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屋子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凝滞起来。
“同样的话我不喜欢出第二遍。”
“呵,道君何必如此动怒。”伴随着轻柔的笑声,薄薄雾气于半空聚拢,逐渐显现出其中的人影,紫色锦袍半敞,白皙胸膛顺着笑意微微起伏,若隐若现,一双桃花眼狭长而慵懒,目光流转间是说不出的妖媚蛊惑。
“妖孽。”云尧道君冷冷开口,他没有任何意外望着突然出现的男子,对方从谢然进门时就没有离开。
“这话就不好听了,道君,人族有句话叫礼尚往来,我唤你道君,你不欢迎我,总也要换个温雅点的称呼吧。”
男子不知何时斜倚在榻上,手里把玩着自己毛茸茸的尾巴,“果然还是这个样子更好看。”他摸着自己油光水亮的皮毛爱不释手。
“我听说归一宗的陆远又下山了。”云尧道君感受到屋内愈加浓郁的妖气,眉眼不自觉沾染上些许嫌弃,他提着剑,逐步向对方走进,嘴角的弧度看不出任何感情色彩,“你说,我将你送去以巩两宗情谊,如何?”
“大名鼎鼎的胡尽欢胡九公子。”
似乎为了附和主人,他手中的剑微微颤动,与寒光相携的是铺面而来的肃杀。
“哈哈哈哈哈,刀剑无眼,刀剑无眼,有什么话大家坐下来好好聊,一天打打杀杀的,多不吉利啊。”
片刻后
被认出身份的胡九努力收好自己的尾巴,头上因紧张露出的耳朵也乖巧成折耳状,微微颤动,配上那张精致到不似真人的脸颊,看起来有几分可怜,也有……几分说不出的蛊惑。
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将离脖颈不到一公分的剑往外推了推,深怕对方一个不顺心,便将自己宰了,即使还没有真正落在自己身上,但他也感受到某人剑上的无尽杀意,那是由无数因此丧生的妖邪鬼怪的哀嚎与怨恨。
越想胡九脸上的笑意便愈加讨好,不是他没有骨气,实在是人间有句话叫什么来着,识时务者为俊杰,没错,他就是那个识时务者,和剑修第一人硬杠,这简直太废身体了。
虽然对方要比他小很多岁。
几百岁高龄但心思丝毫不在修炼上的某只狐狸理直气壮柔顺跪在地上,他才不是打不过害怕,这叫从心,万一打起来,把他这张宝贝脸蛋刮伤了怎么办?
过几天就是狐族选美了,他送完信还要赶回去参加比赛呢,
要不是欠了那个凡人恩情,他才不会来送……等等,自己不是来送信的吗?为什么要跪在地上?按道理,这群臭修士还要感激自己啊。
胡九突然觉得他亏大了的样子。妖冶的双眸里透露出些许愤怒,但看着面前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冰冷青年,这种微弱到不能再微弱的愤怒又转变为丝丝乖巧。
他睁着妖冶的双眸,讨好笑道,“道君,您看我能起来了不,我就是想给你们送个信,我是好人,啊不,我是好妖,我真的是好妖。”
“您看您还有哪里不舒服的吗?捏肩捶腿,倒茶讲故事我都可以,就连暖床”也不是不行,胡九在对方不悦中又夹杂着嫌弃的幽深目光中不自觉向后瑟缩了一下,声音愈来愈低。
所以说他到底为什么要欠这份绕来绕去的因果人情,还什么都没干,就要被剑修这帮疯子记恨。
“……”
“我从未让你跪下。”云尧道君凉凉望了面前的狐妖一眼,眼睛里依旧是那种将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冷漠,如山崖最高处冰雪一般融化不开,令人感受不到丝毫暖意,甚至还会让人感受到挑衅。
尤其是在配上这句话后,话语言下之意很明显,那就是你自己乐意跪干我屁事!
胡九:“……”崽种
无论在心里将某人骂成,殴打成什么鬼样子,天性狡黠的狐妖依旧保持着最初的恭敬,站起身,寻了个离门最近的地方,捧着杯子正襟危坐。
他斜眼确定和计算了下自己等会要逃跑的距离,满意点了点头。
倒是云尧道君见状在心底发出一声冷哼,从未跟情爱打过交道的青年根本不明白归一宗的陆远是瞎了眼吗?就这只狐妖,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地方值得看的,要风骨没风骨,要修为没修为。
难不成那陆远当真是贪图美色,肤浅之人?就为了个骗人感情的东西,大动干戈,几百年都放不下,简直是丢了剑修的脸。
他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闪现过一丝厌恶。玩弄人心,毁人道心,对方一桩桩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传言,恰恰都是云尧道君最为厌恶的。
自己此生最恨便是借感情伤人者,若不是还看这狐妖有用,估计他现在早为修真界除去这个祸端。
“信是你送的?”
即使是疑问的语气,在冷清孤傲的青年口中,也早已成了肯定之事,弟子看不出,但他们作为长辈怎么可能会发现不了血书上面覆盖着的妖气,这股妖气恰恰便与屋内唯一的一只妖怪同出本源。
还不知道自己刚刚从黄泉徘徊了一圈的胡九见对方拿起那封血书,颇为唏嘘点了点头,“是我,我这也是受人之托。信中所言句句属实。”
“何人?”
“故人。”
“倒是有趣,你的故人居然还能跟宁府扯上关系?”云尧道君微微抬了抬眸子,意有所指讥讽道。
“……”
喂,你们修仙界这么闲的吗?整天盯着别人的私事不觉得无聊,妖生短暂,我又为何不能及时享乐?
莫名感到自己被针对胡九听着对方话语中的嘲讽,忍不住想翻个白眼,但一想到自己如今妖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又硬生生忍了回去。只能捏着鼻子,哼哧半天,才哼哼唧唧开口。
“我欠了那个凡人一个人情,需要偿还。”
“信道君你也看到了,怎么处理是你们的事情,接下来的事可千万别找我,我胆子小,经不起惊吓。”
“嗯。”
“你千万别觉得是我故意……嗯?你居然答嗯。”没想到对方答应那么痛快,还以为自己要多磨蹭一会,安全脱身的胡九瞪大眼睛,仿佛见了鬼般盯着突然开口回复的人,哆哆嗦嗦半天,对这突如其来的好说话颇为不可置信。
不是他故意找茬,实在是传闻中云尧道君凶神恶煞的形象实在深入人心,就连妖界也是议论纷纷。
如今陡然通情达理起来,胡九只觉得浑身的皮毛都凉飕飕的。
云尧道君:“……”
他垂眸审视着手中的血书,字字含泪,满是冤屈无处可诉的凄凉,半响,他合上眼眸,轻叹一声,再度睁眼起身时,便看见某只狐狸还在他的房间内晃荡。
他冷冷注视着对方,似乎在意外这只妖怪怎么还不滚,难不成今晚还等着在这里过夜不成?
胡九:不敢,不敢。
他弯着腰,嘿嘿笑了一声,便化作原型,向外冲去,一道白色的光夺门而出,但没有一会儿,又跑了回来。
蓬松的八条大尾巴不停在空中摇晃,只留下一尾遮盖住尖尖的嘴,跟化为人形清凌凌的桃花眼不同,狐狸样圆溜溜漆黑大眼睛,乖巧趴在地上,就这样眨也不眨盯着云尧道君。
毛茸茸一团,嗷呜叫着,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这可惜等待他的是头也不回的问话,“还有何事?”
没有就滚。
听懂对方言外之意的胡九弯了弯狐狸眼,努力在脸上做出一个似笑非笑的高深表情,虽然这在一张狐狸脸上看起来怪异至极,他蹭地一下跳到桌上,伸了下懒腰,眯眼道,“喂,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你那徒弟?”
呼,果然还是原型舒服,妖族就要有妖族的样子嘛,没看他这会站在这里,连底气都足了不少。
“……”云尧道君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安静擦拭保养自己的剑,只有在这种时候,青年才看起来柔和许多,那专注温柔的模样,不知道还以为在看自己老婆呢。
胡九被自己脑补得一阵恶寒。
他的尾巴摇得欢快,锲而不舍追问,“我不信你没看出他身上沾惹了我的气息。”
“所以呢?”
“所以你一点都不好奇她是怎么知道我身份的,又或者说她找我说了什么?”胡九压低声音,带着丝丝蛊惑。
然后就被一阵强风掀翻了出去。
他呸呸几声,心疼舔着自己突然灰头土脸的毛发。
“我的徒弟我自己管教。”云尧道君冰冷的目光将对方从头到尾扫视了一圈,“你若是敢动它,不用陆远动手,我先将你剥皮抽筋。”
阮卿有事瞒着他,他可以肯定,但事情不需要外人插手,他想知道便是他们师徒的共同问题。某个极为护短的道君不高兴想到。
“切。”胡九见状哼哧着在地上转了几圈,没再说什么,那小丫头见过他,收了他的东西,身上自然会沾有狐妖气息,像云尧这种修为肯定能看出,藏着捏着反而惹人怀疑,不如大大方方讲出双方都好过。
也是她胡爷爷最近心善,想要积德,就帮那小丫头一把,反正对方要做得也算帮他了解因果。
自己果然是最好的合作者。胡九想了片刻,舔了舔嘴角,决定今晚自我奖励一只烧鸡。
不过
他在离开前还是忍不住开口,不同于之前不着调的慵懒与狗腿,这次却是带着显而易见的迟疑……与复杂,“抓到那个怨灵,如果可以的话。”
“嗯?”
“不要度化她。”
“这是……她最后的愿望。”轻风带来低语,白影灵活地穿梭于黑夜中,说不清是叹息还是呢喃。
爱恨贪嗔,皆为牢笼。胡九游戏人间数百年,见得多了,心也冷了。他是与生俱来的骗子,也是天生的胆小鬼,真情也好,假意也罢,一旦有一方沉醉,他便立刻抽身离去。
毕竟……猎手永远不可能被猎物捕获。
他躺在屋顶,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吃着烧鸡,望着天上的明月发呆,月光清凉如水,朦胧虚幻,就跟眼前突然晃过的某个笑得温婉疏离的病弱女人一样。
胡九不记得她是谁,只记得对方大概是第二世,但看起来比第一世还惨,但幸好这么惨应该再没有第三世了。
他吐出嘴里的鸡骨头,将手放在胸口,捂住,又松开,掌心空空如也,突然间一种闷闷的感觉在心脏处蔓延。
那是什么?胡九捂着莫名刺痛起来的胸口,茫然瞪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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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卿不喜欢下雨,确切来说是灰蒙蒙的阴雨,那总会让她想起记忆中某些不怎么美妙的过往。
少女抱剑斜倚在廊檐的柱子上,垂眸敛目,滴滴答答的响动在耳畔响动,让人无端升起几分躁意。
她看着天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聚集的乌云,数着声向远处飞去,雨水顺着脸颊划入衣襟,带来丝丝凉意。
在阮卿落地的刹那,雷声响动,下一刻,惊呼四起。
哀嚎与哭喊充斥着这方小小的天地,陡然间外面的热闹安谧隔绝成两个世界,早已布好的阵法似乎无济于事,直到划破天际的一剑,所有的喧嚣才归为平寂。
她看着不远处白衣胜雪的师尊,再看看唯唯诺诺聚集在一起的宁府众人,低下头咧了咧嘴角,声音带着一丝雀意,“天要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