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广平伯杨怀深亲迎,将林氏女郎接回了簇新的广平伯府,作了他的新妇。
李固答应了谢玉璋要给杨怀深和林斐做脸,他也做到了,除了令贵妃赐下添妆,他竟还微服亲至广平伯府的婚礼,令众人皆惊。
李固道:“今日不叙君臣,我只是客。”
虽然皇帝只是来喝了一杯酒便走了,然这份殊荣实在令杨家脸上生光。
为这个谢玉璋进宫都勤了些,说话也肯软了些。
李固叹道:“你呀,真是无利不起早,不见兔子不撒鹰。”
谢玉璋道:“那当然了,要不然兔子跑了,我白撒了鹰。”
直把李固气笑。
只她肯嗔肯笑,心思狡黠,言语灵巧,如此的鲜活。
如今皇长子康健,三嫔皆有孕,虽还不知男女,总归是有希望的。少了那些外臣在耳边念叨,李固也比以往轻松了许多。又漠北靖平,榷市开立,建大都护府永镇北境的事正在筹谋中。京畿雪灾亦然处理得当,百姓感恩。
一切都是蒸蒸日上,尽往上行的。
李固与谢玉璋在一起时,便颇有岁月静好之感。
有时候竟也会想,便是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不行。他更知其实谢玉璋一直都这样期盼的,或许遂了她的心愿亦是一条可走的路?
只内心深处有一处地方,不触着时还可,一旦触动,总是难受。
谢玉璋正如他所想,实是很期盼如今的状态能维持下去的。
今生的时间线全变,许多人的命运也全变了。
譬如杨怀深,前世连丧两妻,后来在新朝也不过是汲汲营营,虽再不纨绔了,可杨家和他自己,哪有今生的权势和荣耀。
譬如林斐,她如今嫁作新妇,虽公婆俱在,但丈夫却已经单独开府,她直接在府中当家做主。这般年纪的妇人能这么自在的,满京城里除了张芬便是她了。
更不要说广平伯杨怀深,从前云京城出了名的风流公子,现在功成名就,还把那风流的性子都敛了去,竟是连妾室都没有,只守着林氏过日子。
这一点却又远强过夫妻决裂分居的邶荣侯夫妇了。
云京的人们都道,这林氏历经苦难磨砺,一番义烈苍天可表,终得福报了。
如今诸事皆美,诸人皆好。谢玉璋怎么会希望有“变”,她其实不知道前世的事是否还会再发生,她只盼着那些事今生最好消弭了,再没有才好。
很快过了年,上元夜李固登上城楼向城下洒下几箩筐的小金钱,与民同乐。他望着下面因灯火而亮如白昼的一条条街道,知道谢玉璋定也在某条街上,大约是牵着妹妹的手,带她看灯。
他只不知道她在哪。他与她,实不能像许多平常人那样,拖着手一同看灯。
他下了城楼换了衣裳,微服出宫。叫人先去公主府问了,她果然上街看灯去了。她这样的性子,又怎么在家待得住。
李固嘴角忍不住露出微笑,问清了她去了哪条街,使人去路边摊上买了个面具戴上,也步行着上了街。
街上灯火通明,往来间也有许多戴了面具的人。特别是有那小情侣或者是年轻夫妻,俱都戴了面具,手拖着手,别人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便也不怕有人来说嘴。
李固走了三条街,终于看到了谢玉璋。
实是贵人身边多有护卫,有些人还会设步幛,以防冲撞。
谢玉璋倒没设步幛,步幛太阻视线,让人不能尽兴。只她身边护卫多,团团围着,灯光下,她又是那般耀眼,身边还站在同样耀眼的林谘林仲询,那便是耀眼翻倍,于熙熙攘攘中一眼便能看到了。
李固的脚步便停住。因谢玉璋不是一个人,她手中还牵着嘉佑,身旁跟着的是林斐,杨怀深和林斐的兄长林谘在一旁陪伴保护。
这情形,注定他是没法过去她身边了。
谢玉璋正指着一盏玉兔灯给嘉佑看,忽然心有所感。她转过头去,穿过人影憧憧,见一人负手立于灯火阑珊处,凝望着她。
他与他的人都戴着面具,衣着也寻常,毫无特别之处。
谢玉璋凝目片刻,忽然璀然一笑。
她将嘉佑的手交给林斐,指了一盏灯叫店家给她摘下来。说了句“你们在此处等我”,提着那盏灯径直走到了那面具人身前。
“给你。”她把灯递给他。
那盏灯在众多奇巧精美的灯中堪称平庸,样子中规中矩,灯上写的吉祥话是“四海晏平,五谷丰登”。
面具人伸手接了。他未发一言,只面具下露出的一双眸子璨然生光,透着说不尽的欢喜。
谢玉璋眼睛柔和澈亮,对他一笑,如流云吹散,月华清美。
“我玩去啦。”她欣欣然说。
面具人却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云鬓间微松的玉钗重新插好,才放开手:“去吧。”
杨怀深和林谘远远的看得清楚。待谢玉璋回来,重新拉起了嘉佑的手,他们一行人继续走。
只二人俱都回头望了一眼,那个挺拔的身姿依然立于阑珊处,洒一身烟火,目光追逐着他们身边这个袅娜的身影。
他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过完了年,朝廷人事上颇有些调整。
林三叔授了外放,因林三婶还要操持四月里林谘的婚礼,他一个人上任去了。
林谘擢为礼部侍郎。他还不到三十岁便为侍郎,实是耀眼。
宴氏女郎年方十七,容貌秀美,嫁过来便是侍郎夫人,身有诰命,着实令人羡慕。
谢玉璋在李固面前盛赞宴氏:“林三嫂年纪虽小,学问却好。我二嫂可喜欢她了,常回府去找她玩。林夫人追林大人去了任上,留下九郎十郎。他两个很争气,现在在承景书院读书,常被先生们称赞。”
承景书院于前朝被焚毁,李固拜莫公为帝师,在原址上重建,于去年年底建好,今年开年便开始收学生。
许多世家子、读书人为了这个,过完年便赶往云京来,唯恐错过了名额。甚至有南人听说了,偷偷渡江而来。
新帝文武并举,这是开元四年第一盛事。
紫宸殿的顶上,还挂着那盏“四海晏平,五谷丰登”的灯,李固道:“你一提林仲询,便笑。”
谢玉璋理所当然、理直气壮道:“谁见到美人不开心,不想笑?何况三哥位列云京十大美男子榜首。”
李固道:“竟还有这等无聊的排名?”
“历来都有啊,怎么是无聊呢?”谢玉璋眼睛灵动,眸光含笑,问,“陛下想不想知道自己排第几呢?”
李固挑眉道:“不想。无聊。”
谢玉璋敬佩道:“也是,陛下励精图治,心中只有天下大事,哪会关心这些。那妾就不多嘴了。”竟真的没说便走了。
李固气得半天没说话,批了一堆奏折。
待见到李卫风,李固道:“世人怎么这么闲,竟还排这种无聊的东西。”
李卫风道:“一直都有的啊,每年排一回。我年年都是第十一。”
“……”李固道,“不是只十人吗?”
李卫风一揣手:“再多一个名额,我就肯定能上。”
李固沉默了许久,终于问:“我呢?”
李卫风嘻嘻道:“你猜?”
李固掰了掰手指,指节咔咔作响。
李卫风忙道:“第四,你在男榜排第四。前三个都生得跟女人似的,比女人还白,咱比不了。”
这个名次差强人意。李固从来不在意儿郎相貌,觉得这个无聊的排行勉勉强强,还算公允。
又问:“还分男榜女榜?”
“当然了。”李卫风道,“你猜女榜魁首是谁?”
“还用猜?”李固自信微笑,“舍她其谁。”
李卫风“啧”了一声,翻个白眼。
他只遗憾谢宝珠不能上榜。谢宝珠的容貌放在云京,也是数一数二的。只她现在是个庶人,这榜上排行,只针对有身份的人,男女皆是,她便入不了榜。
另一方面却又放心,她这样的容貌,老老实实待在谢家村里,他使人铁桶似的围了,便绝不会出事。
好事一件接着一件,三月里,秦昭容生下三皇子,四月里,郑昭仪、苏昭媛前后脚生下了四皇子和五皇子。
后宫堪称是大丰收。臣子们终于不再就选秀生儿子这件事念叨皇帝了。
李固的肩膀瞬时轻松了。
天气极快地便热了起来,端午宫中设宴,君臣互赠礼物。皇帝给臣子们赐了细葛夏衣,凡收到的,莫不倍感荣耀。
永宁公主府也收到了赐下来的衣裳,软软的香罗纱,叠雪一样,穿在身上凉软舒适。
谢玉璋回赠了个料子极好,香料也考究,就是手艺很粗陋的香囊给皇帝。
李固放在后殿案上,每每看到那粗疏歪斜的针脚便想笑。
那什么锅边灶台缝衣纳鞋,果然不适合她。好在他现在有最好的裁缝,最美的衣料,可以给她缝最精致的衣裳,也有最华丽的珍珠,给她缀在鞋子上。
岁月安然,就在谢玉璋几乎以为可以继续安然下去的时候,该来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
这一晚她才卸了钗环躺下,迷迷糊糊将要入睡,心腹侍女脚步匆匆推门而入,低声唤道:“殿下,殿下!”
谢玉璋睡眼惺忪,“唔”了一声,不大想睁眼。侍女一句“逍遥侯府来人了”,把她彻底惊醒过来。
命运中总有些事,躲不过去。
谢玉璋惊坐起,问:“怎么了?”
侍女声音发颤,道:“世子落水溺亡……”
这与前世一样,今生这事竟也不能阻止。谢玉璋浑身冰凉,问:“还有呢?”
侍女的声音颤得更厉害:“是、是五郎做的……”
谢玉璋脑中轰地一下。
竟然,真如她猜想的那般!
“去!召集卫队,给我封了逍遥侯府,一个人都不许放出来!”谢玉璋深知此时是性命攸关之时,她眼睛都红了,“这个时候想往外跑的人,格杀勿论!”
她是云京城美人榜魁首的永宁公主,是从不问政事,生活安逸奢靡的永宁公主。
她出入宫廷,与诸妃来往密切。她与权柄帝宠都有的邶荣侯、安毅侯都有交情。
她的妆容、衣裳被全云京的女郎密切关注着,她用了什么新料子,布庄便忙不迭地去进货,她裁了什么新衣裳,各家的裁缝便被主人安排上街,趁她在东西市、北瓦子闲逛的时候偷偷观察,好回家照着样子做。
她在皇帝面前娇侬软语,在众人面前言笑晏晏,广受欢迎。
可众人都没注意到,除了入宫,她的腰间始终都别着那柄匕首。
纵着着华裳,纵活得奢逸,她也从不曾放下心中的刀,她始终都是草原上那个身背长弓,敢踏马杀人的宝华公主谢玉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