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低沉,一弦明月如同弯刀划破了浸入黑色的夜空,划出一个口子让月华的光芒倾洒也让点点繁星从黑色的袋中逸出。不时传来些许的虫鸣声,细细小小,若不仔细听恐怕还会听不真切。
京城的夜晚还是一如既往的寂静、安宁啊!
小门小院的贾府内,彩云在主卧旁边的暖阁内就这晕染的烛火做着针线,浅青色的布匹上绣了好多象征吉祥的繁杂纹样,说不上有多精致,但却格外的费劲和费心思。彩云拿手的绣品从来都是只能绣着姑娘家身上的花鸟,对于男子的衣服她实在是不拿手,但却也要一试,谁让绣品最能体现心意呢?
彩云想要讨好贾环,讨好她现在唯一有可能抓~住的金色稻草。
主卧内,贾环随意的着了一件秋香色的柔软中衣,身姿慵懒的倚在软榻上,手中难得的拿了一本名为《寻芳阁》闲书,讲的是些奇奇怪怪的鬼怪杂谈,写的颇为诡诞,却也值得一读。
烛火晕染中,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的翻开《寻芳阁》的最后一页,纤长的睫毛遮住了微垂的眉眼让人根本不知道这眉眼之中是喜是悲、是怒是嗔。
“爷,已经子时了。要睡了吗?还是让奴再添些热茶来?”彩云轻柔的声音伴着低沉的夜风和挂帘掀动的声音出来,话语之中满是隐含的关切以及明显的倦意。做了近一夜极费眼力和精神的针线活,彩云自然是累了。
“我这里不用你,你睡便是。”贾环轻轻放下手中的闲书,语气轻缓的说到,“明日晚些叫我。大概在辰时沈公子会来,你直接让他进来便是。”白~皙的面容之上带着些许的倦意,但眉眼末梢却带了些许的急不可待,而眼中的锐利和锋芒倒是难得未经掩饰的显露了出来,或许是因为此时无人能看见吧!
贾环其实从来都是自带锋芒的,他身上有着属于文人的风骨和傲然,觉得他也可以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也可以在后世留下一段美谈,供人评说。他也有着属于小市民的市侩和计较,喜好优渥的环境、渴求站在高处。但在贾环身上更多的却是一种带着浓浓自卑的自信,相信自己乃是一把还未开刃的宝刀、一匹依旧年轻力壮的良驹、一只还在成长的鲲鹏,只需一个机会便可以遇见一位慧眼识精的王者和伯乐,只需一个清风接力便可以抟扶摇而上九万里。
而今水泽似乎便成了那似乎是难以替换的王者、伯乐和那一缕清风。
但往日,纵使贾环一人独处都藏得好好的锋芒,为何今日会露了出来呢?以及那眉眼末梢的急不可待又是因为什么呢?
这恐怕还要从今日贾环应沈宇之约到珍味阁走了一遭说起。
今日,沈宇约着贾环一同去十里外的京郊打猎,说是准备打些狐狸兔子回来,留着冬天好用,实则不过是邀上一帮子狐朋狗友去京郊那里春游罢了!但沈宇偏生嫌弃春游、踏春一词不好听、不够豪迈像是姑娘家做的事,所以便假借打猎之名做春游的事情。
于是贾环便和沈宇、以及其他好友一起骑着马悠悠闲闲的欣赏起京郊春时的景色。青草茂盛,零星点缀着些许蓝紫色的花朵,乃是京郊分外普通的兰草花,春时随处可见。树木皆都露出细嫩的芽儿来,远远一看迎春和连翘长大了一般,皆是嫩黄色的“花朵”。忽而有风出来,细嫩的草不堪重负的向一边倒去,带着满满的清新气息和略有些刺鼻的花朵的香气,闻着令人只觉得分外的舒畅。
在此时信马而来,伴着些许眉目俊朗。衣着华丽的轻狂少年,倒是真的称得上是鲜衣怒马。
于是沈宇便沉浸在这种鲜衣怒马中,信马由缰的进了一处茂密的林子。也不知马到底踩到了什么,许是荆棘一类的东西,便突然发了狂,声势颇为骇人的席卷进了林子里面。而“恰巧”旁的人都四散去玩了,沈宇身边不远处只有贾环。于情于理,贾环自然是要颇为关心的,打马跟上了。
之见,林中的土地似乎分外贫瘠,除了茂密的树木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植物,而那些树木虽然岁月颇长但是长的却并不好,歪七扭八的,不仅遮住了林子中的景象还十分不利于人进入,若非沈宇的马突然发了狂,驮着沈宇挣扎的滚了进去,恐怕没人能够进的去。好在这林子其实也不算长,不过是几盏茶的时间,沈宇便已经滚到了林中的那片空地了。
而跟着进来,且看着沈宇滚了一大段路的贾环此时的第一要务自然是下马扶起被发了狂的马颠下来的沈宇,语带关切的问道:“身上可是有哪一处特别的疼痛?”同时则在偷偷打量着林中的这片空地。
空地的远处是一座大门紧闭好似多年未有人住的宅院,观其规模竟然和贾府差不了多少,但奇怪的是这一宅院的大门的门环分外的光亮,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金亮亮的光芒。而此处的空地不但大,而且十分的平整简直就像是一个演兵场一般,但空地的边缘还堆着许多的耕种器械,和成堆的谷物,且有着几个身着短打的农家汉子,正一脸惊恐的看着贾环和沈宇。看来这些人是在这个地方晒谷了?但晒谷不是应该是夏时来吗?这会儿不过春时,有的农家连播种都未必完成,怎么会有闲工夫来晒谷呢?
“疼疼疼!疼!爷我哪里都疼!”灰头土脸的沈宇倚着贾环站起来,疼的面目狰狞的说到,“这是哪里来的破马,竟然敢摔爷,爷回去就把这马剁了吃了……”沈宇声音嘹亮的抱怨,咒骂道,这般的精神,看起来应该是没什么事的。
贾环脾气颇好的听着沈宇的抱怨,也不插嘴,只是在沈宇说了半天依旧是车轱辘话时道了一句:“不知是谁,刚才说自己的马乃是万里的良驹,千金难求?现在早呢么就怪马不好了呢!应是骑马之人骑术不过关吧!”语气轻缓中带着些许的亲昵,明明是嘲讽之语,但听起来不过是朋友之间温和的打趣。但其实,这真的是嘲讽。
“哼!”沈宇皱巴着脸哼了一声后,想说什么但是有些抹不开面,于是便什么也不说了,负气一般的拽着自己的马鞭就走了,一副生气的样子。沈宇看起来一副气到不行的样子,实则步履不大,半步半步的就等着贾环来给自己赔礼道歉。
沈宇都想好了,若是贾环过来道歉,自己一定不会答应,之后等到贾环千求万求的时候,自己在微微点头,表示同意。之后一定要让贾环改了这种笑话别人的习惯。怎么能笑话别人呢!你笑话别人,以后一定会被别人笑话的……嗯!自己真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好头!沈宇在心中点着头想到,分外的欣慰。
但往常别人若是出了丑,第一个笑话的不就是沈宇吗?
贾环没心思去哄沈宇,只是看了一眼一旁正打着响鸣,依旧受惊了的马匹想了想后对着明显战战兢兢看着自己的农机汉子说:“你把这马送回沈家,你这里的损失,也去沈家要便是了。”
“干嘛还要把这马送回去?”站在远处人都明显竖起来的沈宇,看着贾环问道,话语之中满满的疑惑。
“你不是要吃马肉吗?”贾环嘴角含笑,笑着说到,之后也不去管农家汉子是否真的应了,便缓步走到沈宇旁边颇为嫌弃的看着沈宇说,“还不快去换一件衣衫,这么脏。”
沈宇顺着贾环嫌弃的目光,自是看到了自己原本光彩照人的红衣上大~片大~片的黄土以及不知道是什么的黑兮兮的东子,原本精巧的麒麟绣纹都被树枝勾的脱了形,细密的丝线如同乱麻一般,杂乱的堆在衣服上,更不必提尖利的树枝把柔软的锦衣都划破了成了破烂的布缕。配上沈宇此时乱七八糟的头发和乌漆麻黑的脸,真的是可以称得上一句衣衫褴褛了,好不狼狈。
“啊!快走快走!”沈宇急吼吼往外跑,跑到一半又像是反应过来一样,看了看微笑着的贾环和明显有些畏畏缩缩的农家汉子,想了又想后颐指气使的指着农家汉子说到:“把你身上的衣服给爷脱下来。”其实沈宇是想让贾环把他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的,毕竟贾环今日穿了一件浅蓝色的简洁锦衣,虽然没有太多的纹饰却也显得颇为雅致,勉勉强强符合沈宇:沈二公子的审美观。但看着贾环微笑的看着自己,这话就怎么都说不出口,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拿这人的衣服遮个脸好了。
贾环目光平静的看着那个农家汉子,一脸尬尴和不情愿的脱了自己的外衫,一脸萎~缩的把那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土黄色短外衣递了过去。目光更加平静的看着那个农家汉子,裸~露出来的脖颈处分外粗大明显的青筋和手臂处隆~起的肌肉,以及明显不同于土黄色短衣的白色里衣。目光玩味的看着沈宇接过衣服后并没有嫌弃衣服味道难闻,反而是按照自己的心愿第一时间把自己的脸包了起来。
贾环把种种都放在心底,面带微笑、装作一无所知陪着沈宇去了一家恰恰好开在离此处不远的珍味阁小店,之后颇为闲适的坐在明显是账房的地方,看着沈宇呵斥此处的人前去流云阁买衣服。之后的事情,更是好说,沈宇这个挑剔货,先是嫌弃买来的衣服不好,后又嫌弃没人伺候自己穿衣,最后这里的掌柜的只好亲自动手伺候他家的二爷更衣。
于是,账房这里只剩了贾环一人,毕竟贾环和沈宇明显有交情,而这家珍味阁的小店除了账房之外,自是没有其余敞亮的地方方便贾环待着了。再说这账房里面其实没什么要紧的东西,不过一些碎银子罢了,恐怕连世家公子的一个衣角都买不起。因此,掌柜的十分放心的去伺候他家二爷去了。
可是,这里真的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吗?
贾环起身看着书案上一沓看起来大约有百张的略硬薄纸,微微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片刻,贾环动作大方的从其中抽~出了一张,看了一看后在嘴角勾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意,动手将这张薄纸叠好放在腰间的香囊内。之后,贾环拿出之前特意换来的碎银放入一旁的钱罐内,提笔在账册上添了一笔,之后再次坐下,悠悠然的抿了一口掌柜的特意送上来的好茶。
这略硬的薄纸可不是平常的玩物,更不是这珍味阁用来记账的存在,而是这尧朝的盐引。在尧朝,盐铁的售出都需要专门的手续,而这盐引便是各个官府商人从各个州县拿盐的凭证,若无这一凭证,便是私盐。
尧朝的盐引,大概来源于江南、西北和东南这三个地方。而贾环今日收在香囊内的盐引自是江南的盐引,且是盖了林如海官印的扬州盐引。
扬州最近听说可是不太平啊!这林如海……
“噼啪!”一旁蜡烛的爆脆声打断了贾环的思索,白~皙、修长的手指有些困倦的揉了揉额心,之后掩口打了一个哈欠。
时间晚了,该是入睡的时候了,明日贾环心中有些疑惑还需要去珍味阁走一趟,今日还是早些入睡为好。
第二日,微微透亮的时候,本应该辰时来的沈宇便身着轻便的带着一脸的笑意来叩响贾环的院门了,看见彩云过来开门,笑意不变的指挥着彩云快去叫贾环起床。而早已经听了贾环吩咐的彩云自是请沈宇到卧房外的小厅小坐片刻了。
沈宇颇为熟稔的大步流星的从大门进来,走进小厅后直直的坐在主卧外的圆桌旁,悠悠闲闲的坐了下去,百无聊赖的用白玉骨扇轻敲着梨木桌面,一边大声的说到:“贾环!你个懒虫,还不起来?我今个可是从白云楼带来了水晶饺和鱼片粥,还带了今日新出的小菜。贾环,你可不知道今个白云楼可是热闹的很,听说是丢了东西了……”
这沈宇可真是和贾环好不生涩、好不冷淡啊!只因沈宇觉得贾环这个人够义气,还聪明。而且自从自己和贾环混在一起之后,自家老头子可是很久都没有念叨自己了。而且自己的小日子过得还是和以前一样,往日那些玩乐都还在,反倒还多了几项譬如:打猎啊!踏青啊!……听起来文雅其实很好玩的事。
一旁随着沈宇来的小厮自然是机灵的把手中的装着热气腾腾食物的红漆食盒打开,手脚伶俐的把食盒中的碗碗碟碟都摆了出来,而彩云则是给沈宇行了一个礼后便掀了挂帘进去伺候贾环更衣去了。
清晨初醒的贾环还有些困倦,于是也不想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在彩云的伺候下换了一件鹅黄色的长衫,听着沈宇的喋喋不休,微微皱着眉洗漱了一番,饮了一杯清茶后才慢慢的走出被挂帘遮挡的主卧。
沈宇听见贾环的脚步声便抬头望去,只一眼便有些痴楞了。他之前从未见过贾环穿鹅黄色这种暖意融融的颜色,所以从来都不知道贾环穿这种暖色调时看起来那么的柔和。原本带着些许锐利和锋芒的凤眼,似乎都变得柔和了许多,唯余满满的风流,衬着贾环微微泛白的粉唇,整个人看起来都柔和的不可思议。此时的贾环就像是江南,氤氲的林园一般,朦胧中却透出巧夺天工的精致楼台来。
贾环见沈宇没声,于是抬眼望去,见沈宇呆愣的模样,有些好笑于是便笑着坐下看着沈宇说:“沈家二爷这是怎么了?傻了吗?”语气如往常对待沈宇一样,带着些许的讥讽和亲昵。
自然,那个柔和如江南景色的贾环就像是清晨的薄雾一般,阳光一出来就散的干干净净了。
“切!你才傻了!怎么今天这么晚?”沈宇抛开刚才的呆愣,望着对方略带一些疑惑的问道,眼眸深处是一片的赤诚,沈宇算得上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
“昨日睡的晚罢了,倒是你怎么这么早?”贾环夹了一个水晶饺放在碗中,语气平和的问道。
“想找你吃个早饭不行吗?再说,你这里除了我还有别人来吗?”沈宇仰着头,一脸高傲的说到,眉宇之中是令贾环一直都不喜欢的矜贵之色,但是看惯了也到觉得有些习惯了。
可再怎么习惯,还是看不惯啊!于是。
“自然是行的。”贾环看了一眼彩云还未来得及收下去的昨夜的冷茶,伸手给沈宇倒了一杯已经冰冷了放了一夜的茶水后,语气自然的说到,“只是这么早,万一门不开怎么办?”之后看着沈宇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眉眼弯弯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沈宇想都没想的说到:“那还不简单,找人翻进来打开呗!”
之后便真的看都没看一眼的把杯中的冷茶喝下。之后沈宇自然是苦着脸吐出口中的茶水,有些难受的皱着眉头抱怨道:“这彩云是怎么回事?怎么竟然是冷茶!不是我说,贾环还是换个人伺候吧!这彩云虽然漂亮,但……”沈宇表示他现在看彩云不顺眼。你说他为什么没想到是贾环故意的?因为他没想到。
“是啊,是比不得沈公子家中的仆从好的。”贾环压下心中思量后看着沈宇说到,在贾环脑中有什么东西越来越清晰了。
就在沈宇还想说什么的时候,贾环已经把水晶饺放入口中了,于是只好住口了。
谁让沈宇在他家老头子要求下,养成了要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