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口插话的青年俯身向在座的老爷们行礼,他的语气柔和,嘴角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他是罗勒斯庄园的大管家劳伦斯,作为罗勒斯庄园的代表被邀请,但一直只能站在宴会厅的角落。罗勒斯庄园被卢瑟斯殿下送给了维尔维德公爵,头上主子一变下头人的地位跟着一落千丈,伊莱诺主祭毫不怀疑劳伦斯对维尔维德公爵满怀恶意。
诺伯子爵显然也这么想,他没有计较劳伦斯贸然开口的失礼,傲慢地抬了抬下巴让他接着说。
“失礼了。”劳伦斯谦恭地微微俯身,“在下曾听卢瑟斯殿下提起,公爵是个娇惯天真的孩子脾性,想来他被赶出帝都想来,正是心气不顺的时候,诸位老爷若是这时候与他作对,小孩子可没什么轻重,万一他闹起来出了事,帝都再怎么样也要向老爷们问责。”
“既然如此,诸位何不就顺着他捧一捧,叫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尝尝领主发号施令的威风。”劳伦斯瞥见诺伯子爵皱眉,话锋赶忙一转,“您想,老爷们如此慷慨仁慈,下头的贱民们还要抱怨日子不好,领主的位置多不好坐,他要不了几天就知道厉害了。”
“何况今年这年景……”劳伦斯意味深长地拖长尾音,“卢瑟斯殿下送了那位一个庄园,他手里的安置费可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既然今年收成不好,下面平民怨声载道,上头老爷们做什么都是错,何不把这烂摊子交给那位娇惯天真的领主老爷,他们只要捧着顺着阳奉阴违,就那位塔上公主似的愚蠢娇气,可能都不用他们搞太多小动作就得出事,这样他们又能用这个冬天的锅打压下公爵的气焰,又能更加名正言顺地掌握住维尔维德的权势。
说不定那位吃到了掌权的苦头,还要对他们感恩戴德呢。
劳伦斯微笑着总结道:“一个废物握着拿不好的刀,可只会扎伤了自己。”
他提出了一个听起来合理的建议,维尔维德上层的老爷们却对此各执一词,迟迟做不下决定——劳伦斯说得再好听,也掩盖不了这个提议里把权力交到旁人手里的风险,毕竟一个废物握着把拿不好的刀,除了会扎伤自己,也可能手上没个轻重地捅死别人。
诺伯子爵不怎么愿意交出主动权,维尔维德的大多数贵族庄园主也都听从他的意见。
既然诺伯子爵投反对票,安达西大法师便毫不犹豫地力挺劳伦斯。这里面还有一部分劳伦斯也是个平民,路西恩没有天赋不值得他注意等等因素,以及有他讨厌到骨子里的诺伯子爵做对比,安达西大法师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公爵阁下其实说不上讨厌。
就是给了他权力收不回来又如何,再烂的领主也好过傲慢无礼的诺伯子爵。
安达西大法师的态度便是维尔维德几家大工会的态度,伊莱诺主祭又在二者之间左右摇摆,哪边也不想得罪。
如此这般,他们又开了几次宴会都是不欢而散,直到短短半个月的水路叫那位公爵走了一个月有余,传来的尽是他如何体弱娇惯云云,每到一个城市都要停船休息好几天,说不是病了就是倦了,却也没影响侍从采买消遣享受,据说每晚还得有人给他暖床□□。
这下就连诺伯子爵都软化了几分。他见不得那位公爵顺顺当当上任的,最喜闻乐见的局面莫过于那位十足愚蠢,愚蠢到会自取灭亡。
一个十几岁就荒唐至此的皇室公爵,他迫不及待想看见对方折腾到翻船的狼狈下场了。
当然,这其中劳伦斯上门拜访过他几次又偶遇过他那一派的老爷们几次,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事情。
总归在路西恩抵达维尔维德前,维尔维德上层对他总算达成了勉强一致的共识。
……
“啪。”
“啪、啪、啪。”
寂静的房间里,水晶制成的棋子与木制棋盘碰撞出格外清脆的声响,卢瑟斯捏着一枚棋子,啪啪啪地横跨大半棋盘。
这招惹来坐在他对面的鲁法尔的不满。于是帝国二皇子对着帝国大皇子毫无礼数可言地翻了个白眼,嫌弃道:“你就不能小点声么?”
这房间里只有他们二人,不管是次子对着长兄翻白眼还是做哥哥的一脚踹在弟弟小腿上,失礼逾矩的事情都会留在这里,传不出半点风声。
卢瑟斯优雅地收回自己踹出去的腿,把玩着棋子幽幽道:“路西最喜欢这样玩。”
把棋子啪啪啪地敲在棋盘上跳跃前进,像个冲锋陷阵的小骑士。
唉。
一想到路西恩软软的小卷毛水汪汪的蓝眼睛,卢瑟斯就不由自主地担忧起弟弟身体如何又走到了哪里。这两个月没什么音讯,路西恩走时的满树苍翠早已挂满霜红,叫卢瑟斯想得对着自己的糟心二弟试图代餐。
其实代也代不到,就这五大三粗嘴巴恶毒的臭弟弟,听了他的担忧也只会发出不屑的嗤笑,“怎么,你真当他是纯白无瑕小羊羔了?真的假的?不是吧?不是吧?不是——”
微笑着把臭弟弟的脑袋摁在棋盘上,卢瑟斯愈发思念起另一个温顺好撸的乖弟弟。
没有路西恩居中调和,他和鲁法尔果然还是更适合勾心斗角和抄家伙干仗。
“你不也是?”卢瑟斯拿出手帕擦了擦手,一个一个整理起棋子,“不然干嘛眼巴巴地跑来找我下跳棋。”
他正好好地盘算着自己塞在维尔维德的人有没有努力给弟弟铺路,顺便欣慰弟弟长大了都能自己买粮食了,这个糟心弟弟就臭着张脸找上门,仿佛不知道自己是有多讨人嫌。
要不是要跟他下的是路西恩“发明”的跳棋,卢瑟斯肯定礼貌地把人赶出去。
知不知道现在他们是什么关系,下头的人剑拔弩张,他们两个头头在这和和气气地下棋像样吗,叫路西恩看了都得发出嘲笑的声音。
——不对,他那位表面功夫一流的乖弟弟可不会那么失礼,只会眨巴着一双蓝眼睛满脸写着真诚羡慕,赞叹大哥和二哥的关系真好,要是他也能、也能……就好了。
中间省略号请听者自行脑补,没说出口那就不算路西恩的锅。
鲁法尔不满地冷哼,“谁想他,拿了好处就跑的臭东西。”
他几千金币的奴隶送出去连个响都没听着,白亏了他在斗场泡了那么久给人挑奴隶的一番苦心。知不知道斗场的奴隶又难挑又难买,能被他看得上的奴隶要么背景复杂要么就是斗场的非卖品,为了凑齐一个小队他甚至欠了笔人情出去。
结果呢?
哼,没良心的死小鬼。
——船上正“消遣享受着”的路西恩猛地打了个寒颤。
他直觉是有人背地里说他坏话,可这个理由说服不了安娜。女仆长对他的身体总是过分紧张,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让她如临大敌。
放着火系晶石的温暖房间里还要被迫裹上厚毛毯,路西恩显而易见地露出不怎么高兴的表情。
这个表情伊西已经看了十几天,公爵并不是一个擅长掩饰自己情绪的人,好恶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从上了船开始,伊西就没从公爵那得到半点好脸色。
至于原因也非常清楚,看看伊西已经一刀剪到了耳后的利落短发,再想想路西恩平时对漂亮霍尔的银色长发的喜爱……
伊西顶着这头短发出现在路西恩面前时,那位的表情简直就像炸了毛的猫,瞪圆了眼睛张牙舞爪地要跟他算账。
“你头发呢?!头发怎么没了!”
伊西第一次听见路西恩这么大的声音说话,他发誓懒洋洋窝着看书的公爵阁下在抬头看见他的瞬间,震惊到整个人从软垫上弹起来。
摸摸自己剪短后清爽又方便的新发型,伊西冷静答道:“卖掉了。”
“卖掉?卖给谁?卖到哪里了?!”
“……”看着眼睛瞪得滚圆的炸毛路西恩,伊西莫名觉得自己像个抢走小朋友玩具的混蛋——月亮在上证明他只是按照霍尔佣兵的惯例,在回家前剪个头发卖掉,和同伴们搞一笔喝酒的零花钱而已。
是的,不光他剪了头发,他的整个小队都一起剪了头发,从长发及腰剪到耳后,如尼德那样嫌打理头发麻烦的甚至剃了个板寸。
要不是留长头发能卖笔不错的价钱,哪个雇佣兵乐意顶着这么一脑袋难打理的麻烦东西。
见路西恩气得脸颊都鼓起来,再想想船已经离岸不可能掉头回去,伊西才报了个商店名字给路西恩。那是一家专门定制售卖各类昂贵饰品的店铺,伊西和同伴们卖掉的银发会被当做丝线原料,编织进某条银光闪闪的蕾丝花边,亦或者为某件精美的饰品点缀上月光般的色彩。
霍尔族人的银色长发整个大陆独此一家,任何其他材料都模仿不出那种月光霜色的奇异质感,是以霍尔佣兵的凶恶名声并不影响他们的银发能卖个好价钱。
伊西他们还杀过想把他们如产毛羊般圈养的奴隶商人,作为震慑他花大价钱贿赂了那个地方的领主,把那颗肥得流油的脑袋在城门上挂到只剩下骨头。
嗯,从那以后他们头发的买主就更不敢压价了。
伊西用(对他而言)无比充分的理由解释了自己剪头发的原因,比起路西恩这个短期雇主喜欢长发还是短发这码事,他当然还是选亮闪闪叮当响世界上最可爱的钱啊。
可以买过冬的粮食,可以给族里的孩子买玩具零食,还能在故乡的小酒馆里点上满桌佳肴,热麦酒喝到不知今夕何夕。
所以当然还是选钱啊!(震声)
但这个理由很明显没办法安抚下公爵猫猫(?)失去心爱玩具的不爽,叫伊西不得不承担了一路的臭脸冷哼小情绪。
——其实还挺可爱的。
看着路西恩又要鼓起来的脸颊,伊西半点不紧张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