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着明明清水的杯盏被递到贾环的唇边,透着暖意的月白色杯沿轻巧的磕在贾环的唇上,微一用力便叩开牙关将清水送了进去。清水入喉恰如春雨洗尘,倏忽间便将口内的酸涩苦楚除了个三四分。
贾环自觉好了许多便也不再劳烦水泽为他捧盏,自己坐了起来捧着杯盏,将里头的清水一点点的喝了下去,只觉入口之水乃是此生所饮最为甘甜之物,纵有千金也不换。
“好些了吗?”水泽问,目露关切却也存着几分浅浅的狭促笑意。
水泽从未曾见到贾环那般愁苦的姿态,蹙着眉头皱着脸的模样简直就像是垂髫小儿喝药,把不准在下一秒就会窜到地上打滚撒赖、哭闹不休。初时看贾环蹙眉皱脸水泽倒是有几分心疼,但是看久了便也就忍俊不禁了,甚至还想取枚蜜饯放在贾环跟前晃晃,看对方会不会像刚脱奶的小狗看见食物般眼睛发亮,一瞬不瞬的盯着看。
水泽能有这般狭促心思,还是因为今个入宫的慧衍和监正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告诉他贾环身上除有些许秽气外无任何的不适,其气运昌隆得人庇护,乃是求仁得仁的果。而那缠身的秽气,慧衍和监正也给了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法,便是贾环吃饮的香灰水和符纸了。
监正奉上了驱邪除秽的符纸,慧衍便奉上了安气卫神的香灰水。符纸和香灰水虽其貌不扬并名字粗浅,但却是监正和慧衍手中除秽安神的好物。两者虽出自不同道理妙法却可相辅相成一道助力,共同为贾环祛除邪秽。但唯有一条是二者皆有的明显的缺漏,那便是入口的滋味尤为艰难困苦。
古语有云: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这符纸和香灰水的效果越好,想必这滋味便也应该越难捱。
那会儿午后暖阳隔窗而照,光线细腻如浆,显得监正和慧衍颇有几分世外之人的飘渺与不食烟火。
所以在监正和慧衍同贾环道符纸、香灰水滋味艰难的时候,贾环并未放在心上只觉对方乃是小题大做,只把这二者当成苦汤药一口吞下去不就得了,任凭它多艰难困苦也不过在喉咙里停留那么一两息。
结果等到吃饮的时候,贾环才发现那等子滋味实在不是能一口吞下的存在,那番苦涩寡淡是贾环有再多词汇都形容不出的痛苦与艰难,比之黄连和腐物还要令人愁苦万分。
初时,贾环端着盛了香灰水的杯盏,毫不在意的含了一大口的香灰水,结果刚一入口便觉嘴里又苦又涩还呛喉咙,难受的他忍不住眼角发红鼻子酸楚。要不是有水泽在一旁看着,贾环估计会直接的吐出来。
但正因为水泽在一旁看着,要面子的贾环不得不红着眼一点一点的把嘴里的香灰水往下咽,好不容易吞下那一大口却发现还有大半杯子在等着他。
贾环看着杯盏内仍旧大半的香灰水,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后终是暂且放下,转而去吃一旁摆着的符纸。那符纸乃是黄纸朱纹叠成了半手掌大小的三角,厚厚的一叠且等着贾环入口。
贾环犹疑的拿着符纸,终是狠狠心又将符纸叠了叠,整张塞入嘴里。那符纸的味道寡淡至极就像是在咀嚼没味道的沙子一般,偏生那沙子还会一团一团的黏在口中,像是湿透了的蛛丝般黏黏糊糊的缠在喉咙里面又痒又干,激得贾环忍不住的恶心咳嗽,眼角越发红了起来。
被接连上场的苦涩寡淡给弄懵了的贾环,整个人极为无神的往前看着,脑子里面空落落的。
上扬的凤眼盛着水汽,湿漉漉而无神的目光正巧落在水泽眼中。于是那明明不含半分情绪的眼神,却偏生让水泽看出几分可怜与委屈来。
于是鬼使神差的,水泽便尝了一口贾环放置在一旁的香灰水。结果许是因为水泽未有秽气缠身的缘故,在水泽口中那香灰水仍旧是最为普通的香灰水,隐约带着草木灰的的咸味和土味,但大抵没什么特殊的味道。水泽心里一讶正想再尝张符纸,却被红着眼的贾环给制止了。
贾环带着薄茧的手指搭在水泽的手腕上,用了些力道来阻止对方的动作。存着水汽的凤眸直直的看向水泽,内里充斥的欢欣之色,明显的展示出贾环内里的妥帖与偃意。贾环不知道在水泽口中香灰水只是香灰水,他还以为水泽也尝到了那等苦涩酸楚的滋味,且还仍旧愿陪着他再尝符纸的艰难,这等同苦之行令贾环受宠若惊又动容欣喜。但水泽并无秽气缠身,何苦要为了他受这份罪?他慕恋的君主该享万人敬仰、万人供奉,并不该享这等苦楚滋味。
贾环深吸一口气,看向足有一壶的香灰水和指节厚的符纸,强忍着难受蹙眉皱脸的慢慢吃饮,慢吞吞的一直从天边艳阳吃饮到了天边挂星。懒人听书
而得了明确拒绝,又恐香灰水和符纸分量不足会对贾环有碍的水泽,见贾环吃饮之物当真只滋味艰难无任何其他损害后,这才将心完全地放下,只在一旁陪着、看着,为贾环消磨午后大把的时光。
这会儿笼着细纱的宫灯透出朦胧的暖光,做成瑞兽模样的香炉内燃着浅淡温和的暖香,丝丝缕缕的香气恰如丝绸柔顺包裹着榻上的两人。
水泽问了话,贾环便笑着回了句:“好些了。”被水润出些许艳色的唇瓣轻轻勾起朝着水泽露出极为放松的笑意。眉目之中全是舒缓之色,倚在榻上的身子也透出疲懒与放松,好像是完成了什么大事一般,轻轻松松浑身懈怠。
水泽闻言含笑,伸手顺了顺贾环的发丝,见顺滑的青丝自指缝穿过莫名起了时如流水一去不复返的感慨。觉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眼便到了这时。
水泽于心中叹气,压下顿生的感慨将贾环抱入怀中,并未疏于锻炼的臂膀仍旧是昔日年少时的有力。水泽用力将贾环纳入怀中,自胸膛中发出长长的如释重负般的叹息,面上也显露出放松并紧绷神经后的疲惫神色。
几息后,水泽低沉的声音在贾环的耳边响起:“答应我,仅此一次。日后行事,小心保护好自己,莫要再生此事了。”贾环梦魇的事情对水泽而言是越想越怕,越思越忧。初始还能以理智为重,到后面便是止不住的后怕并惶恐。他已经没了母妃父皇,不能再没有贾环了。这偌大的宫中,唯有贾环是他心心念念的夏日幽蝉,旁的或许重要但始终不是他想要的那只蝉。身为君王富有四海,若连他想要的幽蝉都抓不住,他当那尧朝之主还有什么意义?
“好。”贾环同样低声的回到,发自心间的“好”一字说的痛痛快快,尤为郑重,如诺言般就此起誓。
水泽抱得贾环有些难受,但贾环还是伸手回抱水泽且将头依靠在水泽的肩上,身姿别扭的维持着两人拥抱的姿势。身体扭得发僵酸痛,但是贾环心下却是一片轻松且又被某种欢愉填的满满的,就像是吸满了温水的细布从哪个方向挤都能涌出温暖。
若说贾环是水泽的夏日幽蝉,那么水泽便是贾环的冬日暖衣。分不清哪一个更重要隽永一些,但大抵都是他们最想要的东西。人生苦短,若有一日能拥爱在怀,何必去求什么清楚坦荡、条理分明,只囫囵抱住不放手便是了。
水泽是这么做的,贾环想必也是这么做的。
盘龙飞凤的宫灯下贾环同水泽相拥了许久,直到贾环实在是身体僵硬的不行这才使了力气同水泽分开。
“让我伺候陛下安寝可好?近来锦衣卫未曾替陛下多解忧愁,子琨心中挂念想为陛下做些什么。思来想去竟只能想起这等法子,还望陛下不要嫌弃的好。”贾环握着水泽的手道,上扬的凤眸之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讨好之色,面上也带着浅笑与期待。那种迫切的渴望与期待让这份讨好不流于谄媚,反倒是透出一种:你予我一分我便还你十分这等不占便宜的心思,像是怕他受的太多水泽会吃亏一样。
贾环并不懂如何去慕恋一个人,也从没人教他。他会的是利益交换、权力倾轧。但贾环知道慕恋一个人就要对他好,要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给他。可偏偏贾环慕恋的人是位高权重、坐拥四海的君王,他最好的东西在对方眼里并不值得一提,甚至对方比他做的更好,给的东西也更多。初始贾环为之窃喜并欢愉,之后便是深深的担忧与忐忑,害怕给的那么少的自己会让对方失望,会让他们之间的慕恋变淡。于是贾环便搜肠刮肚的想对水泽更好,对方给他一点他便绞尽脑汁的还以二点、三点甚至更多,甚至连锦衣卫也从单纯一展抱负参杂了更多的私情并期许。为君者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那么贾环便愿水泽长享盛世,更愿那份盛世出自他手。为此,贾环迫切的渴望与行动着。
贾环那种不带丝毫谄媚的讨好,水泽又那里会不受用?当下便笑着允了,且还尤为配合的顺着贾环而为之。
夜色渐浓,仍旧是直隶远郊的狭小破庙,里面坐了一道一僧,两人捧着碗清水细细的看着,借由朦胧的月色去瞧碗内水纹波动并光影斑驳。
明黄的色泽在水中一闪而过,之后是褐色的僧衣并正五品的官服,重重叠叠的梵影和道文相互转换隐隐约约透出其中牵连身影。一僧一道看得提心吊胆,直到清水中波折骤平却始终未曾显现出两人身影,两人这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只觉幸好早做了准备,不然这会儿他们就不是碗外人而是碗内人了。
破旧的粗碗坠落,碎片连同其内的清水一道飞溅恰如纷飞的因果线索,再难拼凑出完整的模样。
京城内的监正和慧衍若有所感,还来不及抓住那份有所触,便觉一切尘埃落定再无可摘。两人不解又各自算念了许久,觉一切无甚变化后终将此事放了过去。
夜雾散去,明月皎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