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寿和宫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水榭搭起了戏台,宫外请来京城中最出名的花老板,为太后娘娘演了一出“花好月圆”。
皇子公主,家臣贵女,纷纷上前拜寿送礼。摄政王早早下旨,让宫中艺人排演新艺,寿宴上百花曲,飞燕舞,众人目色应接不暇…
凌墨在太后侧旁端坐,却总有几分心绪不宁,酒一杯接着一杯落了肚,本想压一压心中不安,可分毫不起作用。眼前伎子门百般解数讨好,他却无心观赏。
灯火恍惚之间,他倾目看了看身旁的位置,眼前笑靥盈盈,好似是长卿在与他添酒…可不过一晃,却是朝云扶住了他的手臂,“殿下,可是身子不适?可要早些回去?”
他这才看到,自己端着酒杯的手正发抖…
他是得走了。于是喊了苏吉祥来,备马车回东宫。身侧纪悠然却缓缓起了身,在他案前拜了一拜,“殿下,悠然为太后准备了寿礼,还未献上。殿下可要陪悠然一道儿去,好让娘娘高兴。”
凌墨这才想起,他还要给皇祖母三分薄面。这才起身与纪悠然一同往太后面前去了。他一向沉静,今日的脚步却有些急。纪悠然在他身旁,却是走得不紧不慢…
纪悠然给太后献上一副白玉雕的般若心经作了寿礼,又道了好些祝寿的好话。凌墨本着最后的耐心听完,方才与太后道他身子不适要回东宫了。
太后应了声,却对纪悠然暗使了个眼色。
凌墨并未察觉什么,回来座前,本带着朝云就要走了。首辅纪伯渊又带着一干门生,来与他敬酒。他周旋片刻,心中那股慌乱莫名又起,可尚书宋迟端着酒杯上来,还要与他喝酒。
宋迟的把柄,明煜已经查得差不离了。凌墨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直推挡开来宋迟敬到他手边的酒,“宋大人这酒就不必敬了。”说罢挥袖扬长而去。
马车一路行得平,被凌墨催促几声,苏吉祥方才令人加快了几步路。车中他捂着心口,有些发寒。朝云一旁给他顺着后背,“殿下可是寒病发了?要不让苏公公先宣太医去佑心院吧。”
凌墨摆了摆手,“不必。”又问朝云,“长卿这几日…可有什么不同?”
朝云想了想,“朝云只觉她近日心思深沉了些,其余也并未觉着有何不同。殿下怎会如此问?”
凌墨心间一阵急喘,心思深沉,该是因得那几碗避子汤。他咳嗽起来,吩咐道,“让苏吉祥再快…”
马车停在佑心院门前,朝云正要去扶主子,却没来得及。殿下已经跃下了马车,快步赶进了院子里。朝云也跟着有些紧张,该不会是长卿真的出了什么事?
凌墨进来书房,不见人。方才走前他将人抱去了软塌上的,那里空空荡荡,她喜欢的那张小羊绒毯被折得工工整整,摆在一角…
凌墨转身进了寝殿,床榻上被褥叠得整齐…傍晚临行前她还发着热,他以为她会在这里休息…
凌墨不自觉的后退了两步,方才那些预感是真的?
不对,还有侧间儿。他冲出寝殿入了那间小屋,可只见床榻上空了一半,原在那里的被褥和枕头,都没了。他一挥袖掀开一旁她的衣箱,同样空空如也。
朝云跟了进来,亦是几分惊讶,“怎么东西都收走了?”
朝云只见殿下脚步不太稳当,忙去扶着他,却听他嘴里碎碎念着,“还有德玉…她该是去寻德玉了。想去兰心院住几日解闷?”
凌墨抬眸看着朝云笑得几分虚弱,“你说是不是?”
朝云不敢答,她从未见过如此的殿下。殿下却一把挣脱开了她,踉踉跄跄去了外头。朝云忙跟着他身后,殿下走得很急,出了佑心院便去了兰心院的方向,她有些跟不上…
苏公公见得殿下这般,忙拉着她回来问了问,“怎么回事儿?”
“长卿不见了…殿下急着找人…”
“苏公公你快去跟去看看吧,殿下方才在马车上便要发寒病了。”
苏吉祥这才忙带着几个内侍,跟去兰心院了。
凌墨先去寻了那间她住过的小厢房,里头隐隐冷冷没有一丝儿生气。又去寻了偏殿正殿,德玉还在太后寿宴没回,除了留着兰心院里守夜的嬷嬷和婢子,再找不到一丝人影。
他心口一缕急气,扶着正殿红门,咳喘起来。苏吉祥忙来扶人,“殿下,奴才已经让他们去找了。殿下莫急坏了身子…”
凌墨缓过一口气来,方才确信几分:她是真的走了。可她傍晚还发着热,还带着病她要去哪里?
他话里几分冷意,对苏吉祥道,“寻不见你也不必来见孤了。”
苏吉祥被吓得一把跪去了地上,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凌墨说完取出身上的狼骨哨,吹了一声哨响,便又往佑心院里赶。
走回来佑心院门前的时候,几个守着佑心院的侍卫已经齐刷刷跪在了地上。
一抹黑色身影一晃,便落在他眼前。明煜拱手一拜,“殿下,传明煜何事?”
凌墨道,“十三司可还有用?孤的东宫里丢了人都无人知道?”
明煜垂着头听着主子训斥,“是明煜大意,请殿下降罪。”却听主子吩咐,“出动十三司所有人去找,京城里翻过来,将人给我寻回来。”
“晋王府、寿和宫、首辅纪家。都跟紧了有什么动向。”
明煜领了命正要走了。却见殿下箭步过去,一把掐住了一个跪着地上的门卫的脖子,殿下声音低沉着,字从齿间磨出,“跪有何用?人呢?”
侍卫只见殿下那一双眼里勾着杀意,“方…方才,我们都是守着佑心院的。是…是姜嬷嬷,说小厨房里煮了羊肉汤,让我们一人去喝一碗…”
“姜嬷嬷。”凌墨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掌力一紧,咯吱一声。
那侍卫直板板倒在了地上没气儿了。其他几人吓得不轻,忙在地上叩首求饶。
凌墨却侧眸回来看着明煜几分阴狠,“明煜,你知道怎么办了?”
明煜一拜,“知道。”
书房里,灯火点得通明,便越发显得屋子里空空荡荡。那丫头倒是走得干干净净,一点念想都没给他留…
他扶着门边,虚弱着走去那软塌边上,探了探上头的热度。
早春夜里寒凉又湿冷,软榻上也不例外…凉的。
门外来了个内侍,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与他一拜,“殿下,今日避子汤,许太医让奴才送来了…”
避子…他心绪绞着,对自己冷笑。
她连他都不要了,还避子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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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卿还是第一回赶夜路,明明在马车里铺好了自己的被褥和枕头,却怎么也睡不着…
马车从京城里出来,便从官道转去了小道儿。冷风簌簌作响。长卿撩开小帘,车头微弱的灯火,摇摇晃晃,只能照到很近的地方。她看到道旁的矮树丛影子,漆黑黑地一团,阴森可怖,便又忙将小帘放了下来…
她还有些发热,只好将自己拢进了被子里,靠着车边,眼睛便有些撑不住了。可车中颠簸,她睡得不沉,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的闯入一声马的嘶鸣,她身子颠簸了两下,人也跟着清醒了几分。
马车门忽的被打开了,长卿睁眼便见那车夫立在门前,手中那把长剑已经出鞘,在昏黄的灯火中剑色锋锐一闪,朝她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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佑心院里一夜无眠。
朝云候在书房门口,殿下不让她进去,也不让太医进去。
天色渐渐光亮了,苏公公备了马车在外头,进了书房去请殿下上朝,出来的时候,却无奈摇了摇头。
朝云忙小声问了声,“殿下朝堂也不去么?”
苏公公叹了声气,“嗯。让去告声病…”
朝云目送走了苏公公,又见那十三司的小暗卫从外头回来。小暗卫入了书房,也不知与殿下说了什么,朝云便听得里头瓷碗碎地的声响。那是方才太医开的安神汤,让她送进去给殿下的,殿下看来也没有喝…
等那小暗卫出来了,朝云才推门进去,想要拾掇那些碎瓷片,却见殿下衣角带风从房里出来…
殿下一夜未眠,眼底泛着青色,脸上还浮起来一层淡淡的胡渣。手中却持着剑,眼底里一抹杀意,往外头去了…朝云顾不得那些碎瓷片儿了,忙跟了过去。
苏公公候着门口,见殿下持剑出来,忙随去了后头。“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凌墨顿足,目光斜着在苏吉祥脸上扫过。苏吉祥便什么声响都不敢再有了。
翠竹轩里,纪悠然今日心情大好,正坐在妆台前让贴身嬷嬷梳妆。丫鬟送了漱口的茶水过来,便被她屏退了下去。纪悠然见四下无人了,方才细声问着一旁李嬷嬷,“阿爹那边可有消息了?”
李嬷嬷摇了摇头,“老爷那边还没有消息。”
纪悠然嘴角的笑意顿了一顿,不过一晃,便又笑着拿起一旁的簪子往发髻上插了下去。“午时你再去问问。”
李嬷嬷道,“嬷嬷知道了,小姐。”
外头忽的一阵嘈杂,内侍声音变扭喊了一声“太子殿下”,接着便是一声惨叫。
纪悠然被惊动了,忙出来看了看。她用惯的内侍吴公公满嘴是血,舌头被割了…
纪悠然一声惊叫,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把染着血色的剑,便直架在了她脖子上。对面太子面色惨白,那双长眸里似烧着一把火。
“殿…殿下…为何这般对悠然?”她强撑着情致,对他笑了笑。
凌墨也跟着勾起嘴角,“你不知道?”
纪悠然乖巧着摇了摇头,“悠然不知,殿下请明示。”
“哼,不知。”凌墨长剑一挥,手起刀落。四周纪府下人齐齐跪去了地上,有的求饶,有的哭喊。自家小姐怕是要没命了。
那一瞬,纪悠然也以为自己要没命了,心脏都提到了喉咙眼里,喊都喊不出声来。可是没有,殿下那把长剑落下,斩断的只是她的发髻。空中扬着她的发丝,原梳得工整的流云髻也一头散乱。
她忙一把跪了下去,“悠然做错了什么,殿下要如此对悠然?”女子长发为美,殿下这是毁了她的尊严。
那把剑却又逼来了她脖颈上,“你知道她要走,是不是?”
纪悠然垂着眸,眼珠子却飞快转着,“悠然,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孤说长卿。”凌墨狠狠四个字,嘶哑而出。“你昨日故意拖延,便是不想让孤回东宫。”
“悠然…悠然没有。”
凌墨手中长剑直逼在她脖颈上冒出了血色,“孤没有多少耐心给你。她人在哪儿?”
纪悠然被那把长剑逼得疼,她这才敢抬眸看着他。她的太子殿下,她从小到大心心念念,想要嫁的人,明明应该清风霁月温润如玉,绝不是眼前这样的…可他今日竟然为了一个婢子,要杀她?那便杀了她好了,死在他的剑下也是爽快。
她哼声冷笑了出来。“你想找她呀,殿下?”
凌墨眼中一颤,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说!”
纪悠然笑着抬起头来,看向凌墨眼里,“她死了。”而后声音一沉,狠狠道出:“昨日夜里,纪家的山火卫便将她杀了,埋在了京都城外的乱葬岗里。”
她看到那人双瞳在颤抖,便笑得更张狂了几分,“殿下你去找她呀。”
凌墨的拿着剑的手有些发抖…凝神屏息了片刻,方才一字一句嘶磨出来,“满嘴胡言。”他凑来鸡纪悠然眼前,笑的几分阴冷,“想让孤一剑杀了你?未免也太让你快活了…”
太子话落,纪府众人听得纪悠然一声惨叫。太子的剑没有割破小姐的喉咙,却割了小姐一只耳朵…
纪悠然疼的晕了过去,太子却用剑插着那只耳朵放去李嬷嬷面前。“劳烦嬷嬷帮孤给纪大人带个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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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的马车停在京都城外乱葬岗的时候,正是正午时分。遍地的尸首都已经被太阳晒得开始发臭,血腥气味儿却还未散去。
苏吉祥捏着鼻子见凌墨要下来,忙来拦了拦,“殿下,这地界儿血煞重,可别冲撞了殿下。要不还是让明大人先查看清楚吧。”谁知殿下却好似没听见似的,背手下了马车。
凌墨眼见之处都是黑衣人的尸首,手中掌心紧握成拳。她该不会穿黑色的,不会在这些人里…
一旁明煜已经带着一干暗卫,一具具尸首查了过去。很快便回来与他回道,“殿下,死的都是纪家的山火卫。没有女人。”
凌墨的心终于落了定,方问道,“怎么死的?”
“是…”明煜犹豫少许,才道,“都是死在老十三的清风剑下。”
凌墨眉间一蹙,冷笑问着明煜,“看来十三司还未想好到底要站在哪边?”
明煜忙是一拜,“不是殿下的旨意,十三接的该是司礼监的密令。”
“从地上的痕迹看,十三是驾着马车走的,该是带着什么人,明煜这就去查十三的下落。”
凌墨颔首准许,“你另让明英来找孤,孤有事让她去办。”
“是,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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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佑心院的书房里,却早早熄了灯火。
朝云还在外候着守夜,心想着殿下两日没睡觉了,早些休息也是好事。
屋子里,凌墨却打开了博古架后的暗门,举着烛火往密室里去。密室里灯火昏黄,鞭子抽打的声响一声声传来。
姜嬷嬷被绑在十字支架上,方才已经被打晕过了几回,被人泼了一把冷水这才醒了过来。
凌墨在对面的太师椅前坐了下来,笑着道,“你帮皇祖母做事,可她怎的弃你不顾?”
姜嬷嬷微微抬起脸来,笑得几分从容。凌墨扫了一眼她面上神色,端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方才问起一旁的黑衣女子,“还是不肯说?”
黑衣女子上前回报,“殿下,她吃了哑药。什么都说不了。”
凌墨眉间一蹙,却见姜嬷嬷咧嘴笑了起来,哑巴笑不出声来,只是张开含着血的嘴,龇着牙。他疾步过去,一把拧起她的脖子来,“笑话,姜嬷嬷不是还识字么。”
他说罢松了手,微微侧眸问那黑衣女子,“十三司,该不止这点儿伎俩?”
黑衣女子忙一把跪拜下去,“姜嬷嬷有一私生幼女,明英明日便将人带来。”
凌墨这才笑看着姜嬷嬷,回了明英的话,“很好。”
朝云在书房门前站了一阵子,眼皮便开始打架了。可书房里的灯火不过消失了一刻钟的功夫,便又亮堂了起来。她忙打起来几分精神,便听殿下在里头唤她奉茶。
朝云先去了一旁小柴房提水,方才推了书房的门进去。
殿下端坐在书桌后头,正奋笔写着什么。朝云正去端他手边的白玉茶碗,想着添一趟水便算了。殿下却吩咐,“换一趟新的来。”
朝云这才开口劝着,“殿下已经两日没休息过了,浓茶伤身。太医开了一副安神汤,一直在小厨房里温着,朝云给你端来吧。”
殿下却依旧没有抬眸,拧着眉头写着奏贴,“孤没有时间了。”
朝云听得殿下答非所问,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只好依着吩咐去换浓茶。又退去了门外候着当值…直到过了三更天,殿下才又传她进去。“安神汤端来。”
朝云侍奉殿下喝下了安神汤,殿下方才肯休息了。朝云扶着他回了寝殿,却见殿下神色又几分恍惚。长卿虽是走了,可她以往日日侍奉在寝殿里,殿下怕是会触景生情。
朝云这才道,“若不然,朝云去兰心院里布置一间厢房。这段时日,殿下先住去兰心院吧。”
殿下却一口回绝了。
朝云只见他坐去了榻边,细细探着床榻上的温存。好一会儿,殿下方才开口问她,“她可留着什么东西给你了?”
朝云想了想,“今日一早朝云清理自己衣物的时候才发现的,长卿留了好些珍珠在我的衣箱里,该是怕我哪日急用…”
殿下却是一声冷笑,“担心着你…倒是一点也想不起来孤。”
朝云听他笑得几分苍凉,本还想说什么劝劝的。却见殿下忽的跪去了床榻上找起来什么,很是紧张,她忙跟了过去,“殿下要找什么,朝云帮您吧…”
殿下却只是拈起来一根长发,“是长卿的…”
这两日来,朝云还是头回见殿下笑得真心…殿下捂好了那根头发,又去床榻上寻了起来,可不过三根,便再也找不到了。
朝云见他坐着榻边上,将那三根青丝绕着指尖仔细卷好,方才捂着手心里,目光便有些发直了。
朝云又劝了劝,“朝云帮殿下放好,殿下明日起了,还能仔细看看。”她伸手要去接过那几根头发来,手却被殿下一掌挡开了,“滚。”
朝云知道殿下只是念着长卿,生气不是对她。忙往后退了退,却见殿下又将玉枕紧紧锁在了怀里。
凌墨这才看到那玉枕下,竟是有一张宣纸…四折摆着,工整放在床榻上。他拿来打开,里头是那丫头的字迹,习承安远侯,三分似羲之,七分似赵佶,骨节分明,张扬有力。
他眼底有些氤氲,这丫头毕竟还是念着他的,给他留了份念想…他两指捏了捏眼头,逼出里头的混热的液体,方才心念出来上头那六个大字。“弃一子,破珍珑。”
他目光瞬间空了,拿着那宣纸的手也顿在半空…
心口气急,嘴里涌上一口腥热。
朝云方退去一旁,便见殿下猛地咳喘起来。她忙又回来床榻旁侍奉,“殿下可是寒病发了?让苏公公去请太医吧?”话刚落,腥热的血液从殿下口中喷洒出来,腥红落满了素色的床帷…
佑心院又是整夜未眠。
许太医来开了药方也不敢走,在寝殿里候着照料。消息惊动了寿和宫,太后也来了寝殿,探着病便是一整夜。后宫中阶位稍高的兰贵妃和静贵妃,也都在佑心院里候着,照料着太后和太子。
晋王和秦王立在佑心院门外,一同等着消息。太子乃是一国之根本,若身体生了什么变故,朝堂之上便得要早做打算。
天将将光亮,德玉便寻了过来。见得太后还在榻旁守着,德玉忙去劝了劝,“皇祖母身子也不好,还是先回寿和宫休息吧。德玉在这陪着太子哥哥。”
太后面色踌躇,又被德玉劝了几回,方才起身回了寿和宫。
德玉这才坐来榻旁,探了探太子哥哥的额头,好似还在发着热。朝云说他昨日夜里咳了血。皇后走后,她和哥哥虽是嫡出,可在后宫中并无其他依靠,太子哥哥便是她的依靠。可如今,太子哥哥也病重了。
德玉擦着他的额角,目光却落在他的两鬓上。那日太后寿宴上,她的太子哥哥还是一头青丝,今日再看,鬓角上却已经生了花发。德玉轻轻抚摸着那处的白发,方又问了问朝云,“长卿这么一走,可知道太子哥哥会撑不下去?可有她的消息了?”
朝云垂着眸,摇了摇头。方从袖口里,掏出来一块折好的方巾送去德玉面前。“昨日殿下从床榻里找来的。殿下昏迷前,让朝云好生存着的。”
德玉接了那方巾过来,打开来见得里头单单薄薄的几根青丝。这才从身上将长卿绣给她那个香包取了下来。将那头发塞去了香包里,而后从被子里寻着凌墨的手来,放入了他掌心。“长卿该是想着你的,太子哥哥…你快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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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墨这一觉下去睡得很沉。
梦中他回去了小时候,随着祖父高祖皇帝征战瓦剌。他个头还不高,祖父专给他挑的白鬃小红马。他也上不了战场,可却拉着弓一箭射断了敌军的军旗。
祖父与他说,“墨儿,大周的江山,日后便由你守护。”
他怕做不到,所以他很努力。努力习武,努力读书,努力超过他的皇长兄。祖父去后,父皇卧病在床数载。皇长兄把持朝政,将重要臣子都换成了他的人。他这个太子徒有其名,包括自己的婚事也无法自主…
他自幼便知道自己要娶首辅家的女儿。皇子鉴读书,虽有世子公爵伴读,首辅大人便常常带着小女儿来学堂。
他知道纪悠然温柔可人,知道她一心想要嫁给自己,可祖父留给他的十三司,也与他来报过,纪家庶妹因与纪悠然争过一副玉珠,被山火卫推下了寒水。他不会喜欢她。
那些梦境渐渐开始变得虚无,全是他未曾经历过的场景,可却越来越真实了起来…
他看到长卿怀着他的孩子,已经有孕五月却被纪悠然生生害得小产。他看到她了无生气躺在病榻上,因得失亲失子之痛,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他看到自己战死在京都城墙之上,又看到司礼监那帮宦贼为了扶持秦王称帝,推着他的棺椁,赐死长卿给他陪葬…
他在梦中只剩一丝游魂,嘶吼得声嘶力竭…却无人听见。
他再醒来的时候,天色是漆黑的,寝殿窗外正下着大雨。一旁德玉还候着他旁边守夜,窗外一声惊雷,直将德玉惊醒了过来。
德玉只见床榻上的人睁了眼,忙用手帕与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太子哥哥,你醒了?你都睡了整整三日了…”
“太医可来过了?”他喉咙里沙哑着,提醒着他还病着。
德玉答道,“许太医候在书房里呢,太子哥哥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他侧脸过来,静静望着德玉,“药呢?孤要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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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下了整夜,黎明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
佑心院里的泥土起了清香,十分怡人。槐树上停了两只新雀,正叫得欢喜。
苏吉祥匆匆从外头回来,听闻殿下今日起了身,他手里捧着那副刚装裱好的梅花图,这该是长卿与殿下的念想,殿下看了该会高兴。还好那工匠耽误了些工期,才没来得及送去秦王府上。
朝云正伺候完殿下汤药,从书房里出来。见得苏公公福了一福身,方去了小厨房打点杯盘了。
苏吉祥入来书房,见殿下正端坐在书桌前写字。忙作了礼,“殿下,上回那副梅花图,还未来得及送去秦王府中,殿下看看,要不要留着?”
凌墨手中的笔顿了一顿,方道,“你呈上来,给孤看看。”
苏吉祥送着那书画到殿下面前,殿下却没看画。苏吉祥觉得殿下看他目光有些不对,这才敢抬眸看了一眼殿下。这一眼,他看得一惊。殿下两鬓的发色,已经全白了…
“殿…殿下,可是这几日太过操劳?奴才帮您请许太医来看看。”
“不必了。”凌墨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苏吉祥,这些年,是孤待你好,还是你义父苏瑞年待你好?”
苏吉祥心中一惊,忙后退几步,跪去了地上,“奴才自从侍奉殿下,便就是殿下的人了。义父对奴才也是恩重如山…”苏吉祥话还没说完,眼前忽的闪过一道剑光…两眼一直,嘴里只剩最后两字,“殿、下…”
凌墨剑已回了鞘,拧着苏吉祥的衣领,凑去他的耳边,“话说得再好听,你还是司礼监的人。”
朝云端着参茶从外头进来的时候,正见苏吉祥的身影倒了下去,地上全是血,殿下手上也是。她看到殿下嘴角勾着一抹冷笑,血滴溅落在殿下苍白的皮肤上,诡秘之极…
她手中参茶没端稳,落到地上碎了一地。她脚步不稳,刚退出去了书房,便一把倒摔在了地上。殿下手中持着剑,走来她面前。朝云直仰视着面前的男人,他却只是轻扫了她一眼。
“害怕么?”
朝云只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失了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却本能地对殿下摇了摇头。三日来殿下卧病在床,再醒来的时候,两鬓生满了白发。朝云心疼殿下…殿下这么做定有他的道理。
殿下抿了抿嘴角笑着,似很是满意:“那就好。”
外头却又有人来报,“殿下,纪家大夫人已经在东宫门前跪了整整两日了。殿下可要见人?”
凌墨手中还沾着血的剑直挑去了来人喉咙前,“孤为何要见一个贱妇?”
那内侍便被吓得直滚去了地上,又忙爬起来叩首,“奴才知道了,奴才这便去回话…”
书房里,明英正让人收拾了苏吉祥的尸首拖出去了外头。见凌墨回来,忙上前与凌墨报来了这几日探听得的消息。
“十三是接了司礼监的密令,带着个女子去了江南。”
“阮姑娘母亲的外家,也是在江南。”
“司礼监…”凌墨轻笑道,“再去查,这些时日苏瑞年和寿和宫可有什么关系。另外,多派些人手去江南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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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雨又下大了,不时一抹闪电划破天际。
亥时刚过,尚书府里已经不甚有人走动。
宋迟一手撑着伞,一手挑着灯笼,从书房里出来,亲自将刚刚在他书房中议事的贵客往外送。
宋迟边行,边又给旁边的纪伯渊挡着路旁伸出来的新枝。“纪大人,您小心。”
纪伯渊身边跟着自家亲信,帮他打着伞,他背手走在一侧又对宋迟道,“太子的病情的消息,你可真有把握?”
宋迟一旁笑得谄媚,“纪大人放心。昨日鄙人亲自去了趟太医院,寻了汪太医和邓太医来问,都说太子殿下呕血不止,脉象微薄,这一病该就是起不来了…”
纪伯渊脸上勉强浮出笑容,“他毁了我的悠然,是报应。”
“明日与晋王在丰乐楼中秘会,你不可带多了人。最好,独你一个。”
宋迟连忙点头称是。
二人方才走到尚书府门前,却忽听得一阵脚步嘈杂。数十油火把从两旁高墙上落下,黑衣人脚步紧凑,直将两人团团围住…
宋迟忙将纪伯渊护在身旁,又高声喊人来保护。却见尚书府大门被人一脚踢开,一行黑衣人举着火把,引着一袭黑羽斗篷走来他眼前。
宋迟认出了来人,却不大敢相信,太子竟是变成了这幅模样。他揉了揉眼睛,确认真是没错了,忙一把跪了下去,“太…太子殿下。万…万福金安。”
太子却未说话。宋迟听得一声狼骨哨响,身后便响起刀剑杀戮之声,府中人声哭喊,全是死前的惨叫。宋迟知道大祸临头,连连爬去那人脚下。“殿、殿下,为何啊?”
凌墨弯腰下来,一双长眸直直看入宋迟眼里:“两年前铸币营私的案子,宋大人铸金为竹,中饱私囊,勾结首辅,嫁祸到安远侯身上。害了人,还坐上了人家的位置。宋大人可是全都忘记了?”
宋迟生生被吓得跌落去了地上,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以为那事情已经瞒天过海,不想太子殿下全都知道了?还未来得及狡辩,便见太子抬手一挥。两个黑羽侍卫便直来将他架了出去…
纪伯渊也未被放过…
雨越下越大,凌墨立在雨中,静静看着十三司的黑羽暗卫,将宋家人赶尽杀绝,血水流到他脚边,他心头敞着的伤口,方才能觉得好受一些…他沉寂多年,韬光养晦,现如今高祖皇帝留给他的十三司,终于派上了用场。
明英来报,“殿下,除了宋迟,都杀了。”
“很好。”他嘴角咧出一道笑痕,转背正要走了。却忽的想起来一个地方…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院子里弥散不去的血腥味道,让他有些兴奋。
他记得那日是艳阳天。长卿在前头牵着他的手,回眸对他露出一对笑靥…他抱着她跃上了假山。
他耳旁好像还有她的声音,“阿南是看着长卿长大的,好不容易能回来看看他…”
他不自觉的勾着嘴角笑了笑。走去那个小山洞面前,抬手拨开了那些枯枝。阿南依然静静坐在里面,手中桃花花瓣儿已经枯萎成泥…他记得那日她小声和阿南说了些什么。于是他也凑去阿南面前,细声问道,“她该还是平安的,对不对?”
借着外头的火光,他看到阿南嘴角浮着一抹笑意。
他也淡淡抿了抿唇:“那就好…”
话刚落下,他却听得一旁有人在哭。嘤嘤切切是个女子,他动了心念,是他的长卿?他持着手中剑寻了过去,拨开那草丛,却又失望了回来。
宋冰玉窝着草丛里,浑身都湿透了,正发着抖。借着火光,宋冰玉将眼前的人认了出来,“殿…殿下。”
“你来了就好了,那些匪徒见人就杀。殿下救救我吧,也救救我阿爹和阿娘!”
凌墨冷笑了声,大掌拧着她的肩头将人提了起来。
“孤带你回东宫,可好?”
宋冰玉哭着又笑了,“我得救了。阿娘,阿娘冰玉活下来了!”
十三司留在宋家善后,凌墨却带着宋冰玉回了东宫,又寻着翠竹轩里去了。
自从那日纪悠然被凌墨割了耳朵,翠竹轩里伺候着的纪家人,也被十三司处理了干净。
下过一场雨的翠竹轩,一派死寂。只偶尔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
凌墨持着宋冰玉的手臂,推开了寝殿的门。
一股腥臭味道传来,呛得宋冰玉一阵咳嗽。她见殿下走去桌旁,用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油灯。屋子里光亮了起来,她这才猛地看到地上躺着个女人。
那女人听得声响,手脚动了动,缓缓撑起来半身。先前光彩如玉的首辅大小姐,如今满脸都是窟窿,朝她看了过来。宋冰玉这才察觉不对,吓得直往门外退了出去。“殿、殿下,你放过冰玉吧…”
话没完,殿下却又一把将她拎进来了屋子。她看到一旁的竹篓不知什么时候被打翻了,黑乎乎的血蛭正往纪大小姐腿上爬了过去。宋冰玉的双腿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吓得瘫软在地上成了一团泥。
凌墨却冷冷道,“你不是很想做孤的侧妃么?那你便在此好生伺候正妃姐姐。”
他说罢缓缓退出门外,抬袖一把合上了房门,转身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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