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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眼神一震,没想到今夜竟会是摊牌的日子。
他凝视着眼前的英俊无比的青年。
曲寒霄越长越像年轻时候的自己,不仅如此,他在战场上勇往直前的碾压式风格,也跟自己一模一样。
自己这么多儿子,都没有一个像自己的,没想到在孙子里却出了一个。
“朕不知道。”皇帝缓缓道。
曲寒霄看着皇帝,目光转深:“那好,我换个说法,皇上,你一直怀疑我是太子曲梦景的遗孤,是吗?”
皇帝的眸子一缩,这混蛋小子直来直去的样子,也很像自己,只是这种相像,令他十分讨厌罢了。
曲寒霄的唇边浮起笑容,看起来却十分悲伤:“皇上你问我是来救你还是来杀你,我也想问皇上一句,皇上打算拿我怎么办?您想过要杀了我么?”
皇帝眉头一皱,十分凌厉地问道:“那你呢,曲寒霄,你想要谋反吗?你想过杀死朕为你父亲报仇吗?”
两个人互相瞪着,仿佛一对红了眼的野兽,下一刻两人就要拔刀出鞘,打个你死我活。
只听狭窄的楼梯上传来了气喘吁吁的女子声音:“皇上,夫君你们还好么?”
曲寒霄的眼神一动,只见林阿婉终于累得半死,爬上来了。
此时她的额头上都是汗水。听到皇帝在塔上的消息,曲寒霄立刻飞奔而来。而林阿婉十分担忧紧随其后。
她喘了口气,看着皇帝连忙道:“外面来了叛军,皇上,这里不安全,您跟我们走吧。”说着她轻轻拽了一把夫君。
皇帝沉下脸来道:“你不是来杀我的吗?曲寒霄!”
曲寒霄则紧紧盯着皇帝道:“皇上,事到如今,您真的觉得您错了吗?”
林阿婉见他们又要吵起来,她只觉十分头疼,她立时道:“庙里的僧兵,我公公婆婆都去门前抗敌了。孟津王非要说您死在了庙里,还跟努戈人勾结起来。他们已经打成一团了,皇上您也不要再在这里逗留了。太后她老人家已经转向后山,您也随我们避一避吧。”
皇帝十分震惊,裴公公立时道:“好。皇上,大将军是来护驾的。”
曲寒霄收敛了眸子中的怒气,他没有说话,转身望着小娇妻,为她擦了擦头上的汗水,道:“你为什么不随太后一起走。这里危险。”
林阿婉眉眼一弯,看着两个男人,此刻她只觉两人更加像了。
她小声道:“我担心夫君。”曲寒霄眸子中的怒意彻底消散了。他拉着小娇妻转头看着皇帝,恢复到了平时恭敬而冷淡的态度道:“皇上,随我们来。”
皇帝怒火却依旧未平:“朕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你不是想要害朕吧!”
曲寒霄眼神一深,凝视着皇帝道:“我不会为了个人恩怨谋反,我父亲也不会。但是我们同样不会坐以待毙,像太子当年那样,明知道死路一条,却被因为一个孝字毫不反抗,终于被人所害。”
皇帝没想到今日曲寒霄竟句句如同钢刀一般,剖开了一切真相。
曲寒霄看着终于变色的皇帝,他冷冷道:“皇上,你不该猜忌我们。车家要想反,我曲寒霄若想反,不会等到今日。”
皇帝的眼神剧烈变化着,他挺直的背终于有些佝偻。
他紧紧盯着眼前英姿勃发的青年:“曲寒霄,有时候是形势逼人罢了!”
曲寒霄亦望着皇帝道:“那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一种托词罢了。什么叫做形势逼人?当年太子征伐回来,已经隐隐成为真正的国君。您猜疑他,要重新夺回大权,若是太子不退让,您觉得您就一定能赢吗?”
皇帝怒道:“住口!乱臣贼子,还敢将狼子野心说出来?果真是那逆子的儿子,目无君父!”
曲寒霄看着头发花白的老人,冷冷道:“我生父他始终爱戴他的君父,始终信任您,最终落得什么下场?他引火自焚,他的亲兵不信,一直苦苦追查多年,您呢,您却认为他是有意报复您,您暴怒之下,血流漂杵!”
皇帝浑身发抖,怒道:“他,他就是个逆子!逆子!若是他没有不臣之心,怎么会纠结起那般大的势力?又怎么朕训斥他几句,他就跟朕赌气,闭门谢客,半年都不进宫来!他的谋反证据确凿,朕也不曾真正杀他,可他却……”
“可他最终还是死了,他被您挑出来的小人宏解愁杀死了!您看,您不信任太子,您嫉恨他,您想要打他的脸,所以您挑中他的近臣,让他出面来诋毁他。也许您是不想要他的命,但是他那样光风霁月的人,您毁了他的名誉,与杀了他又有何区别?”
林阿婉亦浑身颤抖起来,她本来是来阻止的,可是听到这里,她也不由觉得那位死去的废太子十分冤枉。
她望向皇帝,看着他气得嘴唇都在哆嗦,但眼中却闪过黯然之色。
她轻轻道:“皇上,你早就知道您做错了,是么?”
皇帝眼神一震。却听曲寒霄道:“是,否则您又怎么会留下我的命?您在我身上摇摆不定,一会儿扶持,一会儿又打压,都是因为你心中在犹豫,是吗?您只是不想承认,您这样伟大的君王,也会嫉妒您自己的孩子,也会防备您的亲生儿子。”
皇帝望着曲寒霄,最终黯淡的疲倦和痛楚终于压过了他的怒火。
他微微闭上了眼睛,道:“怪不得太后说朕没有认错。”
曲寒霄凝视着他。幼时自己心目中高大的无所不能的皇帝,变成了眼前褪去一切光环的伤心老人。
他道:“我们走吧。”
几人一起下塔。林阿婉紧紧握着丈夫的手,她知道他也很难过。曲寒霄看着她担忧的眼神,方才心中的愤怒难过都少了许多。
几人来到塔下,那围着塔的僧兵立刻走了上来道:“请跟我们走。”
一直沉默的皇帝却突然道:“门口打得怎么样了?朕要过去!”
大家都大吃一惊,曲寒霄皱起眉头:“这次他们有备而来,还带着火箭,寺中和尚结阵,我父母和高手一起顶在前面才堪堪抵挡住。但也不知道何时就会被破阵,我岳父和带着的暗卫已经求救了。待援兵一来,自然就能转危为安。皇上……”
却见皇帝凝视着他问道:“曲寒霄,你认我当你的亲爷爷吗?”
曲寒霄的目光一沉,皇帝没有再问第二次,只是怒喝一声道:“让开!”
狮子垂老,依旧威风凛凛,那些僧兵还是让出了一条路。
皇帝将袍角塞进了腰带里,随手从僧兵手中夺过一只长棍,大踏步地朝门口走过去。
曲寒霄手中扣着暗器,手指紧一紧,又松开。最终他还是转头对妻子道:“阿婉,你跟着大师们去,我去去就来!”
林阿婉眼睛中立刻涌上了泪光。在这时候,她忽然明白了老太后所说的既然嫁给武将,就该早些要孩子的意思。
曲寒霄轻轻抱了抱她,随即松开了手道:“阿婉,没关系,区区叛军,伤不了我。”
林阿婉心里想的却是他身上的伤,那些可怕的深可及骨的伤痕。他刚闯过了阵法,他现在还有余力跟人打架么?
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拦他。她的眼泪忍不住流,但是她还是点点头道:“夫君,早点儿回来。”
等你回来,我们就做真正的夫妻,我想给你生孩子,我再也不怕了。可是这些话她都哽在喉头,她不敢说,她就怕这些话她一说出来,她就看不到他了。
曲寒霄看着小姑娘那样强忍着难过和不舍,做出这样懂事的模样,亦觉得心都有些痛。但原本他也是打算,送走老皇帝和林阿婉就去支援父母,如今也没有什么差别。
他终于忍不住重重拥抱了一下小娇妻,在她发间留下一个极为轻微的吻,转头就运起轻功追老皇帝去了。
林阿婉与僧兵们一起来到了后山用于避难的隐秘小院。这座小院藏在山石之后,前面的道路十分曲折,还设有阵法种着一片高大的银杏树。
月色中一地金黄,深秋的寒风吹得她心都冷了,可是却不再有温暖的怀抱将她拥紧,告诉她不要怕了。
她眼角又涌出泪来。今天她哭的比过往十六年都要多。
自从她嫁给曲寒霄,就常有美梦成真之感,总觉得像这样的幸福不会长久,没想到今日这不详的预感终于成真了。
她走进小院,林富贵和得胜班的众人一起迎了上来。
太后亦关切的看着她,又朝她身后看过去:“皇帝呢?”
她轻声道:“皇上去找门外的叛军了。”
太后立时站了起来:“什么,胡闹,他以为自己多大岁数了?不行,我要去找他!”
众人忙将老太太劝住了。林阿婉却终于轻声哭泣起来。
太后怔了一怔,望着她,轻声叹息道:“别怕。”老太太也不再闹着出去了。她握着林阿婉的手,望着她。
此刻林阿婉终于看明白了太后眼底的神色,那是悲悯亦是叹息。这就是武将家的女人们的宿命么?
她实在懂得太晚了。大家都说她不懂没事儿,可以慢慢来,但其实她从来没有那么多时间。
自己的夫君也明白这一点,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告诉过自己。
她握着老太后的手,与她一起望着窗外在秋风中颤抖着的树影。希望黎明早点到来,丈夫早日平安归来。
这里远离战场,实际上什么都听不到,但林阿婉却总觉得听到了喊杀声。大家都一夜没合眼,硬生生地等到了天明。
天蒙蒙亮的时候,太后撑不住睡过去了。
林阿婉坐在椅子上,忽然听到了远远似乎传来了嘈杂声。一时她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自己又出现了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