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吴和刘老师站在门外,已经听了许久。
房间内苗香寒和洪小元都在默默流泪,让他们的心情也难免沉重下来。
“苗老师,是我冲动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安静的空气里才终于传来洪小元的一声长叹,小吴按了按贴身装着的dv磁带,向拿着外设设备的刘老师点了点头,两人背着阳光走了进去。
“小元,这是你奶奶留给你的……我们帮你插好,你先慢慢看吧。”小吴一边说,一边麻利地与刘老师安装好了用以播放dv录像的设备,顺手打开了灯,在洪小元点了点头之后,将遥控器轻轻放在洪小元手上,拉着仍在擦泪的苗香寒退了出去。
屋子里立刻被灯光填满,陌生的机器让洪小元感到一种奇妙的联结,他想了想,按动了手上的遥控器,猝不及防地,小小的播放屏上突然现出奶奶躺在病床上的身影,洪小元吓了一跳,赶忙按了暂停键。
他细细观察着奶奶,画面上静止下来的奶奶和他记忆中的那样不同又那样相似。
相似的仍旧是那慈眉善目的神情,这种神情他看了多年,也刻在心底多年,但不同的是,画面中的奶奶苍白枯槁得像一张揉皱了的纸片,紧紧地贴在病床上,好像和病床融为一体似的,与之前那个撑起全家的老人家大相径庭。
洪小元在静默中感到了自己的眼泪仿佛有了自己意志一般不断地从他的眼眶中冒出来,模糊了画面,他轻轻地碰了碰屏幕,屏幕在泪水朦胧下显得亦真亦幻。
遥控器的按键再次被按动,录像缓缓地播放了起来。
“刘老师、咳,开始了?……喔,娃现在,就能看见?”
“……喔喔,那行……”奶奶与刘老师确认完毕之后,下意识地摸了摸夹在耳朵上通往鼻腔输送氧气的塑料软管,不知为什么,好像这样的形象让她觉得可笑一样,奶奶竟然像孩子一样呵呵地浅笑了几声。
只是笑了没两下,她就又咳嗽起来,缓了老半天才平复下来,将浑浊中充满期盼的眼神直勾勾地望向摄像头。
只一眼,就好像看到了洪小元的肺腑中去。
“小元娃,最近学习还好吧?我听、咳咳、你苗老师带话说,月考成绩上去了?好娃……”
奶奶的声音又风箱一般响起来,让洪小元有一种她竟然穿越了科技与生死的限制,直接用灵魂面对自己的感受。
“娃呀,你要知足,这么多人都在帮助你,你说说、咳、咱何德何能?啊?要知足,好好学习,要知道报答……”
洪小元焦急地等待着,他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具体是在等待什么,却又十分明确着自己的等待,这让他有些焦虑,思想都不由自主地抛了锚,脑筋没办法转动,越是急切,就越是对屏幕中的奶奶感到愧疚,他不由自主地坐得更近了写,两只手也不知何时紧紧地抓住了显示屏的两侧。
“奶奶想着,不能再给娃,给肖记者他们增加负担了吧?咱家的房子不能卖,你爸出来之后还没个着落……奶奶存了一千六百八十块钱,这个钱就放在家里上锁的抽屉里,还有欠肖记者他们的帐,都在一起……娃,你听我说,把钱拿去上大学用,等你出息了,按帐还钱给他们啊,一定要记得……”
洪小元任由眼泪奔涌,死死地抿住嘴不让哭号从口中泄出,不停地点着头。
“我知道,这些钱可怜我娃了,上大学不够,你先拿去花吧,尽量节省些……娃呀,你上了大学之后要好好生活,千万不要钻牛角尖,哎,是奶奶老了,不中用了……”
“奶奶,不是的,不是的……”洪小元终于忍不住垂下头偷哭起来。
他不知道几乎没有生活来源的奶奶是以一种什么样的辛苦劳累在这几年竟然能够存到1680块的巨款的,在他眼中,奶奶永远都是那个腰板挺得端正,会拎着笤帚追在调皮的他身后威吓着要打他的矍铄老太太,说是要打,每次也并不真的打,只是拎着他的耳朵一遍又一遍地讲道理,道理的落脚点也惊人的一致,永远都是‘好好生活’而已。
在妈妈生病的时候,奶奶嘱咐他要好好生活,爸爸坐牢时,奶奶一样嘱咐他好好生活,到了她弥留之际,仍在嘱咐他好好生活。
洪小元心里不断嘶吼着,为什么成年人的世界如此表里不一,奶奶勒令他要好好生活,可自己为何偏偏就做不到呢?
“娃,你看到这儿的时候,奶奶……估计就找你爷去咯,不过这是享福去,还有你妈,这都等着伺候我呢,我累这么多年,也该他们伺候伺候了,娃说对不?”
“对……对奶奶……对……”洪小元不敢抬头看视频,只能机械地应着声。
“……不过娃呀,奶奶还有两件事有些遗憾,一个是娃你的高考成绩,还有一个、咳咳、还有一个……娃呀,你爸他知错了,你爸他想你啊……”
视频中一直虚弱却平缓的声音突然带上了一丝激动的哭腔,洪小元抬头看过去,奶奶坐在病床上,手颤巍巍地抬上来,抹着眼角的眼泪。
奶奶哭了。
她在说到自己要下九泉去找爷爷和妈妈的时候没有哭,在说自己努力存了1680元还不够孙子学费的时候没有哭,但是提到父亲,她还是忍不住,哭了。
“娃……你爸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你看,现在我这个身体是彻底不好了,你爸再难过也出不来,我也见不到我的儿……娃,你原谅他,不要再……哎……”
奶奶说着说着便哽咽到说不出话来,身体虚弱再加上情绪激动,让奶奶的呼吸都有些开始急促起来。
洪小元着急地抬起显示屏,恨不得自己立刻钻进去,为奶奶擦去眼泪,帮奶奶抚平伤痛。
“咳咳、娃,你爸来的信,我让肖记者带给你,你看看吧……奶奶还想着自己能撑到那个时候,和你还有你爸,一起好好生活,但是奶奶撑不下去了,娃,你别怪奶奶,好不好?”
“奶奶……奶奶我不怪你,奶奶你别走,你别走奶奶!”
视频的最后,奶奶恢复了平和,她哀伤又宁静的眼神看得屏幕外的洪小元忍不住地发抖,手指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摆才好。
“这个病太急,是奶奶求肖记者他们千万不要告诉你的……娃,你别怪奶奶,奶奶不能影响你,奶奶的身体好不了了,不能再让我娃忧心了,你要听话,要乖,好好学习好好做人……原谅你爸……”
洪小元觉得自己的脑中被不知名的胶状物体填满了,他并不傻,他清楚奶奶的事情不是肖跃他们的主动隐瞒,可是真的从奶奶口中听到这些,却又让他想不明白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他的怨、他的伤痛,仿佛都没有了一个着力点,摇摇欲坠地立在半空中,孤立无助,找不到可以容纳它的地方。
他头一次体会到之前肖跃曾经告诉过他的那些往事,有关肖跃父母双亡时那种纠结和痛苦无法派遣的往事,之前他不理解,现在却清晰地懂了。
视频最终落在奶奶招呼刘老师进来的画面上,那双手曾经抚摸过洪小元的脸无数次,现在却只能勉强在视频中支撑着,好像再多录一秒钟,它就会突然垮下来一样。
洪小元木然地站起身,按照奶奶刚才的安排从上锁的抽屉中掏出了皱巴巴团成好几团的散乱零钱,又翻出一个本子,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写满了从肖跃要资助洪小元开始的每一笔费用,笔迹越到后面越是扭曲得难以辨认,洪小元在这种模糊扭曲的铅笔字中看到的最后一条是关于住院的。
奶奶写着住院、费用不明,务必让小元确认。
这是已经知道自己走不出医院才留下的叮咛,洪小元摸着歪曲倾斜的铅字,仿佛摸到了奶奶的灵魂。
父亲的信件已经被小吴整理好放在一旁了,洪小元平复了很久的心情才将盒子打开,小小的盒子摞满了信件,这些信件他有的见过,有的却连知道都不知道,每一封信上都是被手掌摸过多次的痕迹,像是绝望中唯一的凭吊。
洪小元将信件一封封地打开,怀揣着一种复杂不堪的心情,他似乎是有些怕看见这种熟悉的字迹,却同时又十分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这些信件的内容。
父亲的文化程度并不高,写成的信件也不过都是一些简单的流水账,比如他在服刑的期间都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哪天有点儿小感冒,又有哪天因为自己的货车技术好被调用去跑了一次车,密密麻麻事无巨细,竟有些像孩子们的日记一样。
可无一例外的是,每一封信的最后,都有一段不长也不短的话,多时是8、9句,少了就3、4句,内容却出奇的一致。
所有的段落都是父亲对自己因事故无法照顾年迈母亲和年幼儿子的忏悔,语句变了又变,但每一句都在发自肺腑地道歉,这让洪小元多少也有些共情起来,他心里不由自主地为父亲感到难过,却同时又有怨气。
“有什么用呢……又有什么用呢?!”
洪小元喃喃着打开最后一封信仔仔细细看完,一小箱子信件让他从清晨看到了下午,滴米未进也浑然不觉。
屏幕上奶奶的手臂还撑在空里,眼神里的期盼印在洪小元脑中散不去。
他将父亲的信件收好,又重新放回了奶奶的衣柜,关掉播放设备。
dv录像、1680元以及那个账本,洪小元将它们妥帖地装好之后,毅然决然地走出房门,紧紧地将洪庆国的老屋锁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