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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孤舟(1 / 1)

秦洵是听长辈们说的。

据说当年大齐唯一的女巾帼林初将军,破天荒向皇帝请了一回朝休,得闲下江南散心。既是散心,便没带仆从,于平州僻静处买下间小院子,饮食起居亲力亲为,过了一阵平民女子的日子。

谁知居江南才半个月,林初去洵水渡口买鱼时忽然晕倒,夏末时节,旁人还以为她是女子家体弱耐不住日晒,好心鱼贩将她送去了最近的医馆,大夫一把脉,诊出她肚子里揣着快两个月的秦洵,林初只得提前结束朝休,返回长安养胎。

顾及着腹中胎儿禁不住折腾,她不敢再像来时那样独自上路,托了平州的官家驿馆帮忙,驿馆岂敢怠慢,车马侍从嬷嬷婢女配了个齐全,毕恭毕敬将怀有身孕的威骑将军一路护送回京。

秦洵生下来,林初推拒了长辈亲友的各色起名,包括皇帝的赐名,借着洵水河岸诊出身孕之故,随随便便用洵水做了儿子的名。

秦洵小时候皮得翻天,林初也不是好脾气的慈母,谁都得小心伺候着的秦三公子,就林初这当娘的敢骂敢打。

小秦洵有时被训狠了会犟着脖子顶嘴:“反正娘都用买鱼的河给我起名了,就当我是买鱼送的便宜儿子,不成器也没吃亏,娘就不生气了!”

气得林初拎起他往膝上一摁就抽他屁股,打得秦洵吱哇乱叫,事后委屈得离家出走,跑进宫去找他的齐璟哥哥哭鼻子。

秦洵每每想起自己名字的事,总会觉得皇帝那老狐狸委实有些不厚道,给人家孩子赐名好歹也照人家家里的字辈起,他上头两位兄长,一名淮,一名潇,他自然也该以水意之字为名,皇帝偏偏以自家孩子玉意之字,想给他赐名“琛”。

说得好听,因其为秦上将军与威骑将军之子,乃镇国公唯一嫡孙、定国公唯一外孙,贵不可言,赐“珍宝”之意。事实上若真用此名,意味上到底是人秦家的宝贝,还是属你齐家的孩子,少不得招人背后闲言碎语,叫秦镇海头顶泛绿,着实给林秦两家添了堵。

这事长辈们倒没跟秦洵一个小崽子说,是秦洵偶然听将府家仆交谈间提起,那时年纪小也没放在心上,如今思忖思忖,觉得皇帝八成也不是真要给他赐名,就是看初恋白月光嫁为人妇还给人家添了儿子,心里不痛快,找找事罢了。

江南这一带地势平缓,洵水流经此处也跟着平缓而开阔,两岸野生的花木素来无人打理,生死全凭天意,竟也长势甚好,在春夏两季花木繁盛的时节里是一片不错的景地,不少附近住民喜爱来散心游玩。

待到不久后秋意渐浓,岸边花木显出将谢不谢的颓靡之象,无甚看头了,来往的赏景游人便是寥寥,见着的多是行色匆匆的渡河旅客,和小集市上讨价还价的买卖人。

平州渡口的小集市不比各郡镇上的大集市,热闹有几分,生意却谈不上多好,买的卖的往往都是附近住民,大家脸熟,不为生计,图的就是交际的热闹劲。

垂钓者们也并非是靠捕鱼养家糊口,不过闲来无事三五友朋一凑,去那撑一叶舟喝酒谈天垂钓取乐,大家约定俗成禁用网捕。享完垂钓之乐,除了带鱼回自家烹食,他们顺势就在渡口附近摆摊卖掉过多的鱼,久而久之形成了如今小集市中的一片鱼市,若是跟鱼贩当中的谁熟稔些,还能劳其现钓几条新鲜的上来。

这些都是秦洵听惊鸿山庄的厨子婶婶说的。

“刚刚说到哪了?哦,楚慎行。成个家安定下来,我看未必。”秦洵又道,“同窗同门一场,除了去年夏初那破事,楚慎行过去几年待我还是不错的,我自是望着他能好,但他爹楚胜雄是个人精,我看不是省油的灯。许家小姐是个病秧子,娇养得像个易碎花瓶,虽说是门当户对,但依我所见,不至于让楚胜雄如此殷勤。齐璟,你可知平州东郡这位许郡令,是要走什么运吗?”

“父皇近年十分看重江南之地,有意在这方区域探查官吏作风,择些出挑的调往长安去,我屡次游历,除了来看看你,也是带了同样目的,上一回审职调官是三年前,各地调往长安者有五,出自江南者便占其二。平州许文辉为官多年奉公守法,给我的印象很是不错。”

秦洵点头:“给你的印象不错,给别人的印象也不会差到哪去,审职调官三年一度,今年入秋便又逢一回,再来个三年、六年、九年,许文辉即便不往长安调去,也少不了他的晋升奖赏,他人本分,不出意外也犯不了事,楚胜雄跟他结个亲家好处不会少。”

离许府前秦洵状似无意地瞥了眼花厅里的楚慎行,对方见到他时面上一瞬愕然,很快恢复成眼观鼻鼻观心雷打不动的模样,看不出对父母安排的这桩婚事满意与否,秦洵擅自揣测,想来楚慎行即便没有不满,也大抵说不上满意。

可惜楚慎行从来被他父母安排得明明白白,本人又是二十四孝好儿子,纵使心下不满也绝不会出口半句异议。

二人在渡口处拐南,顺着洵水河岸南下,不时有背着包裹的旅人迎面而来,看样子是想赶在今日天黑前乘舟渡河。

齐璟问:“平州南郡的楚家,可是当初长安楚家的一脉旁系?几年前去找广陵先生过继了长琴?”

秦洵“嗯”了一声:“楚胜雄这个人野心不小,而且打起主意很招眼,估计是因为离长安太远不在陛下眼皮子底下,他放得开手脚。可惜他还是姓了个束他手脚的楚字,说来其实我觉得他挺明智的,当初没有趟进楚家嫡系的浑水,得以在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混个官位安然度日,运气很不错了。”

“怕就怕安然久了起异心,当年他借着亲缘在长安分了不少楚家嫡系的荣光,却在楚家卷入章华侯府谋逆一案前就自请调往江南,很有远见。”齐璟语气很淡。

别说齐璟了,秦洵偶尔琢磨起这桩事,也觉得实在太巧,但在事情发生的年岁里他跟齐璟都还是小豆丁,这些久远往事大多是长大后听人提起,无凭无据,不好肆意污人。

秦洵突然扑过去抱住齐璟胳膊:“不谈了,反正你我都没那闲心干涉旁人家事,我不过是不希望他们家生出事端牵连长琴。”

“一样。”

顺着河岸往南走,逐渐远离了渡口小集市,已然黄昏时分,河边一带少有人迹,连先前偶尔经过身旁的路人都再不得见。

秦洵这会儿记起他们是要见长辈,又走了一程路,犯起娇惯脾气,随便拣了块河边大石坐下耍赖:“不走了,走不动了!”

齐璟到底是疼他,知道他故意使性子也睁只眼闭只眼:“那歇息会儿。”说话间靠近他,踌躇后在他身旁负手而立。

齐璟这人有轻微洁癖,秦洵猜得着他是不肯让白衣裳碰到河边没擦没洗的野石头,笑眯眯拍拍自己大腿:“坐我腿上?”

齐璟哭笑不得:“成何体统。”

秦洵嘟哝:“我坐你腿上就行,你坐我腿上不行,仗着虚长我一岁,死要面子。”

说完见齐璟打定主意不理他,他闭了嘴转而腹诽,腹诽得愈发起劲时,忽觉头顶被人一掌罩住轻揉,听见齐璟叹息一般:“你十六岁了。”

二人都是春季里的生辰,还碰巧是二月十四同月同日,齐璟不偏不倚长秦洵一整岁,如今秦洵早过十六,齐璟也早过十七,今岁一除,便是又长一岁。

十六,十七,若是作为发小友人来说,他们已经快过了可以肆无忌惮亲密的年纪。

可若是……

齐璟是站着的,坐在石头上的秦洵只及他腰,他垂眸觑了眼,看不清少年面上神情,视线只得停留在一对浓密的睫羽上。

齐璟唇角弧度温柔。

秦洵从小就很漂亮,小时候漂亮得像个小姑娘。他不是血统纯正的大齐人,从母族混了些外族血统来,面容带着浅淡的异域轮廓,如今长开之后模样倒是生得更偏汉人模样,唯一双标志了异域血统的澄澈蓝眸,望着人时眨巴两下,任谁都瞧得心里要化。

美貌少年睫羽微颤,似是笑了一下:“对啊,十六岁半,我来江南都六年了,六年。”他突然侧过身来,抱住齐璟的腰,将脸埋进齐璟身前柔软的衣料。

齐璟一僵,迟疑不过片刻便抬手扶上了他双肩:“怎么?”

“哥。”埋着脑袋,秦洵声音有些闷。

一个字音就叫齐璟心里融成了水。

他们其实都早早起了表字。齐璟字归城,是他刚一出生父皇赐名时一同赐的字;秦洵字微之,是他六岁那年该去御书馆念书,母亲林初给他起的。

冠而字之,敬其名也,名是个私密的称呼,一旦起好了表字,除父母与亲近长辈可呼其名,旁人须称表字以示尊敬,关系极亲密的另当别论。

秦洵和齐璟便亲密至此。秦洵从不唤齐璟的表字,也不肯被齐璟唤表字,从小到大齐璟都是叫他阿洵,至于秦洵,除了直呼齐璟名讳,便是撒娇时叫哥哥了。

“哥哥”、“好哥哥”、“璟哥哥”、“好看哥哥”,他腻歪起来没底线,齐璟对他一向耳根子软,他一撒娇齐璟什么都肯应他,秦洵吃准了他这个软肋,屡试不爽。

我是不是太惯着他了点?齐璟低头望着少年乌木色泽的发顶。

秦洵和母亲林初一样是蓝色的眸,却不像母亲那样发色茶棕,他是乌黑的发,只在发尾带些天然的卷曲。

秦洵圈紧了他的腰:“哥哥,你抱我。”

罢了罢了,撒娇精,惯着他一点也无妨。

齐璟揽住他肩,轻轻在他柔润发间摩挲。

日头西落,敛了刺目的光,山水间浅浅镀上一层暖黄,秦洵平日喜着轻软广袖的纯色红衣,原本鲜红的衣色被夕阳一滤,色调偏于橙红,不再烈得刺目,他安静地窝在齐璟怀里,模样乖顺。

“我好想回家。”秦洵软着音调。

文人笔下“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多少是被一时欣喜心绪润色过的赞言,事实上若非情不得已,何人愿意终老他乡,至少秦洵不愿意,也不能够,他的根在长安,生而为长安之橘,迁于异乡,则沦为枳。

齐璟轻拍他肩:“这不是来接你了。”

秦洵仰起头看他:“我娘让秦子长来的吗?”

秦子长就是秦洵的长兄秦淮,二人非一母所出,秦淮生母早逝,与林初秦洵母子一贯亲近。

“那倒不是,今岁入秋恰逢殿试与审职调官,这趟督巡江南也是为此,子长身在礼部,是父皇让他与我同行。不过威骑将军担心我会为家事分心,觉得有子长一道来顾你也好。”这个“家事”当然是指秦洵,齐璟笑笑,将他凌乱的额发拨了拨,顺手在他脸颊捏了一把,“好了,歇息够了起来吧,太阳落山先生就归家了。”

二人一路向南,左侧是流淌不息的洵水,右边随着前行,由疏到密逐渐出现了一片芦苇丛,高度堪堪及秦洵肩膀,入目白绿白绿,抬眸望不着尽头,脚下也从靠近渡口一带的沙石地变成了湿润的土地。

沿着河岸,在河水与苇丛之间留有一条小道,一人行走尚有空余,两人并行却略显拥挤了,二人臂膀频频碰到一起,秦洵干脆一手挽了齐璟的胳膊与他保持步调一致,另一手折下根芦花杆,拿在手里无意识地左右甩动。

越往前走越进着苇丛深处,生长茂盛的芦苇已经越过河岸线侵入河中少许,他们二人转为在及肩高的芦苇丛中穿行,脚下也已明显能踩出水来。

“齐璟,这里不会有蛇吧?”秦洵步子迈得犹豫。

齐璟淡然:“不一定。”

秦洵一下子蹦到他身上挂住,死死箍着他脖颈:“真的吗!会有吗!你就不能哄哄我!”

齐璟抱稳他,依旧淡然:“我若哄你说一定没有,万一等下就窜出来一条,不是更吓着你?”

“别说了!你快别说了!”秦洵忙去捂他的嘴。倒霉的事是不能说的,说了往往灵验,也就是所谓的乌鸦嘴。

齐璟好笑地在他背上轻拍两下,示意他从自己身上下来:“别怕,我在,就算是有,我保证在你看见前就赶走它,好不好?”

秦洵安心了。

穿行在芦苇丛没走多久,便见几丈开外半掩在芦苇杆间,面朝河水坐着个人,那人深色衣裳的背影,头戴斗笠,看动作像是在钓鱼。

走近后细看,果然是位布衣简朴头戴斗笠的垂钓者,在二人靠近时,垂钓者刚好收上来最后一杆,鱼竿勾鱼出水,带起水花四溅,惊得不远处几只白鹭展翅扑腾。

别来闲整钓鱼竿,白鸟成行忽惊起。

秦洵脑中冒出这样应景的诗句。

垂钓者收了竿,整理着自己的渔具,看样子是打算收工。他脚边一只酒葫芦,身前摆放着一只小竹篮和两只鱼篓,竹篮里搁了刀具锄头饵罐几样东西,鱼篓一只是空的,一只装满了鱼。装鱼的篓中最后钓上来的那条鱼还在奋力扑腾,试图给自己争取一条活路。

垂钓者行动间十分利索,手里鱼竿往身旁一搁,蹲下身子拨弄翻拣着篓里的鱼,听到有人走近的脚步声,手上动作连一瞬的停滞也无,兀自收拾东西,完全没有搭理的意思。

一路来到这里,秦洵估摸着方圆几里也就只有面前这一人,想来他便是齐璟口中的“孤舟先生”了。

孤舟低着头,斗笠遮脸看不见模样,齐璟说他是长辈,该唤作先生,秦洵猜测孤舟的年纪应该是自己父辈。

孤舟收拾间没有刻意遮掩,卷起袖子露出两只小臂,伤疤从双手蜿蜒至小臂上,再没入卷起的上半截衣袖中,依秦洵习医六年的辨别力来看,像是烧伤,看上去是陈年旧伤了。

齐璟事先让他要乖,秦洵不敢轻举妄动,见孤舟明知他们站他面前却不搭理,他觑了眼齐璟,用目光询问该怎么办。

齐璟揖了一礼:“见过先生。”

孤舟不言,像没听见似的。

齐璟看向秦洵:“阿洵,这位是孤舟先生,你过来给先生问个安。”

秦洵顺从地随齐璟揖礼:“见过孤舟先生。”

孤舟蹾了蹾手中鱼篓,总算开了尊口,却是跟齐璟说话:“怎的今日还带了人来?”

他嗓音带有明显的粗糙喑哑,听起来给人病症所致之感,谈不上悦耳,说话语气却是平平稳稳,不疾不徐,倒也不叫人讨厌。

方才见了他手上烧伤的旧疤,秦洵很自然地联想在一起,思忖着孤舟的嗓子多半也与之有关。

齐璟道:“秦氏三子洵,引见于先生。”

孤舟手里动作一顿:“哪个秦氏?”不待齐璟回答,他自答道,“哦,糊涂了,还能有哪个秦氏。”

“拜见先生。”秦洵试探着再次向他见礼。

这回孤舟淡淡“嗯”了一声。

理他了,秦洵下意识瞄了眼齐璟,见齐璟给来一个安抚他的笑。

秦洵莫名觉得自己好似是因着秦氏的身份,才讨得孤舟给面子施舍了一句应声。

“秦微之,在平州不少年了吧?”

孤舟粗哑着嗓子,依旧没抬头,却是主动问起了秦洵话。

秦洵心头一凛。

孤舟叫他名字很随意,话语间撇掉了初见的陌生,好似秦洵是他家中再熟稔不过的哪个小辈,却偏偏又并没有太过亲近,让秦洵莫名之余下意识起了些警惕,总觉得眼前的长辈似乎对他了如指掌。

他回了话:“待到今岁深秋,刚好六个年头。”只不过他就在这阵子回京,注定是在江南待不满整六个年头了。

秦洵回话再三斟酌,少说少错,没将后半句说出来。

孤舟接着问:“待得惯吗?”

“尚可。”秦洵择了个折中的回答。

孤舟低低“呵”了一声,听不出是哼声还是笑声,似乎是在嘲弄秦洵面对自己时显而易见的谨慎。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蹾着鱼篓,像在思索什么。

秦洵也在思索。

“孤舟先生”这么个闻所未闻的名号怕只是个掩人耳目的虚名,知道他是谁,自然也知道齐璟是谁,看孤舟这般模样定非等闲之辈,指不定身份不比他们差到哪去。

那就奇怪了,若是这等人物,不可能从未在秦洵的记忆里出现。

孤舟不问秦洵不答,齐璟则不打扰他们,几句话后三人间沉默良久,又是孤舟先开的口:“有求而来,也不学着讨人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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