你的选择。”
“二，虽然我很喜欢小孩子，可是如果一定要在孩子和你之间二选其一，我一定会选择你，孩子并不是能与我共度一生的人，你才是。”
“三，你说得对，孩子确实会花费我们的时间，我们现在都处于事业上升期，如果就此耽误了，以后可能很难补回来。”
“四，生孩子的花销过于大，我们省下来的钱，可以捐给希望小学的孩子，那里的孩子更需要受到教育。”
许儒城看向了路鸣，眼神坚定。
“综上，我如今的看法是，还是不生孩子的好。”
他说话的过程中，路鸣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亮，许儒城总是能换位思考问题，在他面前，她才懂得何为男女平等。
我尊重你，你也尊重我，有事情就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探讨，就事论事，绝不要因为性别而更偏向某一方。
“其次，我觉得我有必要说明一下。”许儒城补充道。
“我转换职业，并不是说明我不再热爱航空航天，我只是觉得，这个领域已经不再那么的需要我。”
“如今大数据横行，是人工智能飞速发展的时代，我国的人工智能领域却依旧处于世界的短板位置，所以我想，我该去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如你所说，我的智商实在是泛泛，学习的过程中也极其吃力，可我的内心却是快乐的。”
“新型加密技术的成功研发，势必会为我国的国家安全提供最强有力的保证，今后的人工智能工作开展，也会因此而变得更加顺畅。”
许儒城站了起来，看向了窗外的月光，语气缠绵而充满希冀，似乎是看到了千百年后，华丽而浪漫的神州。
“我有一天做梦，梦见我们工程部研发出来的人工智能机器人，乘着火箭去往了太空，途经的星球，都插满了五星红旗。”
“机器人在火箭内，趴着窗户往外看，它的扬声部位，正播放着悠扬的国歌，它的每一个组成零件，都深深地镌刻着‘madeina’。”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的歌声多么嘹亮。
“火箭没有停歇，它跋涉千里，一路驰骋到了群星闪耀的地方，那里的满天星斗，都有着咱们同伴的身影。”
那里有王国强同志，老李、老高、老张等老同志，凝视深渊的背影。
“他们说着五千年华夏的历史，熬过饥荒、躲过海啸、携手抗疫……他们说看到了一片丰收的土地，总存在于这颗蓝色星球之上，那里风吹麦浪而过，田野一片金黄。”
“在哪里，人们还会为了丰收而喜悦、会为了粮食而欢笑，仿佛那一颗颗饱满的谷穗，就是这个民族的希望。”
“他们说那里还有人总在眺望星际，往宇宙发射先进的科技，那些人给它们取名天问、北斗、墨子……”
“后来我要醒了，老王他们拉着我，在我的手心写了四个字。”
“天佑中华。”
黄河长，长江宽，一枕山河梦，做尽了五千年的辉煌。回首凝望，多少天灾人祸曾降临于此，可这片大地，却从未缺少过欢声笑语。
如他所说，天佑中华。
路鸣抬头，恰巧见一人正映于月影之下，他的侧脸不掩俊秀，身侧仿佛有万里荣光。
他是讲嫦娥奔月的人之一，也是让嫦娥奔月的人之一。
“路鸣同志，我决心驻扎在维护国家安全领域，你尽管进军宇宙，我来守护地球。”
他朝她伸出了手，知己之间，一个眼神，足矣。
路鸣拿出了那叠资料，与他再度开起了会议。
“……我绝对不会给你发动机的构造图，这是我们的绝对机密！”路鸣一拍桌子。
“不能给？那我们怎么能依照这个结构做出密保锁？靠想象吗？！”许儒城也拍了桌子。
房内的江爱国默默攥紧了自己的小被子，爸爸妈妈这里好可怕，我要回家！
“你可以把你们密保装置的构造图给我们，由我们来判断是否符合火箭发动机的构造。”路鸣反将一军。
“不，不可能！这是我们的绝对机密！绝对不能给你！”许儒城兵来将挡。
“这样吧，我们把情况汇如实报给上级，就说这个风险测评暂时没法儿做，等他们给我们开权限之后我们再做，如何？”许儒城冷静分析。
“没问题，咱们英雄所见略同。”路鸣连带着夸了自己。
“路鸣同志。”许儒城忽然叫她名字。
“嗯？”路鸣侧头看他，“怎么了？”
“没事。”许儒城摇了摇头，“我现在就是觉得，有没有孩子并没有那么重要。”
“这个家有你，有我，有莫忘，就够了。”
莫忘已经很老了，可我希望，他能多陪我们几年。
“嗯。”路鸣点头，“我困了，老许。”
“莫忘，去，把我的书给叼过来！”许儒城指着桌面上的书，对不远处正在吃狗粮的莫忘大喊。
莫忘年纪太大，运动的又太少，一个不注意就让它得了脂肪肝，宠物医生建议许儒城他们多让孩子干点活儿，别惯着它。
不过，莫忘还是很听话的。
等它叼着许儒城的书过来时，路鸣已经枕着许儒城的腿，躺在了沙发之上。
许儒城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发间，窗外月影浮动，透过玻璃，叫室内也随之染上了一层月光。
年少的爱人手挽着手，一同回忆年老时的共白头。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就像是在跟路鸣说悄悄话一样。
“whenyouareoldandgreyandfullofsleep.”
“andnoddingbythefire，takedownthisbook.”
……
许儒城的英文发音很特别，明明是古老的加州腔调，却又带着点别样的愁绪。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倦坐在炉边，取下这本书来。
多少人爱过你青春的片影，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是真情。
惟独一人爱你那朝圣者的心，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看着路鸣熟睡的脸庞，许儒城脸上的笑意愈发温柔。
叶芝和我一样，对心爱的人一见钟情，一往情深。
叶芝曾这样描写他第一次见到心爱之人时的场景：
——“她伫立窗畔，身旁盛开着一大团苹果花，那时的她光彩夺目，仿佛自身就是洒满了阳光的花瓣。”
而我记得，你却是伫立在绿皮列车的尾端，有风从你的脸侧吹过，让我自觉忽略了你身后变换的群山。
我问你为何不伤心，你说那是你日夜期盼的家乡，我十八岁的心跳怦然而动，自那时起，我就相信我会永远爱你。
路鸣同志，我比叶芝幸运，因为你答应了我的求婚。
我还比王国强幸运，在前往黄沙大漠的征程里，我不只有我自己。
其实啊，我比谁都幸运，叫我遇上了一个这么好的你，你陪我看了一辈子的星星，这回，换我来守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