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国妈的突然生病让临近高考的洪小元有些慌了神。
母亲病逝,父亲服刑的这段时间里,洪小元除了亲奶奶以外,再没有了别的依靠,虽然每次回到白头村,奶奶总要絮叨着将坐牢的父亲念叨过来又念叨过去,让洪小元不胜烦躁,可真等奶奶病了,他又觉得心疼。
他头一次体会到,自己是多么希望父亲服刑结束之后能够再回到白头村,与奶奶和自己团聚。
学校临高考前的任务很重,除了不停的考试以外还有数不清的各种试卷和功课,这么大的事情传到洪小元的耳朵里,以极快的速度击溃了洪小元心里脆弱的一块,让他原本稳坐在全年级前三的位置都有了些颓势,这一次的月考中,成绩一下子落到了年级十五。
苗香寒自然是不同意洪小元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求回家的,哪怕洪小元给出了非常多的理由来,着急得茶饭不思也不成,她深知对于洪小元来说,高考或许不能逆天改命,但至少也是他人生中异常重要的一个环节,如果败北了,那么洪小元这个骄傲的孩子即将面临的就不是简单的一次复读,而是在新的高考制度可能随时会来临的情况下面临一次脱胎换骨的重新打磨。
时间,洪小元还是充足的,可精力呢?千军万马每年都在过着独木桥,谁能肯定这孩子在照顾奶奶的过程中还能保持住一个精力充沛的状态来杀伐征战?
可偏偏洪小元是个倔强不已的孩子,学校不准他的假,他竟然选择了最激烈的冲突方式,他逃课了。
这是洪小元从进入杏林中学以来的第一次逃课,一逃就是整整两天。
老校长自然是清楚内里情况的,将事件影响极力地压到最低,但同时也对苗香寒下了最后通牒逃课三天以上,要接受学校的大处分,再多,直接休学,不能商量。
带着劝说洪小元回到学校平稳度过最后临考期的任务,以及与刘老师在拜县做好的一系列安排,肖跃再次踏上了去往白头村的路。
“肖哥,你说洪小元这么聪明个孩子,就算庆国妈不说,他能看不出来?”小吴一边飞快地开着车,一边不无担心地问着,“而且一开始香寒告诉我他逃课的时候我就转告你了,谁知道你忙了这么两天连个人影都不见,这下耽误了吧,三天就算大处分了!”
“我是去安排拜县那边的医院了。”肖跃将手上的入院通知握在手里,婆娑着说,“也是幸亏你现在可以独当一面了,我才敢放心在这两天把工作都交给你,好让自己抽出身来去处理庆国妈的事情。”
“不是吧肖哥!你安排医院?这可是癌症,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小吴惊讶地吼着,“而且庆国妈不都说自己要回家吗,她又怎么肯住院?”
“钱再赚就是了,老人家已经基本上等不到儿子出狱了,难不成让她也见不到孙子高考吗?况且……哎,还是开快点吧。”
肖跃的心情无比沉重,他纠结着没有说下去,况且小细胞肺癌晚期,再加上庆国妈的年纪,能不能撑过这两个月还是个未知数,两个月的时间,就是有再多的钱,又能花去多少呢……
终于抵达白头村的时候,肖跃见洪小元正在照看着奶奶喝水,听到有人进房,洪小元一个激灵回过头看到来人后,神色尴尬动作局促,有一种犯了大错之后的主动乖觉。
“肖记者你们来了?”庆国妈的声音这时候听起来越发虚弱了,相比几天前在医院看到时更显苍白,人仿佛又瘦下去一圈,说话也费力,喉咙里似是永远堵着一块吐不出来的痰,气流微弱地从气管穿过,拉扯着这块秽物,发出风箱一般的呼哧声。
看庆国妈硬撑着想要坐起,肖跃连忙上前扶住她,连声说“老人家,你躺着,我们这次过来,是接小元回学校的。”
“我不能回去!”庆国妈眼神中流露着不懂,还没说话就被洪小元一声打断,“奶奶现在身体这个样子,没办法自己生活!”
“肖记者,娃不是……放假吗?”庆国妈憋着劲儿扯住肖跃的袖子问。
老人的手没什么力气,但硬是把肖跃的心都扯得疼了一下,他回头去看一旁焦急的洪小元,洪小元因说谎而涨红了脸杵在那里,但仍旧态度坚决,眼睛也十分担心不舍地看着床上的庆国妈。
“是放假,不过马上高考了,所以时间比较紧张。”肖跃想了想,温柔地安抚着庆国妈。
听到肖跃这样说,庆国妈才放心地将瘦骨嶙峋的手松了松。
洪小元眼见着不愿意返校,肖跃一个眼神过去,小吴便拉着洪小元退到外面去陈情利弊,而他自己则对着庆国妈小心翼翼地掏出拜县县医院的入院通知单。
“肖记者,使不得……”看到通知单,庆国妈便十分了然肖跃想要做什么了,立刻心急如焚起来,话说不完,咳嗽就突然随着心跳喷涌出来,剧烈而绵长,因着洪小元还在门外,庆国妈颤巍巍地拽过被子将一声声咳嗽都悉数堵在了棉花里。
肖跃在庆国妈背后拍打了好久,才将这股突发的汹涌拍了下去。
“老人家,我知道你怕我花钱,不远拖累我。”
肖跃话音刚落,庆国妈的眼眶就红了一圈。
谁能没有生的希望呢?哪怕是被宣判了死刑,但虚无缥缈的生存欲就放在那里,但凡有那么一丁点念想,谁不想要牢牢抓住呢?可庆国妈没法去抓,她没有这个资本,癌症治疗高昂的费用是一座高不见顶的巨大门扉,将那点生的念想紧紧地挡在门外。
她没有看到自己的儿子归来,甚至没有看到孙子出头,她不甘心,又不得不甘心。
“老人家,钱的事情你不用考虑,这些费用目前我还出得起,当然,这些钱算我借给小元的,以后他还要到我的公司实习,慢慢还给我就是,你千万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肖跃深思熟虑,试图用最温和的语气将庆国妈‘骗’去医院。
“肖记者,你还没结婚……”
婚姻对于每个人来说似乎永远都是最重要的人生大事,尤其在白头村这样信息闭塞的农村更是如此,对肖跃这件人生大事的关心一直是庆国妈的心事,不仅每次见到肖跃的时候会问起,就连洪小元回家时,也时不时地要旁敲侧击一番。
这是一个纯朴的村民对善良之人最温暖而简单的祝福和期待。
只是肖跃没有说,他自从于晴的事情之后,对这方面也不知是完全‘创伤后应激’了,还是要求更高了,几年下来,别说心动,就连一丁点有关于这方面的想法都没有。
但他还是决定安抚一下眼前这个善良的老人“我女朋友不在乎婚礼,她告诉我,如果不帮助你啊,她就觉得我是个坏人,不嫁给我,所以老人家,为了我的终身大事,你也得去住院才是。”
庆国妈半信半疑地看着肖跃,许久才叹了口气。
“另外,老人家,如果不住院的话,小元这边是肯定要回来照顾你的,这马上就要高考了,孩子确实也没有这么多精力,所以住院其实也算一个折中的方式,况且住院的地方不远,就在拜县县医院,我跟刘老师也商量过了,如果需要回白头村,他这边也会帮忙照应,方便一些。”
这句话无疑是在给庆国妈住院的行为加码,果然肖跃缓缓说出来之后,庆国妈才抹了两滴泪,同意了。
“肖记者,我之前着急回家,是要整理一些东西,我儿的信,还有家里头一些用得上的……”庆国妈喘着气,拉着肖跃的手交代,“这些东西我都锁起来了,我怕自己不在家,陈家那边……哎……”
肖跃理解庆国妈的担心“老人家你放心,这些东西我会帮忙一并处理好。”
之前在医院,庆国妈呼天抢地要赶回来,也是怕家里没人,现在有了肖跃首肯,哪怕再舍不得老房子,庆国妈为了孙子还是同意了住院。
住院意味着要检查各项指标,包括病房和看护安排,这一点在之前肖跃已经答应了庆国妈不告知洪小元,于是,他决定让小吴开车先送洪小元回学校,而自己则联系刘老师,一起将庆国妈安排在县医院。
学校的大处分和奶奶的苦口婆心终于劝动了洪小元,一行人坐车来到拜县,肖跃搀扶着庆国妈下了车之后,洪小元就坐在车里趴在车窗上看奶奶。
车窗外的奶奶笑着冲他挥手,瘦弱的身躯仿佛一阵微风都能吹倒,但还是笑着,好像在说“我娃真是争气,高考可一定要考个好名堂出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慌,眼泪毫无预警地淌了下来。
车子渐行渐远,肖跃看到洪小元从侧面的车窗干脆趴到了后座的车窗上,一直在向这边盯着,也一直在招手。
他搀扶着的老人也在不断笑着招手,一声声憋闷的咳嗽被不到他肩膀的弱小身躯硬挤在喉咙里。庆国妈的身子几乎是完全靠在他身上的,老人家早就有些站不住了,腿脚不断地颤着,只是因为极速瘦削而导致衣裤宽大才没有被洪小元看出来。
直到车子再看不到了,庆国妈的手才终于无力地放下,额头也布了汗,爆发出憋了许久的咳嗽声。
手忙脚乱地搀扶起庆国妈之后,肖跃听到老人家几乎力竭的嘶声。
“肖记者,谢谢你,谢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