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肖跃的人生中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他在校期间针对汶川512特大地震进行的采访新闻稿一举获得了西京市新闻媒体新锐奖。
那时举国上下都沉浸在悲痛中,肖跃作为心系苍生的新闻学学生,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使命的召唤,虽然他根本不可能深入震区去进行一些实质性的工作,但他却从别样的‘观察者’角度出发,撰写出了一篇感人至深的报道。
这则新闻稿最初不过是发表在校刊上,在学生们的大肆讨论后被新闻与传播学院的主任注意到,当即推荐给了对接的媒体单位。
肖跃没有想到,这样一篇看起来情感过于激荡、文笔又有些稚嫩的文章竟然获了奖,还让临毕业的他成为了全校的风云人物。
有了这样出名的新闻稿在先,肖跃第二件大事就来得理所应当。
他在论文还没有完成之际就收到了西京市最出名的报业集团——华城报业伸来的橄榄枝,对方对他在就学期间的品学兼优赞赏有加,更为他出色的灵气和共情所折服,诚邀他成为华城报业的一员。
于是,肖跃在学校的名气更盛,他是新闻与传播学院中,为数不多还未正式毕业就获得了大好前途的优秀学生。
在工作与学业都成为一片坦途时,第三件事却给肖跃带来了不小的打击。
与他同窗4年的女友在讨论到他未来的工作和生活时,产生了不小的分歧,肖跃认为自己的工作神圣不可侵犯,是高悬于项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警醒世人,导人向善,但在女友那里,则只不过是一个‘赚不到钱事又多’的苦差。
女友建议肖跃,为了二人的美好未来,让她的父亲也顺便将肖跃安排在电视台工作,环境好又轻松,与新闻传播业务也很对口。
但肖跃还是拒绝了。
他对女友的失望并不是从这一刻开始的,此前交往的几年里,他渐渐发现了女友的身家背景以及她与自己认识世界的不同,只不过这一次,女友是在逼他从感情和志向中选择一个罢了。
这对他们来说,是一场零和博弈。
踏进华城报业的大门时,肖跃接到女友的分手电话,这段他付出了满腔爱意的恋情终于落下帷幕,也紧紧地闭上了他的心门。
华城报业的工作并不像肖跃曾经期望中那样神圣,肖跃在步入工作后近一年的时间都在反思,是否世间万物大都这样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当你靠近之后,才能发现那些掩藏在美好光辉下的乏味与无趣?
他做了几乎整整一年的资料员,每天都在和各种文件校对打交道,当初离开学校时有多么志气高昂,现在就有多沮丧。
那个新锐奖的奖杯就在他身后的文件柜里,让他每天工作起来都有些如芒在刺,公司同事关系有一种平淡疏离的和蔼,但唯独这个奖杯,好似一直在嘲笑他的无所事事。
……
事情的转机来得突然又有些草率,像是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实在是接不住了,才扭头想到办公室还有个新来的‘老实人’一样,转交到了肖跃手中。
那时领导心虚的赞美成堆地吐在肖跃身上,生怕眼前这个年轻人不肯接受似的,东拉西扯地找了无数理由,但肖跃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也并不在乎,他只在乎一件事
他终于,可以向自己从上学时就怀揣着的信念前进一步了!
这一年,肖跃23岁,在华城报业是一个丝毫不打眼的小透明。
欣然接受了这份人人嫌弃、没有油水又费劳力的采访后,肖跃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奔波。
临近春节,这一年的春运大潮即将汹涌来临,在春运大潮中向来占比最大的农民工群体成为了这次肖跃需要采访的对象。
在肖跃只身一人抵达被采访人家所在的村庄时,他前后院地寻找,只看到了一个孩子。
“小朋友,请问这里是李建业和赵秋霞的家吗?”
肖跃寻了半天,看见孩子警惕地瞪着他,有些不好意思,笑眯眯地开口问。
孩子孤疑半晌,身上的衣服像是几年都没有换过,显得十分破旧,离得近些甚至还能闻到一些若有似无的酸腐味道,他看着眼前这个相较村庄来说已是光鲜无比的年轻人,慎重地问道“有事吗?”
西北小村落的冬日往往都伴随着干冷凛冽的寒风,年纪轻轻的孩子脸上尽显刺骨罡风掳掠过的痕迹,颧骨上是一团团扎眼的潮红,连同刚做完农活的手指节也有着城市里难得一见又令人心惊的冻疮。
“小朋友你好,我是华城报业的记者肖跃,”肖跃尽可能小心又温和地递上自己的名片过去,不让自己眼中的心疼流露得太过明显,“是来采访的。”
或许是由于感同身受,他仿佛看得见孩子骨子里的倔强与自尊,不愿以华城报业记者的鼎鼎大名居高临下,在努力攀谈了好一会儿之后,才终于让面前这个叫做李强的孩子松懈下来。
这一次的采访并没有如他计划中一般顺利。
海城地处南方,气候四季如春,在改革开放后经济发展也一如春风般扶摇而上,很快地就成为南方众多城市的领头军。
经济的腾飞同样带来的,是民众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体育等需求,于是从肖跃毕业那年开始,城运会确定在海城举办的消息已传变了祖国各个角落,而为了迎接这场声势浩大的文体活动,海城城运会的基建也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地展开,为了来年9月份召开的城运会,华城报业特别安排肖跃针对于参与基建的农民工进行采访。
李建业和赵秋霞就是参与了这场基建的农民工夫妇,肖跃在华城报业给予的名单信息上翻了半天,才一看到他们的家庭情况就下了决定。
要说原因也很简单,相较于其他外出务工的农民工家庭来说,李建业和赵秋霞的家庭属实有些特殊,而这个特殊的根源就在他们的孩子——李强身上。
不像其他农村家庭那样人丁兴旺,李建业和赵秋霞的家庭关系都十分简单,并没有几个亲戚,再加上头两年李建业的老母亲去世,家里拢共也就只有这一家三口了,城运会基建开始,夫妻俩纷纷外出务工,年纪尚轻的李强便只能独自留守,翘首盼着父母回家。
“爸妈说,城里的活儿急,去年雪灾都是就地过年的,今年票就难买,再加上工地不放人,就没回来。”
李强说这些话的时候,连眼睛都没有抬,声音平静得不像是一个刚满12岁的孩子,但肖跃听得出他字里行间的赌气。
“李强,那过年的时候,爸爸妈妈没有说一个人怎么办吗?”肖跃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童年,虽然这次打算采访李建业和赵秋霞的计划扑了个空,但面对这样一个形单影只的孩子,他还是不落忍。
李强撇撇嘴“说了,让我到隔壁二婶家,但那是他们家,一家人高高兴兴的,我过去算什么。”
肖跃哑口无言。
他想起父母罹难后自己的日子,那会儿他也还小,虽然多有人来照顾,可毕竟完满的家庭版图被硬生生让命运剥去了一大块,总让他心中无限哀恸,从小到大学习过无数赞美感怀亲人的诗句,直到那时他才将‘每逢佳节倍思亲’理解得通透而艰辛。
“不过,回不回来不重要,重要的是爸妈身体要好好的才行。”冷下来的场子里突然响起李强稚嫩倔强的声音,一下子划穿了刺骨细密的风,“现在他们辛苦也是为了我嘛,等以后我长大出息了,做了警察,就不让他们抢票,我给他们买飞机票!宽宽敞敞地回家!”
肖跃有些意外,笑笑问“李强,你的梦想是要做警察啊?”
李强抬起头,认真地冲着肖跃点点脑袋,一字一句地说“爸爸妈妈这么久没回来,我们镇子上的警察叔叔还特地来家里帮助我生活,我以后也要帮助别人。”
孩子的世界往往就是这样单纯,从哪里得到馈赠之后,第一反映首先是如何回馈。
肖跃心头一暖,采访对象选择错误的懊恼已经全然消散殆尽,他记得自己走上记者这条道路也和李强一样,稚嫩却盈满热血的胸堂中揣着一颗回报众人的心。
不过同样紧要的是,他的求学之路并不太容易,9年义务教育之后的学杂费激增,如果不是有好心人的帮助以及一位‘长腿叔叔’的善款资助,他或许一辈子也追不到做记者的梦想。
想到这里,肖跃心思突地一动。
他再度认真地打量李强和周围的环境,父母在外务工的李强显然并没有摆脱家徒四壁的情况,海城的高消费让得到酬劳的夫妻俩也剩不下多少钱来给儿子一个足够好的教育条件,而现如今孩子已经12岁,翻过年之后,9年义务教育也就结束了……
回到西京的路上,肖跃思绪万千,似是在犹豫又像是焦急万状。
终于,在以‘长腿哥哥’的昵称向李强进行了指向性的资助之后,几天来的焦虑好像才突然找到了落脚点,肖跃的心境也随之平和下来。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找到了一条真正给予这些孩子们一些实质帮助的道路,一条似乎没有尽头、但一定会汇涓成海的宽阔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