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山谷中传来了疾风兽震天的怒吼。
林阿婉用尽了全身之力,终于握住了曲寒霄的指尖,又顺势抓紧了他的手腕。
在那瞬间她似乎听到了悬崖上传来了小锁头撕心裂肺地高喊:“阿婉!”
林阿婉只觉大将军臂膀微动,将她搂在了怀中。两人紧紧相拥着,在那猛烈的山风之中,一起飞快地下坠。
林阿婉只觉曲寒霄的怀抱十分冰冷,不再像从前那么温暖。耳边是呼啸的山风,迅疾的山风吹得衣裙头发狂乱飞舞。
她的心跳得厉害,可她却突然之间不再害怕了。
下坠的的时间,好像一生那么长,又好像一瞬那么短。
她听到无数树枝折断的声音,似乎听到他在她耳边叹息:“笨啊……”
他的语调与平时迥然不同,她不明白为什么。但只觉得他的每一个字都让她颤抖。
风中传来了血腥气,她猛然睁开了眼睛,却听到长剑与山石刺耳的摩擦声。而两人亦在空中翻了个身,不再头朝下了。
她睁大了眼睛,见一丝鲜血从他的五官之中流淌出来,而他手中的长剑与山石摩擦,闪着火花。
她大惊:“你怎么了?”她瞬时明白了,他本来就不能动了,如今突然活动自如,显然超越极限,恐怕已经受了极重的伤。
她心中一痛,只听咔嚓一声,那把吹毛断发的宝剑终于断成了两截。但曲寒霄却丝毫不停,又将半截长剑抵住山崖。
一路断剑摩擦山崖,火花迸射。两人飞速从无数大树的枝叶间穿过,终于扑通一声,掉进了山崖之下的泉眼之中。
林阿婉只觉水波汹涌,瞬间无法呼吸。她大惊,忙屏住呼吸,下一刻,曲寒霄已经抱着她,猛然从水中飞跃而出。
两人重重倒在了岸上。
林阿婉忙去看曲寒霄。只见他五官之上,渗出了细细的鲜血。她心中一痛:“大将军!”
曲寒霄轻声问:“你受伤了么?”
她的心狂跳,道:“没有,你护着我,我哪儿都没伤到。”却见曲寒霄微微闭上了眼睛,道:“好,我睡会儿。”
说着他就再也不动了。林阿婉浑身颤抖,忙去摸他的鼻息。虽然十分微弱,但是他还在喘气。她的心略略放下一些了。
她抬起头,头顶上密密的绿叶枝条交错遮蔽了天空。从枝叶缝隙望出去,只见山崖高耸入云的,山腰上飘荡的多多白云,压根儿看不到崖顶。
她想到方才小锁头的怒吼,希望他现在平安脱险了。
她忙起身,小心地鞠了一把山泉水,给他洗干净脸上的血迹。洗干净血污之后,他的脸色却好像比崖上好了许多了。
她给自己衣裙拧了拧水,脱了外裙挂在树枝上。又熟练地解开曲寒霄的衣袍,将湿淋淋的外袍里衣都脱了下来。
解到裤子的时候,她立时想起昨夜两人的那番温柔情景。她只觉心中一痛,不再犹豫,手指颤抖地解开了梅花扣,除下了湿淋淋的裤子。
他的身躯高大结实,身上留着大小伤痕,却为他平添一分英武。在阴暗的树影之中,仿佛闪着微光。她的心狂跳起来,忙收住目光,不敢再看。
她将衣物都拧干净水,挂在了树上了。看着他身子微微颤抖,她摸着他的手却更加冰冷了。
她一时着急,也顾不得害羞,穿着里衣躺在了他的身边,紧紧搂住了他。
他的身躯冷得像一块儿巨大的冰块儿,冷意透过她湿透的里衣,她不禁颤抖起来。可是她却被怀中的男人搂得更紧,脸如火烧,身子也烧了起来。
终于他不再颤抖了,两人只隔一层里衣,那般亲密无间。她听他的心跳十分缓慢,轻微的鼻息喷在她的耳边。怀中劲瘦矫健的身躯,再无平日里无尽的力量。
他这般安静,她的心跳得很快,但害羞却被担忧压倒。
天快要黑了,里衣被两人的体温炙烤已经差不多干了。她此时亦又冷又饿。但是她不敢离开他。
这密密丛林之中,只听一阵阵隐约的野兽嚎叫。她怕自己走开了,他会被野兽叼走。
他的身子温度还是很低,但两人相贴的地方,他的肌肤却变得温暖。她紧了紧臂膀,却忽然听到他低哑的声音:“会生火么?”
她不由大喜,她抬头望着他,薄暮冥冥,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却见他忽然在微光中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闪耀着光芒,仿佛他没有盲了。
她不由一惊,终于想起两人现在的模样。她立时松了手,脸红得好像火烧一般。但她再定睛一看,他的眸子还是黯淡无神,无法聚焦。
想来方才自己眼花,看错了。
她慌乱地坐了起来,准备去找他的袍子,现在也半干了吧。
却觉他的手臂一伸,竟将她重新拉回了他的怀中。
立时他肌肤的热意透过里衣传过来。方才被害怕压下去的羞意,瞬时席卷而来,她只觉这个拥抱令她脑子都变成了一团浆糊。
她微微挣扎起来,小声道:“我……我去生火。大将军……”
然而他却搂得她更紧了:“林阿婉,为什么伸手来拉我,你不知道自己也会没命么?”
林阿婉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她靠在他的怀中,不再挣扎:“我想不到那么多。我只想救你,你吓死我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她只觉一只大手摸着自己的头发,他好听的声音幽幽响:“怎么会这么笨。”
她哭得更厉害了,而他更加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发,拥着她的臂膀亦更加有力:“别哭了。”
林阿婉只觉似乎听到了他的轻声叹息声。她不禁从他怀中抬起头,看着他英俊的脸。他脸上有了一丝血色,唇也终于不再发青。
“你的伤怎么样了?我们该如何从这里出去。”
曲寒霄手上微微用力,将她紧紧拥在了自己的怀中:“若出不去了,你害怕么?”
林阿婉一怔,她红着脸,从他怀中抬起头,仔细端详着他的神色。他脸上十分平静,仿佛在说笑话,可是不知为何,她只觉他说的是真话。
她的心跳得很快:“那,我们两个会在这儿待一辈子么?”她说完才发现自己这句话说的不太对。她立时红着脸挣扎着要离开他的怀抱。
他的手一紧,似乎不愿意放开她,随即又一松。她微喘着终于从他的怀中挣脱了出来。她不敢再看他的身躯,转头就去扯树枝上挂着的袍子。
山风吹拂,她只穿着里衣的身子勾勒出了曼妙的腰线,曲寒霄的呼吸亦微微一变。他在她身后声音微挑道:“你学会解梅花扣了?”
林阿婉脸如火烧,手一抖,差点儿将手中的袍子扔掉。她转过身来,将袍子盖在了他的身上,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她小声道:“大将军悉心教导,我就会了。”
“喔?昨夜不是还不会么?你是自己温习了一夜,学会的么?”
林阿婉的脸红得厉害,她站了起来,道:“我……我去捡柴火生火,天黑了就看不到了。”
她只觉曲寒霄幽深的目光正望着自己,她的心猛然一跳。
她立刻转了过去,明明知道他什么看不到,她还是觉得十分害羞。
她手忙脚乱地将里衣归整好,又穿上了自己半干的裙子。她只觉背后一道炽热的视线,一直盯着她。
她将腰带系好了,回头看他,不由一惊,脸瞬间更红了。
曲寒霄将袍子扔到了一边,强健俊美的身躯在深蓝的暮霭中,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
她一时有些慌乱:“你,你盖好了。不要乱动么。山间风大。”
曲寒霄却微微皱眉道:“湿。”
林阿婉红着脸将袍子又盖在他身上:“生了火就能彻底烤干了。现在先委屈一下。”
却觉他幽深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没有说话。他在说要像方才那样搂着他么?
她的脸红得像火烧,立时就跳了起来:“我捡柴火去了,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吃!大将军我走得不远,有事儿你喊我就好。”
说着她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她总有种错觉,大将军现在能看到了。
她心中叹气,想来是自己现在心里害怕,所以特别希望他能复明吧。
暮色渐渐浓重,她加快了动作。这山谷中草木葱茏,生了不少夏果子,她跟野猴子搏斗一番,终于抢到了不少。猴子在她身后愤怒地乱叫,抓乱了她的头发。
她狼狈地回来的时候,却十分惊讶。湖畔已经燃起了火光。曲寒霄披着袍子,襟怀敞开,露出他结实有力的身躯,在火光中发着淡淡的光。
她又惊又喜,亦十分害羞:“大将军,你现在好多了么?你能坐起来了?你哪里还疼么?”
曲寒霄抬头,他的眼珠深黑,好像看着她,但是却一动不动。这个样子他还是没有好吧?
“都疼。我强行催动内力,现在毒发了,我已经武功全失了。”他的模样十分平静。可她却心猛然一沉,他是盖世英雄,即使瞎了眼还是横扫千军,那般威武。
可若他没有了武功呢?她抱着柴火走到他的面前,小心将这堆火生得更旺了些。
他从怀中掏出了夏果子,放到他的手中,道:“大将军等我们出去了,你的毒就能解了吧。到时候,你的武功是不是就回来了。”
却听他淡淡道:“若出不去,也解不了毒呢?林阿婉,若我一直都没有武艺呢?”
林阿婉微微一颤,她望着他英俊的脸。“你的字好看,书读得也好。没有了武功,要想打仗,还可以当军师呀。诸葛先生他也不会武艺,但是他打仗很厉害呀。”
她的唇角一弯,看上去十分美丽,轻声道:“大将军,你不做大将军了,也是个很厉害的人,不要担心呢。”
曲寒霄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神色平静地咬了一口果子,这果子上似乎带着她身上的香气。
林阿婉松了口气,却听他道:“外面都是我的仇人。没了武功,我大概一露面就会被乱刀杀死。”
林阿婉唬了一跳,立时道:“那,那我们就不出去了。就待在这里!”她见曲寒霄的面上闪过一丝轻松的神色。
她却有些发愁。她还有爷爷啊,得胜班啊,她才活了十六岁,还有大江南北要去看,无数的堂会要去赶,就这样待在这密林中,跟猴子抢果子了么?
却听曲寒霄道:“你想出去,我就送你出去。”
林阿婉望着他,夜色笼罩,火光中,他显得更加英俊。但仿佛被无边的孤独缠绕。
她的心猛然一跳,不由轻声道:“大将军,我不会留你一个人。我会陪着你。”她的脸瞬间红了,忙垂下眼睛。
曲寒霄微微一怔,他的眸子一深:“林阿婉,你是要报恩吗。”
林阿婉不由点点头,但又摇摇头。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如何想。她只是不想看到他孤独的模样。
她望着他,跳动的篝火似乎在他的眸中闪烁,让他无神的眼眸变得那般明亮。仿佛四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样。
她的心跳得厉害,她忽然轻声问:“大将军,你可记得四年前,你到过宣府?当时地方上劳军,我们得胜班也去龙虎军唱戏了。我那时候初次登台,我唱的是……”
“你唱的是《赵氏孤儿》。”曲寒霄似乎在凝视着她:“原来你就是那个失了挑签儿的皮影伶人。”
林阿婉没想到他记得,她一时激动地抓住了他的手:“对,对,就是我!我偷学皮影,爷爷拗不过我,说让我试试,要成了就许我正式学艺,要不成就乖乖打消念头。我当时一紧张就出错,大家都在台下起哄。”
她的眼睛中闪着泪光,声音却变得十分温柔:“是将军你在台下说……”
曲寒霄平静地说:“这是忠良的戏,唱得好,不得喧哗,赏!”
林阿婉没想到他居然记得这般清楚。她小声道:“那是冬天,我戴着皮帽子……”
“又瘦又小,是个半大小子。”
林阿婉轻声反驳道:“我那时候才十二,我个子不小了。是大将军你高大啊。”
曲寒霄没想到当初那个瘦小的男孩子竟然就是眼前这个绰约的少女。她温软的小手握着自己的手,他只觉白天的刀光剑影都消泯在了她的淡淡馨香之中了。
林阿婉这才发现自己竟握住了大将军的手,她忙松开了。也不知道是火烤的,还是他缓了过来,他的手终于不再冰冷,有了温度。
她微红着脸,望着他,从怀里取出了荷包,打开荷包取出了一小锭银子,眼睛亮亮地望着他道:“大将军,这是你当时打赏我的。你说让我好好演,我会成为名角的。”
曲寒霄皱着眉头想了想:“我是这么说的?”
林阿婉笑了道:“你叫人打赏,我接了银子,从亮子后面探头看了你一眼。你也看着我,你的眼神就是这般说的。”
曲寒霄一怔,脸上终于浮现起一丝笑意,他整个人在火光中更加英俊威武了。林阿婉不由脸红心跳。却觉曲寒霄手微微一动,翻过手掌握住了她的手,再微微用力,竟将她拉入了怀中。
她重新贴上了他的身子,只觉他半敞的袍子中传来浓烈的铁血和水草的芳香。他俯身低头,鼻尖几乎抵上了她的鼻尖:“那我现在的眼神,在说什么?”
林阿婉只觉浑身瞬间燃起了大火,她望着他深黑的眸子,清澈闪亮,火光在他的眸子里跳动,而那火焰之中映着一个红着脸的小小的自己。
她只觉自己微微一动,唇就要碰上他的唇瓣。
她只觉一阵口干舌燥:“你,你在说,你饿了,不想吃果子,想吃肉了。”
却觉曲寒霄的眼中火焰更亮了,她只觉热气蒸腾,仿佛已经出现了幻觉。曲寒霄似乎在凝视着她,轻声道:“那我该如何吃?你说说看……”
林阿婉只觉心跳得要蹦出来了。她连忙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她总算找回了自己的言语:“红烧清蒸油炸,怎么做都好。只是这里没有肉……”
她只觉那浓烈的铁血气息离她远去,而他也终于松开了手。她立时从他的怀中挣脱,坐得远了一些。天,大将军真是要命。
她不由按着跳动的心,离他太近对心脏太不好了。
曲寒霄的神色看上去放松了许多。不再像方才那般,充斥着孤独的气息了。
林阿婉轻声道:“大将军,我们出去了,我就给你做肉,你想吃什么都好。”方才大将军的模样,她还以为他要将自己吃了一样。
曲寒霄微微一怔,这丫头一心就想着出去。“这里人迹罕至,据说有许多罕见的果子,如今外面都已经绝迹了。我先祖将别庄建在明银山上,就是为了这里是洞天福地。林阿婉,既来了就好好看看。”
林阿婉喔了一声,她小声道:“我们翻山越岭去演戏,这样的深山见过好多了。这里除了树高一些,猴子凶一些,没看出来特别呢。”
曲寒霄的面色一动。尘嚣中的人向往出世,真正在世外的人,反倒想要看红尘。这小丫头,怪不得这般活泼,原来她是个世外人。
她脸颊满布红晕,在火光中更加娇艳美丽。
曲寒霄忽然道:“林阿婉,如今索前安已经找到了。得胜班洗脱了奸细的怀疑。若出去了,你打算如何?”
林阿婉眼睛一亮,困扰她多时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了。
她立时脱口而出:“这一料子的演出,如今还有一半时间呢。耽搁了这许久,我们终于可以上路了。小锁头也回来了,我不用一个人唱了生又唱旦了。这次我们定要在大同府扬名。”
她的眼睛中都是憧憬,但她看着大将军沉默的模样,她忙打住了话茬,生生转过了话题:“多谢大将军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我回去之后,一定要为大将军编一出新戏。我想大家一定都很爱看。”
她脸红红的望着他,毕竟大将军这般俊美,自己那影偶做出来,一定会压倒所有班子。
却听曲寒霄冷冷道:“天不早了。休息吧。”
林阿婉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沉下脸来。她担心地问:“大将军,你的毒,是不是发作了?”
曲寒霄转过头来,似乎在深深凝视着她。她的心又开始剧烈跳了起来。
“此毒既中了,便无解。行动坐卧都难以安宁。”
林阿婉吃了一惊,这还是她第一次听他说他的毒。
她心中怜惜,柔声道:“大将军,今日早些休息吧。我明早上走远一些,也许会找到什么奇异的果子,正好能给大将军解毒呢。戏文里都这么演啊。还有高大夫,他前日可高兴地跟我说,他很快就知道解毒方子了。大将军,说不定我们回去,就有法子了。”
曲寒霄的脸在闪烁的火光中,半明半暗。她总觉得他在凝视自己。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得离开泉水。可能会有野兽来喝水,不安全。”
林阿婉忙点头:“方才我看到了,靠着山壁的地方高一些,有几株云杉,今晚我们去那里。”
曲寒霄点头,林阿婉上前挽着他,他顺势站了起来。林阿婉只觉他的脚步变得沉重,与往常不同。她的心头一紧,他果然伤得很重。
当火光再次在树下燃起了的时候,林阿婉望着靠着树干坐着的高大男人。
他仰着头,似乎望着云杉树叶之间的闪耀星空。不知道在想什么。远远的传来了阵阵野兽嚎叫,流水潺潺,虫鸣阵阵。
却听他道:“冷。”
林阿婉轻颤,心中担忧。她立时走到了他的身边,俯身去摸他的额头。不料他却伸手将她拉到了他的怀中。
她脸一红正要挣扎,却听他轻声道:“别离太远。晚上很冷,近一些暖和。”
林阿婉红着脸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见他依然望着深蓝的夜空英俊的脸上眉宇中透着一股忧郁。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不由一怔。
却听他道:“唱一折《赵氏孤儿》吧。”
林阿婉没想到他会提起这出戏。她立时坐了起来,眉眼弯弯地道:“这戏我做的最熟了,您想听哪一折?四年前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唱的是《挂画》。”
她小声道:“但是程婴是老生,我学艺不精,大将军你就听个响。我的赵武唱得很好呢。”
曲寒霄的唇边浮起一丝微笑,却透着一丝轻烟一般的苦。林阿婉心中一紧,只想他可能是毒发了,才会露出这般模样。
她从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小影偶。
影偶已经年深日久,有些发黄,但是雕工十分精细,人物亦栩栩如生,那影偶十分俊秀,细看竟有些像大将军。背后缀着银质的操纵杆子,杆子上挂着一串精致的小银铃,用金环与皮影人偶相连。
她拿起皮影杆子,只听听一阵银铃响起。曲寒霄猛然看向她:“那是什么?”
她只觉曲寒霄的气息瞬时变得极冷。她忙将小影偶拿到他的跟前,又摇了摇影偶杆子上的铃铛道:“这是赵氏孤儿,赵武啊。”
曲寒霄接过那影偶,他的手指细细地摩挲着影偶的脸:“从哪里买的?”
她叹了口气道:“这影偶可值钱了,我买不起。我爷爷说,不止这银杆金环值钱,这影偶还是用金银粉上的色,其余各色的染料也都很名贵。那染料只要指甲盖一点儿就能买下我们村了。用的牛皮也是一岁大的白牛皮,可难找呢。这影偶是我爹留给我的。”
“你爹?”曲寒霄心中一震。他想起调查中说她的爹是个退伍的小兵,生下林阿婉之后,去外乡讨生活就再也没回来。多半是死了。
“嗯。我爷爷说我爹可聪明了,从小学戏一听就会。我这么聪明就是像了他。不过他不想演皮影,有一回边军从村里路过,他偷偷就跟着大军跑了。”
曲寒霄的心中涌起万般思绪,但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她轻声细语,嗓音宛若黄莺一般动听:“他一走好多年,再回乡却把我抱回来了。他把我丢给我爷爷,非说军中有急事,就又跑了。但我爷爷去军中问过,我爹早就没有军籍了。他在胡扯,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这些年来音讯全无。”
曲寒霄握紧了手中的皮影,他的眼神深邃,似乎在凝视着她。她虽然知道他看不到,可是还是不由红了脸,她轻声问:“大将军,还听么?”
曲寒霄松开了手中的皮影,递给她道:“这皮影是做给小孩子的玩具。”
林阿婉眉眼弯弯,一扫方才的郁闷:“嗯。它是我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也是最值钱的东西。我想我爹他既然还在刻影偶,那我一直演一直演,说不定会在什么地方,碰到我爹呢?一个人刻影偶的手法可不会变。”
曲寒霄的手微微握紧,又松开了:“一定会。若碰到他,你要做什么?”
林阿婉一怔,她眉眼一弯道:“我不知道啊。我都不记得他的模样,就看看他长什么样子吧。我爷爷说没啥好看,照着他的模样想就行。那我爹爹是一个小老头么?”
曲寒霄听着她毫无怨怼的话,心中涌起的那些愤怒悲伤迷惘,逐渐都消失了。这个小丫头如此简单明澈。但她这样似乎过得也很好。
她开腔唱了,她的老生其实也唱得有模有样,只是不如小生出类拔萃。很难想象她那样小小的身体中,能唱出这样清亮又沧桑的曲子。难怪她扮男装也没人揭破。
她唱道:“1一霎时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无力头难抬。我强打精神将身站,原是恩人在面前。你为忠良受苦难,大恩大德重如山。
多少烈士把命断,俺赵武枉活十五年。哭了声爷爷爹爹难相见。”
她唱得额头上都是汗水,手中的皮影赵武亦颤抖着,既激动又难过,银铃抖动,响成一片,每一声都在诉说着赵氏孤儿的痛楚和悲伤。
一曲终了,林阿婉看着曲寒霄,却觉他似乎更加沉郁了。她一时有些后悔,该唱一出热闹的戏,而不是这么沉重的戏。
却听曲寒霄道:“程婴用亲生儿子,换了赵氏孤儿的命。他看着赵氏孤儿,就会想到自己死去的儿子。众人不明真相,一直骂他出卖了好友公孙杵臼,换得一世荣华,他的心里何等煎熬。”
林阿婉没想到他这般入戏,原来他是为了戏里的故事难过。
她道:“嗯,这一段戏,我爷爷唱得最好,他说他一想到我爹这个混账,他就更加悲愤,唱得更惨了。他一开口,大家就哭倒一片呢。”
曲寒霄一怔,这丫头又开始了。
却林阿婉轻声道:“程婴和公孙杵臼都是求仁得仁的英雄。两人为了赵氏孤儿,牺牲了自己。公孙杵臼慷慨就义,程婴则忍辱负重抚养孤儿。天理昭昭,有这样的忠义之士,才有了我们这流传千古的戏文。”
曲寒霄早就发现这小姑娘虽识字不多,但是十分明理有见识。
他又问:“那赵武如何?屠岸贾杀了他满门,但却是他的义父,对赵武十分照顾。赵武手刃义父屠岸贾的时候,可曾有片刻迟疑?”
林阿婉精神一振:“大将军问对人了呢。我是唱赵武的。我爷爷说做戏要好,最要紧的是要明白戏中人的想法,要人戏合一。”
曲寒霄觉得她兴奋的模样宛若明珠闪耀,他不由道:“你没了爹,所以能揣摩到赵武的想法吗?”
林阿婉脸一红道:“您别打岔呀,赵武有爹呀,他一直以为程婴才是他的亲爹。可是我觉得,这般秘密藏在心里,赵武肯定知道他家里气氛不对头,太沉重了。”
曲寒霄的身子微微一颤。不由坐直了。
林阿婉说戏说上了头,目光闪闪:“挂画这一出,并不是个无知小儿在问话。而是赵武和程婴父子抽丝剥茧地揭露当年的秘密。两人终于将过去的所有疑问,那些心照不宣的秘密,都说出来了。所以赵武才立刻做了决断。其实他在心里应该犹豫很久了。”
曲寒霄沉默着。周围只有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的声音。
林阿婉望着他,只觉他的神色似乎放松了一些,可却透着悲凉。他阖上了眼睛,不再对着天空。
林阿婉没想到自己这么慷慨激昂的说戏,竟然让大将军睡着了。一时她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沮丧。但最终她还是眼睛弯弯,微笑了。
能睡着就好啊。她小心地靠着他躺了下来。
入夜之后。果然风声呼啸,颇为寒冷。她靠近高大的他,被铁血气息包裹起来的时候,就觉得浑身又暖洋洋的了。
今日她也十分疲惫了,合上眼睛立刻就睡着了。
曲寒霄却睁开了眼睛,他的手指伸出去,摩挲了她手中的那赵武的皮影。
有些事,他的确要做个了断了。
枝头的鸟儿婉转鸣叫,林阿婉只觉热得流汗,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却看到一张英俊极了的面庞,睫毛长长,鼻梁挺直。
她一惊,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躺在了大将军的怀中。此刻他的手臂正紧紧拥着她的腰肢。
她立时红了脸,不去看他敞开的衣襟下结实的身躯。她伸手去将他的里衣系好。他却缓缓睁开了眼睛,他黑亮的瞳仁之中满是温柔。
她瞬间手指一抖,差点系成了死结,却觉手指被他火热的大掌握在了手中。他火热的鼻息喷在她耳边:“别系了。热。”
她亦觉得浑身火烫,抬头发现,昨夜的篝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金色天光仿佛被翠绿的枝叶筛下了无数微小的光粒。
她微微一颤,忙坐了起来,发髻开了,长发如黑色激流,散落在了她的肩膀上,越发衬着她小脸白皙娇嫩,红唇娇艳如樱桃。
她忙转过身去,以手指做梳子,将头发重新挽了起来。她这般低头,露出了脖子上被猴子抓的红痕,在雪白的肌肤上十分醒目。
她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裙就对曲寒霄道:“大将军,你等着,我今天去远一些的地方找果子,我看到那山崖上有一种紫红的果子,不知道是不是李子,或者是李子的兄弟,应当很好吃。我们今天换个花样。”
却听曲寒霄问:“你昨晚碰到猴子了?”
林阿婉点头道:“是呢。这山里的猴子很可恶,个头不大,脾气不小。明明那么多果子,非要跟我抢。”
说着她发现自己的腰带系歪了。昨夜黄昏她又惊又怕,竟没发现。
她忙低头解开了腰带,却觉眼前一暗。一抬头,曲寒霄敞开衣襟下的身躯,赫然出现在她面前,闪着微光,肌肉结实而漂亮。
她惊得往后一退,自己的裙子亦松开来,露出了里衣。她不由大羞,忙转过身去,飞快地系好腰带。她心中默念他看不到看不到,可手指还是有些颤抖。
却听身后的曲寒霄的声音响起来,透着一丝淡淡的愉悦。
他道:“你待着,我去。”
林阿婉一惊,回过头来,忙道:“大将军,你歇着吧,我很快就回来了。”他又看不见路,如何一个人出去。
只见曲寒霄弯腰,从火堆中将一块没烧完的粗大树枝抽了出来。他手指劈了几下,便将树枝削尖了,给她道:“你画画玩儿。”
说着曲寒霄转身大踏步地便走入了丛林。
林阿婉怔了一怔,立时追了上去:“大将军,你等等我……”
却见曲寒霄敏捷地在河边光溜溜的石头上轻跃,听到她的声音,回过头来看着她。他的眼睛黑亮且温柔,在明亮的天光中闪耀如星光。
林阿婉身子微微一颤,他,他能看得到了?
瞬间的狂喜之后,她立时脸红透了。那方才他也看到了么?她蹲下来,看着手中那节树枝。什么画画玩儿,我又不是小孩子。
她丢开了树枝,捂着脸坐在了地上。她走到泉水边,清凌凌的泉水,水草柔软扭动身躯。她望着水面上映出来的娇艳面容,伸手扑了一捧泉水在脸上。
冷静,冷静。可她望着泉水中自己的脸,红扑扑羞窘的模样,一点儿不冷静。
她伸手搅乱了水面,他到底什么时候能看到的?昨夜么?自己觉得他在看自己,其实那不是错觉,他那个时候就能看到自己了么?
她又羞又忐忑,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呀。
她出神的时候,忽听到身后枯枝咔擦一声响。
她红着脸低下了头,忙看向动荡的水面,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一看之下,她脸上的血色瞬时褪尽了。
只见水波映出了一个巨大的影子,一双血红的眼睛在她身后闪现。
她当下浑身微微颤抖。她望着清澈见底的山泉积成的湖泊。听说野兽都怕水,可是我也怕啊。她的水性不好,只会刨两下淹不死而已。
山风吹拂,她已经嗅到了疾风兽身上浓烈的腥气,她的心一抖,当下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一闭眼就跃入了泉水之中。
冰冷的泉水瞬间让她无比清醒,而身后那野兽也带着刚猛的飓风扑了过来。
林阿婉不敢回头,扑腾着让自己不要沉下去。泉水打着漩涡,托着她朝山泉涌流的泉眼流过去。而身后那疾风兽怒吼着,显然是见她跑了十分不甘。还朝泉水不断伸爪子,但却没有跟着跳下来。
林阿婉吓得浑身冰冷,却更加拼命地拍水,希望能快一点儿远离那可怕的疾风兽。
却听一声巨大的扑通声响起,泉水中随即掀起了浪头。林阿婉被水流冲击,瞬间飘出去很远。
林阿婉却不由手脚都吓得软了。什么仇什么冤呀,怎么我都逃到了水里,你还要追上来。她很想告诉那疾风兽,我个子小没肉不好吃啊。
林阿婉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泉眼附近,这里竟然有个漩涡,一片树叶在漩涡旁打着旋儿,立时被卷入了水面之下,再也不见踪影。
林阿婉心中叫苦,这可怎么办。她忙扑腾起来,想要游出这个漩涡来,没想到她越扑腾离那漩涡越近。而身后的疾风兽亦怒吼着,水波动荡之间,它在飞快地接近自己。
太惨了,怎么一只野兽都比自己游得好。林阿婉依旧在奋力挣扎着,想摆脱漩涡,但是却没有丝毫作用,她马上就要被卷到了漩涡之中了。
她只觉巨大的吸力困住了她的双腿,此刻她都没法拍水了。她眼前浮现起大将军临去之时那深深的黑眸,明亮而温柔,与四年前两人初见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只在心里想,幸好大将军不在这里。
他没了武功,又跟疾风兽仇人见面,要在这里,也许会丢了命。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念头刚起,瞬间她已经彻底被漩涡吞没。
作者有话要说: 1见秦腔《赵氏孤儿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