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音返回人见城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她远远地往城门口一眺望,就看见一个瘦长的人影矗立在门口,他如瀑布般披散的水蓝色长发几乎被阳光照得发白。
铃音突然很心虚。
在视野中只有拇指大的人影慢慢放大,最终,江雪左文字的面容出现在铃音面前。他看上去始终是冷冷淡淡的,铃音的不告而别或是去而折返,都仿佛只是微风吹过寂静的死水,甚至不曾起波澜。
但铃音就是觉得,江雪左文字生气了。
她对自己的直觉非常迷信。
铁碎牙仍旧不觉得这是一件事儿,他大大咧咧地往江雪左文字面前一横,随口道:“唉,被你发现了啊——总之这是我的主意啦,总闷在家里,对心情也不太好。”
除了表面上的理由,铁碎牙还有希望铃音别朝夕和奈落面对面的小心思,不过他也精明,知道总重复“奈落不是好人”这样的话,只能徒劳地惹人生厌而已,才动了将铃音带出去的想法——反正只是一个小孩子啊,心性不定,被外界的花花世界迷惑了眼也不奇怪。
就算遇到了坏蛋,再坏谁能坏的过奈落?
江雪左文字冷淡地扫了一眼铁碎牙,他的眼睛原本就细而狭长,透着一股阴郁的气质。他温柔和善的时候,尚且可以称之为慈悲,但褪去了这层温柔的外壳露出刀剑本身的锐利时,一扫过去就让被关注者会有肌肤都被刺破的疼痛感了。江雪左文字冷淡地回答:“你想多了,我只是一把刀,刀是主人的工具……主人什么时候要来,什么时候要走,要不带上我或者其他刀剑,这都不是武器应当非议的本分。主人心情抑郁想要出门转转,我也不可能会有什么意见。”
还说没有意见。
铃音惊讶地睁大眼睛——你很早就不再喊她主人了。
这分明是已经气到突破怒气槽了吧。
铁碎牙正准备客气两声——但还没等他开口,一道影子就从他身边扑了出来,将铁碎牙的所有话都卡在了喉咙里。江雪左文字简直无可奈何,从他本心而言,他一点也不想被铃音扑到,但如果他闪开的话……
……大概会脸朝地吧。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能脑补出来,铃音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然后坐起来捂着鼻子,秀丽的双眼眼圈微微泛红的模样。江雪左文字立刻就心软了,明明已经长大了很多岁了,然而铃音的性格似乎仍旧如同十一二岁初见的那会儿,有着近乎无暇的天真烂漫。
如何才能生她的气呢。
——作为刀剑付丧神,这也太过于“丧权辱国”了。
江雪左文字接住铃音,下一秒,狡黠的少女就直接死死抱住了他,温热而柔软的少女身躯就这样被他捧在手中,那温度几乎要将他烫伤。
铃音还仍旧不知道,自己有多造孽一样的,抬起头眼睛闪闪地看他——她先是咬了咬嘴角,才小心翼翼地喏喏了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江雪请不要生我的气啦,因为江雪是我非常非常在意的人,因为我让江雪生气的话,我会手足无措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江雪左文字几乎是一眼,就能从铃音眼中看出这样的言语来。她的眼睛清亮,仿佛是在深潭里自下而上看见的曦光。江雪左文字突然就有些想笑,铃音这样小心翼翼地讨好他——其实她并不知道,就算她只是想要逃脱惩罚的撒谎,江雪左文字也会胜于千倍百倍地原谅她。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可他不是佛,他只是一把小小的刀,生于世界的最大意义,就是被一个人紧紧地握在手里。江雪左文字叹了一口气,他摸了摸铃音的头发,轻柔地将其凌乱地发梢梳理柔顺,他说:“好吧。”
“什么?”铃音死死地拽着他的衣服,神色执拗,“你不能搪塞我,我真的知道错……”
“我说……好吧,我原谅你。”
是真话,是假话?
哪怕有着作弊器一样直觉的铃音,一时之间也拿不定主意。江雪左文字没有就这件事继续扩散,反而批评起了铃音另一件事:“说起来,你还有身为审神者的自觉吗?”
铃音:“……”
总觉得这句话迷之耳熟。
……总觉得全世界除了我,谁都知道当审神者是怎么回事。
迷。
江雪左文字将铃音放下了,扶稳,紧接着曲起的手指就敲在了铃音的额头上,没放水,砸得是真疼。铃音哼唧了一声,委屈得不敢用手捂住额头。江雪左文字板起脸:“还记得久世家的家训吗?”
“……”其实早忘了。
一看铃音的表情,江雪左文字就知道,那些前人的血泪史从来都没有进入过铃音的脑海过。江雪左文字好气又好笑,他自己恪守规矩绝不往前迈一步,然而耐不住他家审神者根本就不曾往心底去过。
江雪左文字只好说:“第一条就是……不能和付丧神太过亲密,要摆正刀和人的关系,永远都是人驾驭刀,而不是刀反而驾驭人。”
“所以?”
“所以,”江雪左文字虽然面容上没有笑意,但眼角已经变得柔和了——所以你应当惩罚我那些不应当的妄念,告知我永远也不应当跨过的那条横线,他是刀,但更是妖怪,永远都不要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妖怪啊,“所以啊……你应当指引我的道路,而不是可怜巴巴地向我道歉啊。”
“但是……”
“嗯?”
铃音毫无自觉地歪头对他微笑:“可你是江雪啊。既然是江雪的话,我无论是什么样子,都没有关系吧。物吉可能需要厉害的审神者,铁碎牙喜欢漂亮的女孩子(铁碎牙:诬蔑,凡是女孩子我都喜欢!),但如果是江雪的话……”铃音的眼睛里尽是江雪左文字的倒影,可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就把那道影子悄悄地藏了起来,“……我是什么样的都无所谓了吧。”
“哪怕我是一个热爱杀戮的大坏蛋,江雪也会站在我的面前,一脸不高兴地把我的敌人全部斩杀殆尽吧。”铃音似乎被里面某个词逗笑了,忍了半天,最后还是吭哧一声笑出来。
江雪左文字简直无可奈何:“好,好——”
“欢迎回来,铃音。”
人见城里仍旧空空荡荡,出乎意料的是,奈落罕见地出现了,经历了藏在地下室半周的时光,他看起来和之前几乎没什么差别,仍然是苍白着一张脸,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阴郁的像一道影子。不过,这次他身后带了两个女孩子,倒是让铃音颇为诧异。
看起来好像是两个妖怪。
第一个是捧着镜子的白发小女孩,穿着雪白的和服,面无表情,像是一道能被风吹散的幻影。奈落大大方方地指着她介绍:“这个是姐姐,叫做神无。”
另一个艳丽逼人,头发上憋着两根雪白的羽毛,手持折扇,她穿着湖蓝色的内衬,外面披着深浅不一的艳紫色和服,一双血红色的眼瞳注视着铃音,有审视也有稀奇。奈落介绍她道:“这个是妹妹,叫做神乐。”
奈落停顿了一会儿,铃音才匆忙想起来自己应当做什么:“江雪左文字……嗯,还有铁碎牙,都是我的刀。还有一把物吉贞宗现在不在城里,你们之后会看到他的,是一个很乖巧很可爱的孩子。”
神无不说话,神乐仍然在用那种审视而嘲弄的神色端详着铃音——直到奈落捅了她一下。神乐才不甘不愿地往前走了一步,打招呼道:“妈妈好。”
铃音:“……!”
铃音:“呃……我刚才应该没听错吧。”她苦恼地挠挠头,毕竟,看到一个长得比自己还要成熟妩媚的女孩子喊她妈妈,总给铃音一种非凡的压力,“虽然不太懂,但是我确实不是你的妈妈……”
神乐看了她一眼:“我是从奈落身上生出来的——”她对奈落倒是很不客气,“你是奈落的妻子,这么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
她说的理直气壮,倒让铃音怀疑自己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神乐又说:“或者按照奈落的□□来算……”她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奈落,即便铃音和她隔了三四米远,仍旧能感觉到那种不怀好意,“……这样的话,我应当也能算作……唔!”
神乐捂住胸口,陡然跪在了地面上。
铃音被吓了一跳,正要去扶神乐,她伸出的援手就被神乐甩开了。奈落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态度:“不用管她,她过会儿就好。”
“可是——”
“不懂分寸的妖怪,受点惩罚也没什么。”奈落轻描淡写地跨过了这件事,“我只是觉得我们这边的人太少了,所以制造了点帮手而已——如果她们冒犯你,就是不听话的属下,需要惩罚。”
铃音听见奈落的话,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她的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奈落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言辞有些露骨,微微低下头,露出了一个堪称完美无瑕的忧郁微笑,他说:“我知道你的担忧,但是现在……没有力量是不行的,我只是为了摆脱半妖命运的悲剧而已。”
他仿佛涂了蜜一样,吐出甜蜜的话语:“别担心,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中,一切都会顺顺利利地结束的。”
尽管奈落这样解释了,然而,铃音仍旧无法描述出那一瞬自己的恐慌从哪里而来。似乎是跪坐在铃音身边的江雪左文字给了她勇气,铃音神色如常地点点头,微笑着说:“我相信你。”
这是她第一次说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