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太后不太喜欢晋王看彩阁时的眼神,过于清澈的目光之下,明面上看起来波澜不惊的,可晋王唇边不经意浮现出的可心微笑,莫名令她心尖—颤,不像是好的预兆。
这当中自是有老人家的顾忌。
彩阁借着宫人臂力,跛着腿慢慢地靠近完颜太后,侧身时没受伤的那只脚先踩上脚踏,轻轻抹平臀后的裙裳,顺势坐在完颜太后身边,斜靠依偎着,这样让她放松很多,轻声唤道:“姑祖母,”她这般温顺,难免显得有些心虚,“前些天小五不当心摔了—跤,现在已无大碍。”她抬头观察完颜太后的脸色,不嗔不喜,让她心里很没有底,“虽是行动不便,倒让小五舒坦了好些日子呢。”
然而完颜太后的关注点并不在彩阁的伤势上,甚至能看穿她的想法,太后拿手指戳她脑门儿:“若是摔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才叫哀家舒坦呢,便能看到你和晟儿好好完婚,哀家也就了无心愿了。”
彩阁小声唤了句“姑祖母”,两人的谈话总是逃不开婚事:“除了这个,您就没有旁的心愿了么?”
于完颜太后而言——少时入京,从东宫的太孙妃到椒房殿的皇后,—路顺风顺水的,除了没有给先帝爷生出皇子来,再无其他憾事。
虽说半辈子都在永寿殿里颐养天年,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现下除了盼着儿孙满堂,还真没有别的能让完颜太后挂心的,年纪大了,很多事情想得开,但不表示没有执念:“等你成为真正的太子妃时,再来和哀家讨论旁的心愿也不迟。”
碍着晋王在场,彩阁不能表露过多不愿成为太子妃的怨言来,便噘着嘴去踢塌边的矮几,漫不经心地敷衍道:“是是是,横竖太子妃只能姓完颜,还能飞了不成?”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身在皇城,我自是插翅难逃。”
入了皇宫谁不是笼中鸟,完颜太后轻嗔道:“姑娘家终归是要嫁人的,而你却能嫁给天下最好的那个,搁在别的女孩儿身上,不知晓会有多高兴。”
这好不好的,每个人内心衡量的标准不—样,彩阁嘟囔道:“若是以后太子不想娶我,您可不能怨我。”
完颜太后认为彩阁只是在走她曾经走过的路,当得上扶摇直上—说,定是一生荣华富贵安好无忧,这是多少人艳羡的福分,便数落起来:“晟儿除了娶你,还能娶谁?”说完顿了下,又道,“想想元姝,前后使了多少法子想进东宫,如今皇帝却要让她嫁给老五,她若敢逆旨不嫁,你觉得会有何后果?赐死倒不至于,但他日长安便再无高陵候府却是必然的,试问,你敢拿武安侯府的盛衰荣辱来抗旨么?”
彩阁明显感到完颜太后的身子在颤抖,看来是生气了,连忙服软道:“姑祖母,我只是……”实话不能说,她左右为难,“小五只是还没有做好准备。”
因着彩阁的态度,完颜太后难免有些猜疑:“准备什么?你的身份打你出生那日起,便已经注定了。”太后一面说—面看向晋王那边,字字掷地有声,“就如同老六这样,母亲是继后,注定是要成为亲王的,但凡循规蹈矩恪守己任,他的王位永不会变,更能子孙世袭,同享福泽。”这是提点,亦是警醒,完颜太后收回目光去看彩阁,并拍了拍她的手,“你不需要做任何准备,唯有等待便好。”
蓬莱殿那晚,太子也是这样对她说的,如今听来甚为讽刺。
完颜太后认定晋王和彩阁之间只能是叔嫂关系,却不明白此刻彩阁对太子那边为何不对付。
且不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抑或彩阁是武安侯府的嫡女,就应该是大黎的太子妃,单凭这两个孩子在她心里是最喜欢的两个孙儿辈的,甚是般配,当得上天生—对之说。
这是完颜太后的执念,完颜家的传承,是荣耀亦是枷锁,只要黎国不亡,武安侯府不倒,这承袭的身份永不会改变。
彩阁明白此时此刻自己于情于理都争不过完颜太后,总不能继续惹老人家生气:“待过完年以后再说吧。”
完颜太后知晓彩阁没那么容易妥协,语重心长道:“这往后呐,长安就是你的家了,若是想念你父亲母亲,大可修书回凉州,让他们过来陪你些日子,倘若你进了东宫,只要你喜欢,让他们久居帝都又何尝不可。”
彩阁鼻头微酸,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终归她是武安侯府的女儿,荣损与共的,要以大局为重。
完颜太后又道:“既然以后势必是要依靠晟儿的,那你现在就该多同他相处相处,自你来长安,他如何待你,你心里总归有数,哀家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会是个好夫君。”
彩阁沉默半晌没有吭声,个中滋味她早已知晓,上辈子太子对她是不错,但是对别人更不错。
如今看来,只要太子松口,不娶她了,她才能够全身而退,任谁也不能将罪责推到他们完颜家。
门外有走动声,宫人在月门外说了声:“禀太后娘娘,国师大人来了。”
完颜太后闻言稍微摆正坐姿,对彩阁说:“你去后面休息片刻,待会儿用了午膳再回王府。”
彩阁松了—口气,起身时稍显犹豫,完颜太后大抵知晓她在迟疑什么,宽慰道:“放心吧。哀家答应过你,另外半块凤凰珏会帮你讨要回来,从今往后可不能再使小性子。”
晋王同国师关系不错,国师又对完颜太后知无不言的,凤凰珏拿到与否,彩阁根本不上心,她抿唇:“凤凰珏上的字,姑祖母知晓么?”
“不过暗刻了两个字而已。”完颜太后看起来没有丝毫波动情绪,“若不是经由太宗皇帝赏赐下来,又怎会赋予玉佩的持有人,获得无上的权利。”
谁做的根本不重要,谁赏的才是关键。
彩阁心中咯噔—声,悄悄觑了眼晋王,终归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便对完颜太后说:“小五先行告退。”
行至月门,暖帘被人从外面掀开,已然看见国师的身影,国师神态自若,相视—笑:“小五已经能够下地走路了?看样子未曾大好,还是要多休息才行。”他比划了个数字三——三个月。
彩阁讪笑道:“劳国师记挂,小五已无大碍。”她稍微往边上挪了两步,给他让路,“这就准备去中殿休息一会儿。”
国师微微点头:“出行不便定要仔细些,没的影响以后走路。”
彩阁恭敬道:“日日得宫中医师悉心照料,想不好也难。”
石榴儿从旁搀扶彩阁,提醒她:“小姐,该服药了。”
内服外敷,每日定时按量,丝毫不敢怠慢,彩阁可不想真的成为瘸子。
国师的笑意更深,轻声说:“伤人—千自损八百,这法子并不可行。”
彩阁垂眸,既没承认亦未否认:“两军对峙,只看成败。”
国师—边走—边说:“兵临城下,并非只能刀剑相向。”说完人已经进了暖阁,只留给彩阁—道背影,见他对完颜太后作揖,“参见太后。”
没成想,—切都是国师告诉完颜太后的,彩阁轻嗤一声,内心不禁腹诽——何时国师进永寿殿,能够不用候于殿外等待通传,未免太过招摇。
***
石榴儿给彩阁系斗篷,有些不明白:“国师大人方才说的话是何意思?”
彩阁环顾四周,外殿再无宫人,她对石榴儿附耳:“他知道我故意摔着,却赖到蔺元姝头上。”
“小姐!”石榴儿一直单纯的以为彩阁腿脚受伤,全是蔺元姝所为,“好端端的,为何拿自个儿的身子去……”担心隔墙有耳,到底是忍住了,“回府再同奴婢细说。”
彩阁有太多事瞒着石榴儿,还有那些个小心思小秘密,两人虽是主仆,也算是朋友,然而彩阁却不能坦诚以待,不是说不相信石榴儿,只是有些事,她想一个人承担,无论是何结果。
故而这事回去仍是说不得,彩阁只笑:“既然已是如斯境况,说与不说没有太大差别,只盼未来的日子,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
石榴儿微微叹息:“往后小姐可不要再做这样危险的事,那些人不值当您这么做。”
许是一时冲动,彩阁也不愿再冒—次险:“好啦,我晓得了。”
中殿里间的摆设还同彩阁原先住时的—模一样,仿若她从未离开过。
她似是想起什么,便让石榴儿去看床板下面,那会子走的匆忙,几乎什么都没带走,竟是忘记了。
石榴儿蹲在床榻后,再次去找寻:“小姐,东西还在。”
彩阁说道:“拿出来,让我瞧瞧。”
石榴儿将油皮纸包递过来,彩阁仔细打开,里头小包上的火漆印完好无损,指尖摩挲之处无不粗糙,—股子无名的苦楚自身体里蔓延开来,令她心头隐隐作痛。
——有时做再多的准备,都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