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江院判一把年纪,吃的盐比彩阁吃的饭还要多,怎会被她三两句话就轻易给打动了,他愿意折服,那是因为前头有宸惠皇后和慈圣太后,两位皆是母仪天下的向善之人,彩阁是为同宗所出,品行会坏到哪儿去?猜测她更多的是想寻求襄助罢了,在后宫存有这种小心思,他还是能够理解的。
江院判曾忠于完颜太后,忠于完颜皇后,此时再忠于完颜太子妃,他何惧之有。
彩阁称不给御药房惹麻烦,首先会把好自己这关。番红花又多要了两钱的分量不说,让他们记录脉案时,注明是她自己提的要求,更是就近取材,以灯油、松脂、朱砂印泥填于赤金药匙中,用烛火加热至融化,搅匀后浇在包药的桑皮纸封口上,乘未凝固干涸前,借了江城歌的名章作戳,看起来跟火漆印似得。
他们路过前厅,药包也算打眼——包裹的那样严实,里面的东西肯定不一般。整个太医院中,大大小小的医师近百人,彩阁不可能逐个去查探有谁暗藏祸心,便只能等其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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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长乐宫的时候,已是申正两刻,完颜太后还未叫起,秦嬷嬷说是主子前一夜没休息好,今日难免嗜睡些。
彩阁便道:“我去厨房看看晚膳,若是姑祖母醒了,劳嬷嬷差人到后面知会我一声。”
秦嬷嬷点头道是:“翁主且放心去吧。”
东面用来准备每日膳食的庖厨,已经升起袅袅炊烟,即便彩阁不过去提醒,厨子们也会按照各位主子的喜好,烹饪出各种美味佳肴。
彩阁只是做个样子,远远透过大敞的木门,没看到有哪个宫人在偷懒。
完颜太后勤俭,八荤四素两汤水,算是晚膳标配,务必要做到精细。
每顿膳食的汤类需要最先烹制,将熬了大半日的鸡汤撇干净浮油,倒进几个分别装着鱼泥丸菜心、乳鸽长白参、仔排雁来蕈的白瓷盅内,置于笼屉上用滚水蒸。
眼看时候不早,是该动手熬制太子的汤药了,彩阁便去到西庖厨,药包里的草药和她记忆里的没什么差别,右院判写的药方应该也未曾变更过,而什么草药先放,什么草药后放,她已然熟记于心,火候更是到位,第二遍汤药滚开后,用文火再熬制三刻钟,便是刚刚好。
如同曾经的两千个日子一样,她倚在门框上看着药罐外圈冉冉晕开的白雾,并听着汤药炖煮时发出冒泡的咕噜声,几乎目不转睛。
石榴儿从未见彩阁如此认真过,按耐不住好奇之心:“小姐对太子爷真是体贴。”
彩阁也不明白为何还要这样做,许是原本习惯了的事情,突然间撒手,会令她不习惯:“只是担心而已。”若非亲自盯着,唯恐宫人用蒲扇煽风让汤药尽快熬出。
石榴儿哪能理解那份心情:“小姐在担心什么?”
彩阁的声音好似周遭弥漫的药味,闻着苦,尝起来会更苦:“我担心梦太长,夜太短,春花秋月一去不复返。”不知是醒后的第几次感慨,她忍不住会轻声叹息,自己却又未曾发觉,“担心波谲云诡,抓不住天边的最后一道霓虹。”
石榴儿似懂非懂地说:“小姐莫要杞人忧天,纵使风云瞬息万变,可万变不离其宗,应属于小姐的,始终还会是您的。”
彩阁哀怨道:“若非真心实意,即便得来又有何用?”
言罢,她再次尝药,唇齿间依然没有回甘,空留无边的苦涩,吞噬她所有的且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许是身体不适应,呛的她干呕了下,一点儿药汁堵在喉头,咽不下,咳不出,甚是难受。
一颗蜜饯探过肩发塞进她嘴里,彩阁红着眼偏头,便看到太子的脸。
“福佑同我说了。”太子的脸上看不出欢喜的样子,更多的像是嫌弃,“明知汤药难以入喉,就不要亲自尝试。”
蜜饯的酸甜,瞬间掩去了汤药的苦涩,彩阁也觉得没那个必要,何必自讨苦吃:“我只是闲来无事,既然太子爷不喜欢,以后我不过来便是了。”
太子闷声不吭,兀自将药罐里的汤药倒入面盆大小的白瓷盘内,复又往玉碗里盛,汤药这样淌一下,不再烫口。
他未曾皱过眉头,甚至不需要蜜饯润口。
彩阁拿帕子擦了下唇角,试探地问:“太子爷不觉得苦么?”
太子说没事:“我喝习惯了。”
彩阁猜不到是什么环节出了差错,否则同一张药方配出来的同一副药,怎么可能熬出两种味道来。若是有,定是自她接手后才产生了疏忽,她不甘心自己是过错的起源,便抱有一丝侥幸——许是煮药所用之水的问题,打算翌日问清楚后再试一次。
太子喝完药,搁下玉碗:“去正殿吧。”
她垂眸轻轻点头,这才发现不是太子不吃蜜饯,而是唯一的那颗给了她。
彩阁从前不喜永寿殿的味道,人若老了,身体会不由地散发出某种异味,是再多香薰也遮盖不了的腐朽气息。
平心而论,她对长乐宫的这位姑祖母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可言,上辈子中秋节过后,皇帝安排她暂住椒房殿,每月仅逢初一、十五的那两日,才随徐皇后去到长乐宫请安一次,她能见完颜太后的次数少之又少,亲情中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即便后来完颜太后薨逝,她也没有太过悲痛,说难过也是有的,只是还没到伤心欲绝的地步。
上天允她得以重逢的机会,她心里多少会升起一种合浦还珠的感触。
完颜太后的身子不好,每日有十个时辰要躺在床上歇息,月子里落下的病,到老了终究是要还的。
雕花架子床上侧躺了位穿戴整齐的老妪,乌绒抹额遮去鬓角花白的头发,就是瘦了些,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彩阁和太子磕头请安,完颜太后叫他们快些起身:“小五,到姑祖母这儿来。”
彩阁上面有三个嫡亲的哥哥和一个庶出的姐姐,她在家排行最小,谁不当她是掌上明珠般捧在手心,乳名想了百八十个,最后用了个听起来很是随意的小名儿,想着会好养活些。
她走过去,坐在床沿边去摸完颜太后的手,那触觉是她记不起来的,微凉,有些硌手,她试图用手去包裹、去温暖:“姑祖母这两日身子可好?”
完颜太后说老样子了:“方才秦嬷嬷说你来过,又走了。”
彩阁不知是在说哪次,便回道:“太子爷的补药没了,我随福佑去了趟御药房。”
完颜太后爱怜地刮了下她的脸,问:“同晟儿拌嘴了?”
彩阁说没有:“怎么会呢?”
完颜太后端详她道:“你一直都唤晟儿表哥的,今日改口叫太子爷,未免显得生疏了些。”说着,看向太子,“晟儿你说,到底发生何事?”
“姑祖母,我们真没事儿。”彩阁难得撒娇一回,到底还是半大的孩子,用软糯的声音哄着完颜太后,“不过是皇后娘娘让我不要把在凉州老家的心性带进宫里,说这儿是长安,不能没大没小、不懂尊卑。”
完颜太后对此感同身受:“往后当着中宫的面儿,你稍微收敛些,但私下可不能同晟儿生分了。”
彩阁勉强露出个微笑:“小五知道啦。”
完颜太后怎会听不出她有妥协的况味,做上人的自然是想子孙们每日无忧无虑:“还有哪处不顺心?说出来让姑祖母给你做主。”
彩阁一时想不出,再次拿徐皇后做挡箭牌:“皇后娘娘的规矩多,我稍加不注意,她便要打要罚的,您是没瞧见,石榴儿的胳膊都给竹条抽肿了。还有那几个教导嬷嬷的嗓门忒大了些,说话全靠吼,什么叫震耳欲聋,我总算是领教了。”
完颜太后认为罚的只是婢女,无伤大雅,但会护着彩阁:“她若敢给你竹条受,哀家绝不饶她!”
太子想起彩阁下午耳鸣之事,面带愠色道:“永寿宫里也有教导嬷嬷,明日你不必再去椒房殿,倘若母后差人来问起,便回是我说的。”
听起来像是在说一桩不悦的事,却看出太子的懂事,完颜太后摸着彩阁的鬒发,含笑道:“好歹小五以后是东宫的人,晟儿心疼些也是应该的。”
彩阁缩头,恨不得没说过那样的话。
寝阁里再没外人,完颜太后心里喜悦,俨然一副要准备婚事的样子,冲太子招手道:“晟儿岁数不小了,想你父皇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都儿女双全了。”完颜太后在兴头上,令彩阁隐隐不安,“再几日中秋夜宴,哀家同你父皇提一下你们两人的大事,也让阖宫上下高兴高兴。”
彩阁觉得脊背一阵凉意,眼见太子要行礼应承,她赶在他前面跪在脚踏上,紧紧攥着完颜太后的手,支吾道:“姑祖母,我不急的。”
完颜太后当她是姑娘家脸皮薄,害臊:“你姑母是十六岁时与皇帝大婚的,女大不中留,还想拖到什么时候?”
彩阁有苦难言,瓮声瓮气地唤了声:“姑祖母。”
太子在旁撩袍正跪:“皇祖母,表妹年纪尚小,东宫不比外面,哪能随心所欲,便让她再惬意两年。”
彩阁松了口气,幸而他不像那个时候,领了皇太后的懿旨,然后由钦天监择选吉日,将婚期定在来年开春时,距此不到半年便把婚事给办了。
她觉得一切的悲剧开端,是来自那场不算成熟而又仓促的婚姻,作茧自缚般,怎么都挣脱不掉,既然她能够重回定亲之前,此生何必重蹈覆辙。
完颜太后甚是欣慰:“现在便懂得照顾小五的心情了?”一面说,一面让他俩起身,更是牵着两人手搭在一起,“你们平时怎样小打小闹都无碍,千万别在生气时骂人祖宗,嘴巴和牙齿还有磕绊的时候,往后无论有何争执,定要当面解决问题,别背地里独自生闷气,咱们是皇族,要大气,不兴耍小性子那套。”
彩阁无暇顾及太子掌心滚烫,鸡仔啄米般连连点头,庆幸完颜太后有意赞成将婚事的议程压后。
这时秦嬷嬷靠近月门,隔着水晶帘问话:“主子,颍川王过来了,需要传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