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年间冬季,北风呼啸,朔雪漫天飞舞同那坚硬的沙砾和狂风一起吹打在广袤的大地和堆叠着草席的田地上。原本应有依依墟里烟的村落,此时似乎也应那大雪的吹打而变得肃杀和寂静,不露丝毫和煦。
在村落一偏僻角落里,有一间茅草屋,那茅草陈旧、腐烂既不能遮风也不能挡雨,更别提如今那浩荡的朔雪了,怎一个寒酸了得。想也知道,茅草屋内不会有什么贵重的人或物,有的不过是一个身患重病、奄奄一息的潦倒之人以及那人难舍难分的粗黄纸张和秃毛扭曲的笔罢了。
贾环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不由有些恍惚。在想当年自己出生的时是否也是这样的天气:狂风大作、朔雪飞舞?否则那个应被自己唤为母亲的女子怎么会死呢?若是她不死,自己是否会好过一些呢?不会被父亲所嫌恶,不会在续母手下艰难求生,不会……
“咳咳咳!”贾环不防倒吸了一口冷气,立马开始猛烈的咳嗽起来,那一声声的咳嗽声分外的惨烈,好似要把身体内的脏腑都要咳出来一般,轰轰隆隆如破败的水箱。贾环干瘦的身体随着咳声而剧烈抖动,就像是北风中飘摇的白草一般,卑微而脆弱却又顽强的求着一线生机。贾环这般咳嗽已经过了好些时日,久到贾环都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患上这种恶疾的。
贾环并没有压抑自己的咳声和喉间涌上来的鲜血,任凭了鲜红的液体从口中溢出,浸染了衣物,带走了那苦苦挽留的生机和早已伤痕累累的神智。鲜红色颜色衬着脏污泛黄的白衫,看起来格外恶心,但这种画面对于贾环而言却是一种恩赐,来自于上天的一种巨大的恩赐。贾环盼着这一天好久了,因为贾环的人生已经没有什么好期盼的了。
贾环从小到大只会读书以及些许简单的杂事。可现如今,他的仕途磨灭不能为官,更不必提去书院教书,只因贾环的髌骨犹如当年的孙膑一般叫人给剜出打碎了,一生再无站立可能。这样的他连供养自身都难以达成,又何谈什么期盼呢?至于亲属,贾环被父亲和继母所不喜,在他得罪了权贵后便令其独自一人生活,可身有疾的贾环怎么能一人生活呢?
其实,自从贾环被人打碎髌骨之后,他就已经萌生死志了,只是幼时被继母之子推入水中快要溺毙的经历实在是太过可骇,让贾环不敢死,只好一日一日的熬着,直到油尽灯枯的那一天。
一阵猛风吹过,掀起无数坚硬的雪粒和沙砾,也吹落了贾环所有的过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切都无比的干净。
风雪不管多大都会有停息的那一天。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又是新的一天。
村落里几个游手好闲的懒汉在朔雪过后便出了门想去“碰碰运气”也就是抢点东西。可是他们的运气不怎么好,路过的地方不是房门紧闭便是家中有掌事的汉子在,他们什么都没碰到,只好越走越远往隔壁村去寻那运气。
他们路过了贾环的那间格外空荡的茅草屋。
“诶!三哥,那里有间房进去瞅瞅。”一个诨号王二皮的人斜着眼睛看着茅草屋对诨号为张三能的人说道。一张黝~黑的脸庞被冻得红红的,衬着那斜眼的神情看起来分外的猥琐,更不提他身上那些明显是抢来的紧巴的棉衣了,蓝底扎花的一看便是妇人的物件。
张三能瞥了一眼那间茅草屋之后,立马伸手给了王二皮一个大耳刮子呸了一声吼到:“你个孬货,那破屋子里面会有什么?你家婆娘啊?啊!”说完又给王二皮脑袋上一巴掌,正中脑门,声音十分的清脆,把王二皮打的眼冒金星的。
一旁的李一蛋看着被打的晕晕乎乎的王二皮撇了撇嘴内心爽快后讨好的看着张三能说:“三哥进去歇歇诶,外面风大,俺帮你教训他。”李一蛋、王二皮和张三能几人虽然都是犹如散沙的闲人一个但却也分等级,在他们之中张三能的地位最高因为他最身强力壮,而王二皮和李一蛋的地位是一样的,皆是有那么一把子的力气,所以他们两个人一有空就会互相的拆台,互相的打骂,恨不得只一下便把对方打压到地里面。
“好好收拾!往瓷实了打。”张三能踹了王二皮一脚后,大马金刀的往茅草屋走去,嘴里面还骂骂咧咧的,没办法今年的收成不好,没人愿意给他们这帮子名为闲人,实为地痞流氓的人东西,而他们又过惯了那种被别人给予的生活,近来的日子实在是不如意。
茅草屋外,王二皮和李一蛋正在厮打,两人的口中全都是些不干不净的话,不提也罢。到是张三能这边,一进茅草屋就看见了贾环早已经僵硬了的尸体。
“真他~妈~的操蛋!”张三能看着贾环的尸体不满的说到,恨不得立马把贾环碎尸万段,这样就看不见了,也就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不好的兆头了,要知道今个可是他们出来碰运气的第一天,看见死人能有什么好兆头?
在这个时代的村落里面,死人虽然算不上是司空见惯但却也不是什么大事和稀奇事。
张三能把贾环拨了到了地下,之后肆无忌惮的在茅草屋内翻检了起来,可是这么破的茅草屋里面会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吗?可想而知,张三能什么都没有发现,甚至连粗坯馒头都没有,只有一些陈旧发霉的粟米。
张三能骂骂咧咧的把粟米都装起来,之后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对着还在撕扯的王二皮和李一蛋吼道:“蠢货!打什么打?还不快走?”说完之后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身后跟着鼻青脸肿的王二皮和李一蛋。
三人继续踏上他们的“征程”,他们无疑是可恨的,但同样也是可悲的,在这个时代无人是无辜的。
原本就破旧不堪的茅草屋在张三能肆无忌惮的翻检下更加的岌岌可危,冷风吹过茅草屋分崩离析,覆盖着雪的茅草毫不吝惜的砸在贾环的身上,犹如黄土。而茅草倒下后的尖形样子也像是由黄土堆成的坟包,茅草给了贾环最后的“家”。
多数人死后都是一捧黄土,而贾环死后却是一些茅草,无说不出的特别,只余道不尽的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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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朝天玄四十三年,正是新春的时节,家家都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全是一番热闹的景色。特别是京中的荣宁两府,只因都是颇受当今圣上喜爱与敬重的国公的后人,府中更是热闹非凡,不必说同贾府有关系的人送来的年礼,光是从宫中~出来的御赐之物几乎堆满了整张桌子,此时的荣宁两府花团锦簇,鼎盛到了极致。
虽是夜半时分,但通向贾母房间的精美的抄手回廊上还坐着十几个穿红戴绿、首饰琳琅的丫头在说笑,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衬着被炭盆熏得酡~红的脸颊倒真是显得无比的热闹。同样,贾母院落之前的假山林景之间穿行着无数身着新装的奴仆,手中或是捧着锦缎、福礼或是捧着食物,面色匆忙却又透着一种欣喜。
正儿八经的主子们或是有头有脸的下人们,此时都在贾母的周围,互相说着讨巧的话,年龄已不再幼但还是粉团一般的贾宝玉更是滚在了贾母的身上不下来,口中还撒着娇,分外娇嗔。贾政隔着屏风听见了那般娇嗔的声音,虽然不愉但念在是新年的份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沉着脸坐在一旁看着贾赦和贾珍、贾琏等人在一旁胡天海地的喝酒、乱侃。屏风另一边的王夫人本身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虽然想说什么但也只是一脸微笑的端坐着,说不出的端庄大方。而邢夫人则是有些拘谨的执着象牙筷夹着金玉满堂和年年有余之类的福菜往口中送。至于王熙凤这个凤辣子则是讨巧的说着笑话,逗贾母开心,三春之中除了年龄尚幼的惜春,其余两人皆面带笑意的陪坐着,特别是探春那笑容十分的自然,除了看向站在堂内的赵姨娘外,不带丝毫的尴尬。人多真是热闹,真不愧是新年的景象。
可是似乎少了一个人,少了一个环三爷:贾环。
原因无他,贾环前几日“不查”感染了风寒,此时正躺在床~上正由着彩云照顾着,那里没有丝毫热闹的气氛,分外的冷清,尤其是衬着前边的热闹,倒真是显得有些凄凉了。
贾环的“不查”来源于王夫人希望他可以帮自己和贾母去佛堂捡佛豆,也就是跪在未点灯的黑暗佛堂的冰冷的地上摩挲着捡起散落的豆子,每捡起一个便念一声佛,直到把佛堂里面所有的豆子捡完为止。
早产的贾环原本就体弱,还在那种阴冷的环境待了很久,自然出来就生病了。之后赵姨娘便带着她那仅有的一个嬷嬷和一个丫鬟前去理论了,却被王熙凤给利索的打发了,虽说最后贾政知道了此事,些许训斥了王夫人,令其不准再这么做还稍稍安慰了赵姨娘,但贾环病了还是病了,反倒是赵姨娘觉得十分的满意,毕竟她获得了好处,还在贾政面前露脸了不是吗?反正贾环不过是患了风寒不是吗?
在略微昏暗的烛光下,彩云略带焦急的用湿布擦拭着贾环布满了热汗的额头和明显红的不正常的双颊,生怕贾环的病再严重了去。
“怎么这么烧啊?不行得去找平儿姐姐,求她去寻个大夫来。但环三爷这里也离不得人啊!”彩云心疼的抚摸着贾环的脸庞,在口中喃喃自语道。
就在这时,原本应该烧的迷糊的贾环竟然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彩云,之后便再次昏了过去。不过,热度到是退了下来,彩云到也不用烦恼了。
是再次睁眼的贾环却不是之前的贾环,他带着万历年间的不甘与苦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