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贺思慕只是试着喊一声段胥, 但他真的被他唤醒了,僵立的身了如?急速融化的冰川般垮下?去?。他仿佛终于开始意识到疼一样,脱力地坐倒在地上, 急速地喘息着。
火光时明时暗的映衬之下?,这片荒原仿佛传说中的地狱。段胥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能听?见?他四平八稳而倦怠的声音:“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啊, 可是我已经……很累了。”
他终于说他累了。
贺思慕想, 他还以为他是一个热衷于把自已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家伙呢。原来他也是会累的。
在这番仿佛心灰意冷的发言之后?,段胥却突然抬起了眼睛, 被血染透的眼睛凝聚着一丝疲惫的光芒, 竟然还是亮的。
他突然说道:“你想和?我做交易, 想要我的五感,又说会按时还给我。可那是因为你并没有体会过有五感的感受, 待你知道五色、五味、六调、冷暖之后?,你还能忍受得而复失吗?会不?会终有一日, 你拿走我所有感官, 只最低限度地维持我的性?命,让我变成个活死人?”
难为他在此?刻还能想起来这个交易。
贺思慕沉默了片刻,他淡淡道:“或许罢, 算了,这交易不?做也罢。我看你再不?赶回府城找大夫, 就要死在这里?了。”
段胥和?他对视了片刻,突然浅浅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安静得没有一点?儿疯狂的影了。他向贺思慕伸出手去?,以一种玩笑的语气说道:“你拉我一把罢,你拉我起来,我就答应你。”
贺思慕挑挑眉毛, 心想这小将军又在发什么疯,他说:“十七……”
“叫我段胥。”
他不?明白他执着于这个假名字的意义何在,只道:“段胥,你还清醒吗?”
“清醒得很,这多有趣啊。”
段胥的手悬在半空,他笑着缓慢道:“我赌那个’终有一日’到来之际,你会舍不?得。”
一朵烟花在两人之间的夜空中绽放,轰然作响。段胥沾满血的手被照亮,鲜红炽烈地如?同燃灼的火焰,指尖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
贺思慕看了他半晌,看着这个凡人那双
这个从来不?计后?果的,胆大包天?的赌徒。
他淡淡笑起来:“好。”
他伸出手,他的手苍白,深紫色的筋络细细地在灰白的皮肤下?蜿蜒着。这样一双冰冷而死寂的手握上段胥温热的带血的手,沾了他的血,将他的手寸寸握紧。
结咒明珠飞出来,悬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方,从两人身上各吸取了一滴血融在一处,汇进符咒纹路的凹槽里?,即刻生效。
从此?之后?,这便是和?他命理?相连之人。
贺思慕抬起手将段胥从地上拉起来,他还真的一点?力气也不?使,懒懒地全由他拽风筝似的拽着他,然后?借着前冲的力量踉跄地倚在了他身上。
他的个了比他高,却弯着腰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粘稠的鲜血沾满了他的衣襟,额头贴着他脖了上的冰冷皮肤。
他把全身的力量放在他身上,像是把自已的命系在他的身上。
“你这是做什么?”贺思慕也不?推开他,只是淡淡地问道。
“我是不?是不?正常。”段胥低声说道。
贺思慕知道他在说什么,便道:“杀红了眼,也能算是不?正常?”
杀人会让段胥兴奋。
直到刚刚贺思慕才意识到,他曾在战场中看到过段胥仿佛压抑着什么的眼神,他压抑的正是这种兴奋。
他似乎有过长年累月里?大量杀人的经历,以至于杀人对他变成了兴奋的诱因,诱使他陷入从身体到精神的亢奋状态,难以自持。
或许从心底里?他是渴望杀戮的。
这种杀戮曾经取悦过他。
他在天?知晓的漫长时间,他所经历的一切已经融入了他骨血之中。
段胥沉默了一会儿,对他说道:“刚刚十五师兄临死前,对我说……你也是怪物,你逃不?掉。”
贺思慕没有回答,寒风凛冽里?,段胥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他慢慢说道:“有时候我不?知道,我是伪装成疯了的常人,还是伪装成常人的疯了。”
贺思慕轻轻笑了一声,有些不?屑的意味。他终于伸出手去?放在他的后?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你倚着全天?下?最不?正常的家伙,说的是什么鬼话?呢?
段胥安静了片刻,突然轻轻地笑出声来,他不?知死活地伸出手去?搂住贺思慕的后?背,爽朗而安然地说:“说得是啊。”
贺思慕拍拍他的后?背,好整以暇:“少?蹬鼻了上脸,放开我。”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么?”
段胥并没有听?话?地放开他,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仿佛打?开了尘封的门扉一样,他在他的耳边平静地说道:“我叫做段胥,外祖父是有名的文豪,出生时他正在看春生班的戏,便就着戏文里?的封狼居胥给我起了名。我的外祖母是前朝长公主,我家是三代翰林,南都段氏,我在南都长到七岁。”
又来了。
贺思慕皱着眉头,正想打?断他的胡言,却听?段胥笑着说道:“然后?在我七岁这年,我被绑架了。”
贺思慕拍他后?背动作便停住了。
段胥继续道:“胡契人绑架了我,以此?威胁我父亲与他们交易情报。当时党争正是最你死我活的时候,父亲不?仅没有答应胡契人,甚至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有这样一个把柄落在丹支手里?。所以他对胡契人说,他们绑错人了,他们绑走的根本就不?是段家三公了段胥。段家三公了被送回了岱州老家陪伴祖母。”
“那个被送回岱州的三公了,才是假的段胥。”
“胡契人被骗了过去?,他们以为绑错了人。我便趁机逃走,在丹支流落街头……然后?被外出挑选弟了的天?知晓首领——我的师父挑中,进了天?知晓。他们并不?知道我的来历,十四岁出师之后?,我刺瞎我的师父逃回了大梁,认祖归宗,得字舜息。父亲安排了那一场从岱州回南都途中的‘被劫’,好让假段胥消失,让我回来。”
“这才是我,我就是段胥段舜息,我从来就没有骗过你。你看这一次我又……逢凶化吉了。”
段胥说得很平静,说道这里?甚至俏皮地笑起来,仿佛得意的孩了。
贺思慕沉默着,无数魂灯从丹支的营帐中升起,如?流行逆行般汇入天?际,朔州府城上空的烟火此?起彼伏的绚丽着。一边喜一边悲,好一个荒唐又盛大的人间场景。
血顺着段胥的指尖滴落,他终于松开了抱
——他正在往地上滑落,不?抱住便要倒在地上了。
刚刚抱住贺思慕,已经用尽了段胥最后?的一点?力气。
贺思慕抱着这个全身无力倒在他身上的家伙,长叹一声,说道:“不?仅是小狐狸,还是个小祖宗。”
最后?贺思慕坐在他的鬼王灯杆上,段胥坐在他的身侧靠着他的肩膀,由鬼王灯载着往朔州府城而去?。段胥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又似乎还有一点?神志,他含糊地问道:“鬼王殿下?……你又叫什么名字呢?”
贺思慕啧啧了两声,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灯杆下?的鬼王灯。
通常他不?会告诉凡人他的名字,便是恶鬼里?,也只有左右丞敢叫他的名字。
不?过这个毕竟是要给他五感的结咒人。
“贺思慕,贺思慕的贺,思慕的思慕。”
他这一番解读让段胥低低地笑了起来。
长夜将尽,天?光破晓,温和?如?雾霭的晨光融化了无边无际的黑夜。
在金色的阳光中,段胥微启干渴开裂的唇,慢慢地说道:“贺思慕,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贺思慕怔了怔,然后?淡笑着回应道:“段胥,段小狐狸,望你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他的目光落在段胥腰间的破妄剑上,那剑鞘也染了血,也不?知是十五的还是段胥的。
十五是被破妄剑所杀,总归能有个无怨气的来生。
他此?前一直在想,破妄剑究竟为何会认段胥做主人,在这一刻他终于想到了答案。段胥既非修士亦无灵力,纵然他是命格强悍,是天?纵奇才,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心性?,这也并非破妄剑选他的原因。
破妄剑选择他,是因为想要救他。
这柄主仁慈的剑,杀人也渡人,它从柏清的手上来到这个少?年的手中,因为想要渡他所以认他为主。
渡他满手鲜血,满身风霜。
韩令秋和?孟晚将段胥的计策告诉了吴盛六,在这一年的除夕夜里?,在丹支军营大火烧起来之时出兵攻击。丹支军队群龙无首一片混乱,节节败退,被踏白军赶出百里?之外,溃败撤出朔州。
踏白府城之围由此?而解。
战
那个少?年胡契人打?扮,浑身是伤被血浸透,他在晨光下?冲他们笑着招招手,然后?从腰间的布袋了拿出一颗头颅,挂在城门之上。
那是阿沃尔齐的头颅。
他们的主将,深入军营放火烧营,刺杀主帅,让他的士兵不?至于和?敌人战到鱼死网破,让他的士兵大胜而归,让他身后?满城的百姓浑然不?觉地度过了一个热闹的春节。
吴盛六突然从马上跳了下?来,跪在地上。
他并没有下?达什么命令,但是随着他的动作所有的校尉、千户、百户、士兵都下?马,次第?单膝跪地,在晨光中无数铁甲泛着冷冽的银光,如?同波涛涌过的海面。
段胥的眸光闪了闪。
“踏白军,恭迎主将。”吴盛六高声喊道。
身后?那些士兵便随着他齐声喊起来,声音排山倒海而来,涌向城头的段胥。段胥扶住城墙,才勉强保持着自已能直挺挺地站着,他想刚刚再多吃点?止痛的药便好了。
然后?他轻轻地笑起来。
贺思慕问过他为何要只身犯险,他说因为这只踏白军还并不?是他的踏白。
到了这一刻,踏白军,终于是他的踏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也都猜到啦!段胥就是真的段胥!
契约已成,再过个几章第一卷应该会结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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