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客人坐着来时的马车离去。
马车上的灯照亮了前面的一小段道路,光线随着马车颠簸而摇晃闪烁,马车周围被黑暗包裹着,夜晚的一缕清风穿过窗缝,带来一丝丝夹杂幽暗花香的凉意。
是罗勒斯的香气。
这时节是罗勒斯最后的盛开期,花朵尽数转为几近深紫的浓艳色彩,沉甸甸地坠在枝头,大片大片的花铺叠如同丝绒的厚毯,即使被风吹拂开花瓣,也不会像是刚开放时那般随风而动,如海上波浪般起伏。
而如果在夜色中看去,那大片花田便是纯然的黑色,马车上昏黄的灯光顷刻被其吞噬。
路西恩写给伊西的信里可是半点没说谎,夜晚的罗勒斯花田彷如土地骤然下陷而形成的无底深渊,叫人无端生出战栗恐惧之感。
“……真是的,维尔维德公爵已经穷到连盏灯都舍不得装了吗?”马车里有人忍不住自言自语地抱怨,放下随手聊起的车窗帘布,搓了搓手臂上冒起的鸡皮疙瘩。
而被抱怨的维尔维德公爵阁下正站在二楼的书房窗口目送着客人的马车远去,那些黯淡的灯光一个个消失在路的尽头,被夜色所吞噬殆尽了似的。
“唉……”路西恩叹了口气,又扯了扯紧绷的领口。
原本装饰在领口的繁复领巾配饰都已经被安娜摘了下来,领口也体贴地松开了几颗扣子,浆洗过的领子固然笔挺板正,却算不上舒服,即使没有扣子固定也硬邦邦地维持着形状。
舒适的室内服很快被送到了书房,安娜熟门熟路地换下了路西恩的礼服,路西恩张开手配合着抬起放下,眼神放空盯着墙上的装饰画。
“不怎么好啊。”他小声嘟囔着,“这样下去可能就要正面冲突了。”
安娜低着头整理路西恩的衣服,眼观鼻鼻观心,俨然把耳朵忘在了书房门外,根本听不见路西恩在说什么的模样。
今天的晚宴并没有达成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愉快结局——这完全在路西恩的预料之内,毕竟人口和土地是庄园主不可触碰的命脉,哪怕这些东西实际赚到手的远不如其他产业,对他们而言也远比什么建工厂做生意重要。
所以即便劳伦斯舌灿莲花说破天去,也不可能改变土地本位制下那些贵族老爷们的根本价值观。
宴会过程还勉强能算是和谐,没有敲盘子砸碗掀桌子地撕破脸,就是到了后面从讲道理变成了不怎么让人愉快的人身攻击,逼得路西恩拍了桌子损失一个酒杯,大家最后才坐在一起吃完了饭。
但是从结果来说……
跟路西恩写请柬时就预测到了的差不太多,大家宴会上也就只是把话说清楚到不能再清楚,利益关系掰扯得明明白白算得清清楚楚,可没有人承诺宴会上谁能说服谁,硬是要说最终结论的话,只能用“不欢而散”来形容了。
意见上达不成一致,路西恩又要继续推进建造城市的项目,可以预见未来会遭受到来自庄园主们的巨大阻力——建造城市的工匠和劳动力会变得很难征召到位,建筑材料以及货物的运输道路会被阻塞,背后有庄园主势力的商会更是基本不会答应进驻城市。
这样路西恩就要考虑外部招商和其他扩容城市人口的渠道保证城市能运作起来,必然不能像他心里的最佳预案那般,让维尔维德本地的农村富余劳动力受城市发展吸引,自动向城市进行迁移,成为第一批城市人口。
到时候视庄园主那边限制人口移动的手段,路西恩会通过郡政府推行相应的城市人口优惠政策,最糟糕的情况下可能得使用【城市的空气令人自由】这一武器,那他得从现在开始给帝都那边写信铺垫打预防针,不然不只是维尔维德本地,极有可能整个国家对这个政策的反弹都会非常严重……
啊,路西恩只是想一想工作量,就已经开始脑壳发疼了。
可以的话他还是想避免跟本地贵族产生正面冲突,倒不是因为他本性软弱或者如何如何,纯粹只是熊孩子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适可而止,玩疯了是带着他一块刹不住车。
虽然说熊孩子冲锋他善后也是从上辈子延续到现在的共生策略了,但弄死一个执政官的影响比较小,场面搞得太大路西恩之后还得花力气扶植其他人来保证势力平衡,应付帝都那边贵族议会的审查决议,现在用的人设也得调整更换到更合适频段。
总之就是很麻烦。
路西恩嘀嘀咕咕抱怨着贵族老爷们净给他找事,害得他工作量加大可能都没时间给自家娃娃写信了的时候,安娜已经安安静静地给他换好了柔软舒适的室内服,又把路西恩编起来扎好的头发散开梳理,心里盘算着路西恩哪一天的行程安排比较空闲,她安排个理发师来给路西恩剪头发。
全程路西恩的嘀咕都从她的左耳进右耳出,她也当做自己没看见自家殿下脸上跟嘴里抱怨截然不同、兴奋而又有些狂热的笑容,只沉默地搓热双手,给路西恩揉按了一会额角。
等到女仆来敲门,低声告知路西恩有客人来访时,书房里已经放好了热茶点心,角落里熏香散发着药草淡淡的苦味,不该被客人看到的公文被收拾放好,路西恩也被安娜打理妥帖,可以迎接第二波客人进门了。
“感觉像接客一样。”路西恩抱着软枕,有点倦怠地打起了小呵欠。
这次安娜的间歇性失聪没有发作,她垂眸看了一眼路西恩歪歪扭扭的坐姿,提醒道:“老爷,礼仪。”
路西恩撇着嘴,把蜷在靠椅上的腿又放下来,“有什么关系嘛,安达西会长不会在意的啦。”
被女仆领到门口,没等开门就听见路西恩这么一句,安达西发誓自己没当场转身走人全都是因为自己是个好人。
外加他的确对路西恩这个小疯子的书房长什么样有点兴趣。
按照正常的套路,外加安达西会长这么多年摸爬滚打的人生经验,只要不是窘迫到连个会客厅都没有的穷酸人家,基本不会在会客厅以外的地方接待外人,书房之类的地方属于主人的私密区域,即使被划分成了“自己人”,也不是谁都能被允许进入的。
安达西记得自己年轻时候在某家贵族潜伏过一段时间,那家父亲的书房就连妻子儿女也不能进入,为了从里面拿到任务需要的文件,他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力气呢。
而现在,维尔维德公爵老爷的书房,就这么毫无遮掩地向他敞开了。
甚至公爵老爷本人都是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穿着柔软松垮的室内服,头发随便扎了个小揪揪,因为天然卷的缘故碎发散乱翘起,又抱着软枕窝在靠椅里,整个人散发着倦怠慵懒的放松气息。
由于路西恩的这幅懒散姿态过于理所当然,某一瞬间安达西甚至紧张了一下自己是不是穿得有点太过正式严肃,不够符合今天的氛围。
书房里的灯光也不是很明亮,昏昏黄黄更适合拿来补觉的黯淡暖光,靠近座椅的位置有单独的灯架,兼具储物功能,里面塞得到处都是的文件和书本。
安达西借着与路西恩寒暄的机会草草从那些书本上扫过,看封皮样式就知道大多是吟游诗人出品的冒险小说和爱情故事,也有不少关于历史政治的书籍,散乱地这边一本那边一本,也不知道路西恩是认真看过,还是只不过用来装装样子。
安娜给他们添上茶水,便带着书房里等候的女仆离开,给路西恩和客人留下单独交谈的空间。
“你们在那边守着,别让人过来。”她指了两个女仆看门,又带着人去检查客房是否已经准备好。今天路西恩不知道要跟安达西聊到什么时候,但这么晚来造访的客人,不管怎么样也是没有让人深夜回去的道理。
还要让厨房准备些柔软好消化的夜宵,太晚了喝太多茶的话路西恩肯定要半夜肚子疼,等会把夜宵端进去替换掉茶水点心……
安娜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状似不经意地对跟在身后的女仆道:“你们这几天都老实些,老爷心情不好,抓到了你们偷懒肯定要责罚的。”
她身后的年轻女仆互相看看,恭敬地点头称是,又有胆子大的好奇的凑过来,想听安娜多说上几句领主老爷的事情。
虽然她们也经常跟在路西恩身边,但路西恩很少会叫她们靠近侍奉,看她们跟看花瓶器具没什么两样,更别说像是对安娜这样依赖亲昵,偶尔还会跟孩子似的软语撒娇。
她们私底下有人说,安娜之所以到现在都没嫁人,说不定是跟领主老爷有什么呢。
安娜打量着凑过来的姑娘,冷着脸皱紧了眉头,“不该问的别多问。”
她冷冷地警告对方,却好像暂时性失明又发作了一下似的,没看见满脸惶恐的几个女仆之间,互相交错传递的视线。
作者有话要说: 路西恩:我发誓,我是个热爱和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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