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阁起了个早,打算去宫里查阅更多关于西夏的记录,她腿脚不便,暖轿直入宫门畅通无阻地停在架阁库前,有人击掌示意落轿,跟着轿帘被掀开,她躬身提裙下轿,一只修长白净的手伸过来,她刚想搭过去,一抬眉,发现竟然是郁扶筠。
彩阁微怔,两人的手都停在半空中。
郁扶筠对她温然一笑,自顾捏起她的指尖,搭于自己的手背之上:“翁主真早。”
其实郁扶筠来的正好,总要有个值得信赖的人替她拿宗卷才好,彩阁便想着如何打发掉闲杂人等,还未开口,郁扶筠已经替她屏退了众人。
郁扶筠的贴心令彩阁隐隐不安,这种人似友非友的,焉知天下易主的时候,他会不会是头一个反水之人,彩阁问他:“你知晓我要过来,所以专门在这儿等着?”
郁扶筠说是:“昨儿个半夜得颍川王的吩咐,料着今日翁主会有所安排,奴才一直候着呢。”
没成想颍川王这般信任郁扶筠,不禁令彩阁稍稍放松警惕:“若是不我进宫呢?”
郁扶筠自信满满,含笑道:“无论翁主去哪,都会有人过来通知奴才,届时奴才再做安排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同被人监视一般,这就没意思了,彩阁不再同他周旋,亦不拐弯抹角:“我想看看西夏国的宗卷。”
郁扶筠微微颔首,亲自进到架阁库里找寻,将一叠东西交给彩阁后,欠身说:“奴才告退。”
他这么快离开是彩阁始料未及的,倒也不做挽留:“有事我再唤你。”
郁扶筠轻笑:“不用翁主传唤,奴才待会儿自会过来。”不等彩阁做任何应答,他已经转身离去。
前生今世,彩阁认同郁扶筠的聪颖机智和审时度势,明白他可以与任何人配合的恰到好处,旁人却未必能够跟得上他的步伐,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身份到底是委屈了他。然而她今日进宫不是过来叙旧的,手中记录西夏国的宗卷并不多,彩阁反复翻阅了两遍,仔细品读每一句记载也没看出任何端倪来,倘若不是宫中编纂拟文漂亮,那就是西夏国没有丝毫纰漏可究。
彩阁往后靠在藤椅上,对石榴儿连连叫苦,又似是自言自语:“这样下去,便只剩美人计一条路可行,可我到哪去找既放心又漂亮的女孩子打头阵呢。”
“小姐又开始胡言乱语了?”石榴儿不明白彩阁在说什么,“最近您都紧张兮兮的,什么事都瞒着奴婢,是不信任奴婢么?”
“不是信不过你,只是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不知从何说起。”彩阁叹气,她能想到的女子,首当其冲就是易容成锦春的悠悠,却又担心悠悠本性难移,仍旧是晋王的心腹,继续思考,觉得颍川王的表妹香香也不失为可选之人,转念一想,又觉得对不住季轩,好歹香香钟情于季轩,太难了。计谋于她心中已有七七八八,就差一个顺她意实施计策之人。
此时郁扶筠优哉游哉地再次踏入院中,未曾来得及开口说话,彩阁已经上下打量起他,见其身量纤细眉目含春,脑中灵光忽现:“郁秉笔,商量个事儿呗。”
郁扶筠感觉后背一颤:“有事说事,翁主大可不必如此称呼奴才。”
彩阁的笑意略微有些奸诈:“给你一个穿裙裳施粉描眉的机会,你要是不要?”
郁扶筠理了理袖口和衣领,换做一副恭敬的姿态,他对彩阁作揖,说的话却同他的谦卑大相径庭:“翁主这是在求奴才么?”
彩阁原想争辩两句,稍做回旋,可话到嘴边,变成梗着脖子傲娇的一句:“是!怎样?”
郁扶筠差点没笑出声来:“奴才总算看到一回四爷口中所谓的翁主‘理不直气也壮’的英姿。”
瞬间,彩阁的气势泄了一半:“他平时都是这样说我的?”
郁扶筠但笑不语,好一会儿才说:“奴才有事禀告,待会儿若是翁主真有事能用得上奴才的,咱们再做商议。”
彩阁耷拉着脑袋,挥手让他继续说。
“今儿个一大早,四爷以弱冠寿宴为名,给长安众多皇亲贵胄与名媛贵女们递了帖子,西夏王子去东市置办贺礼的时候,同楚王起了争执。”楚王原本还在禁足期间,因着颍川王大摆寿宴,才得以提前一日解禁,他自是想出王府透透气,亲力亲为挑选寿礼,郁扶筠只挑彩阁感兴趣的说,“两人同时看上一杆丈八蛇矛,并为此大打出手。”郁扶筠手下眼线众多,若想打探一些事情,简直易如反掌。
彩阁对胜负比较好奇:“谁买到手了,他俩互亮身份了么?”
郁扶筠故作悬念:“楚王自报家门,对兵器势在必得,西夏王子倒没有表明身份。”
不知怎的,彩阁却觉得定有反转之处:“所以,最后是李珝得手了吧。”
郁扶筠略微有些惊诧:“翁主怎知是李珝?奴才可未曾提及是哪位王子在采办,而且翁主为何这般笃定李珝能得宝?”
“感觉不太正常……”彩阁轻轻摇头,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李珝不过是边国王子,怎敢与大黎的亲王争夺物什,除非他是故意的,可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她努力想出一个合理的答案,“为了同颍川王证明他的心之所向么?只拥护名正言顺的储君人选?”身在长安,众人皆知颍川王对太子来说是怎样的存在,想必李珝早已明白。
郁扶筠也有暂为琢磨不透的地方:“李珝用高出原价三倍的银子拿走了丈八蛇矛,如此高调是不正常,这样一来,直接将楚王给得罪了。”他垂目思量彩阁手边关于西夏的宗卷,大抵猜晓她一无所获,“或许,他是想让别人看到他所表达出来的样子。”
这样说并不是不无道理,彩阁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却是一股子并非自己猜测出答案的态度:“话都是你说的,一开始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郁扶筠点头长嗯一声:“是的,翁主今日未曾对西夏的事情好奇,也从未翻阅过关于西夏国任何的宗卷。”说着他将宗卷拿起来,递给石榴儿,“进门后一直走,去到二楼左手边第四个柜子上,将我的钤印拿回来。”
原来,他早就做了安排,虽是亲自取出宗卷,却料定了不会经由自己的手再送回去。
彩阁看他,仍是觉得他高深莫测,眼下只有两人,没必要故作遮掩:“太子许你什么官职?”
郁扶筠脸上的笑容不再:“身子缺了一点儿的人,再怎么本事,晋到头不过是厂公身份,顶天了。”
彩阁没有贬低他太监身份的意思,反而含笑迎合一番:“混的好,还能封个九千岁,你要有这样的抱负。”
郁扶筠一脸惊诧的神情:“翁主是希望奴才能够只手遮天么?”
彩阁不可置否地说:“我更希望你能够好好守护大黎的皇帝——圣上惠泽百姓,而你守护帝王,天下人都会对你感恩。”
郁扶筠有种飘飘然的错觉,回过神来又觉得不对:“那翁主做什么?”等他成为东厂督主的时候,彩阁差不多就是皇后了吧,身为皇后不也应该是扶持皇帝的么,“那时候您会对奴才感恩么?”
彩阁适当向未来心狠手辣的厂公示个弱,虽然两人未曾有过正面冲突,既然这辈子想要活得长久,那些避之不及的人又何尝不是如同暗夜明星般的存在:“郁大人的恩德,我一直记在心里,我在长安能聊得上话的人不多,朋友更是屈指可数,不奢求那份冠冕堂皇的友情,只盼日后落难时候不得人落井下石。”
同太监说友情是不切实际,论关系若真存了份交情在里头,便是另当别论了,郁扶筠倒是认同彩阁的说法,皇城里两面三刀的人那样多,能防得了多少?多一个友人,便是少了个敌人,聪明人不绕弯子:“倘若翁主真信得过让奴才施粉描眉,旁的不计较,行头必须由翁主提供。”他刻意拿捏嗓音,比平时的轻快多了几分柔媚在里头,“但凭翁主差遣,‘奴婢’只穿华裳,非银线缂丝不上身。”
这声音比女人还要女人,彩阁身子都酥了,差点儿说他投错了胎,她仔细打量他的五官,忍不住赞叹:“你真好看。”
郁扶筠捏了个兰花指,并以衣袖半遮脸庞,露出的凤眸波光流转,满目秋水掩不住:“谢翁主称赞。”
穿长袍已是如此,若真叫他换了女装再略施粉黛,还不令人为之倾倒。
彩阁的猜测不假,当郁扶筠在兰陵王府里更衣妆扮妥当从屏风后出来时,步子迈的太大,差点被裙裾绊到,弱柳扶风般地依偎在八宝屏边,叫从外面过来不知内情的季轩看直了眼:“小五,这位姑娘是?”
未等彩阁介绍,郁扶筠已对季轩施施然行礼:“扶君见过兰陵王。”
季轩竟然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