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初到京城,满心想着考取功名实现抱负,可惜当时囊中羞涩,身上的盘缠买了书籍笔墨之后就不剩多少了,无奈之下只能在街边卖字画,但是我只是像个木头一般杵在那边不会吆喝,所以直到傍晚都没卖出一幅,饥肠辘辘之时,虞泽出现了……”
顾惜朝看着那幅画,又瞥了眼那自始至终紧闭着的门窗,见里面毫无动静后,露出了个看好戏的笑容,接着讲了下去。
……
“书生,你这画画的不错。”
彼时顾惜朝正轰走了第四个向他定制仕女图的人,肚子正咕噜噜的唱空城计。
然而正当他考虑今晚要不要啃个馒头对付一下时,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从上方传来。
抬头。
身后的树干之上,一个黑衣黑袍的人映入眼帘。
这人遮的实在是太严实了。
黑靴,黑衣,黑袍,黑面具,浑身上下只有一双墨绿的眼睛露出来。
顾惜朝有点警惕,他打量了那人一眼,然后视线凝固在那人的披风上,不动了。
顾惜朝并非是个纯粹的书生,或者说他不仅仅是个书生。
那黑披风长且厚实,颜色却格外的深,紧紧的贴在那人身下的树干之上,像是被弄湿了一般。
顾惜朝神色逐渐凝重,他第一眼就知道披风上是什么。
是血。
无数的鲜血。
那披风,被血液彻底打湿了!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了,只留下了最后一道余晖,染红的小半片天空。
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但是夜市还未开,街上的人寥寥无几。
那人就这么坐在树干之上,如同一只漆黑的乌鸦,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那一瞬间,顾惜朝想过很多,袖中的神哭小斧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呼啸而出,直取面前之人的首级。。
可是黑衣人无饿好似未曾察觉到这一切一般,仍旧笑嘻嘻的。
“阁下这么警惕干什么,我不杀无辜之人。”
顾惜朝身姿笔挺,站在那儿没说话,只是嘴角略略扯了扯,摆明了不信。
于是墨绿的眸子黯淡了几分,似乎有点不高兴,又有点意料之中的无奈。
虞泽撇了撇嘴,脱掉披风跳下树干,走到那几幅画前端详。
他不敢凑的太近,身上的血液会弄脏雪白的画纸。
“这幅梅花画的真好,枝干清瘦遒劲,姿态脱俗傲然。”
他赞叹道,忍不住伸手抚摸,但是又在中途顿住。
顾惜朝愣住了,看着虞泽闪闪发光的眼睛,他知道此人不是随口说说,而是真心实意的。
于是他微微敛目,唇角泄出一抹苦笑。
“可是当今圣上并不喜欢梅花,他喜欢仕女图。”
顾惜朝上前收走了那副画。
“他也不喜欢行楷,喜欢瘦金。”
顾惜朝的目光在画上的落款处顿了顿。
明明是笔画瘦硬的瘦金体,可在转折处又流畅明快宛若游龙。
“可惜我练的并不好。”
虞泽不说话,只歪头盯着他。
“你没必要非要讨别人喜欢。”
“不,我只要讨他一个人喜欢就好,”顾惜朝笑了笑,收起了第二幅画,“也许过几天,我连仕女图都肯画了也说不定。”
“倒是你,”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虞泽,着重关注了他异于常人的眸子,眼中难得带上了一点好奇,“你的谈吐……与你的装扮甚是不相配。”
“这个啊,”虞泽的眼睛弯了弯,“我爹爹是个书生,指望着我考取功名,治国齐家平天下,小时候压着我读了不少书,不过可惜没什么天赋。”
“我看你不像是没天赋的样子。”
“好吧,也许有点……”
虞泽把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比了很小一段。
“但是有天赋和喜欢是两码事,我不喜欢读书。”
“那你喜欢什么?”
虞泽不说话了。
他沉默着,定定的看着面前的顾惜朝。
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我喜欢杀人。”
……
此话一出,二人间为之一静。
“很吃惊?”
顾惜朝含笑看着他,笑意却未达眼底。
“你应该猜的到他的身份,毕竟他也没想要刻意隐瞒。而香帅见多识广,自然也听说过‘罗刹鬼’,江湖传言大多添油加醋,只有这个,货真价实,或者说实际情况要远胜江湖传言——毕竟玄水楼帮他做了不少扫尾工作。”
“不可能,没人会喜欢杀人。”
楚留香神色很难看。
“为什么不可能?”顾惜朝笑意加深了些许,像是在看着一个无知的孩子,“这世上有人天生喜欢香菜,有人天生喜欢月季,为什么就没人天生喜欢杀人呢?”
“杀人于他,就像吃饭喝水,忍一天两天可以,忍三天六天也勉强,可若是时间久了,可就是强人所难了。”
顾惜朝折扇轻摇。
见楚留香仍旧一脸犹豫,他收起扇子点点手心,又讲了另外一个故事。
“那日他买走了我所有的画,让我后几日的盘缠有了着落,可是那时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再见过,原以为只是一面之缘萍水相逢,没想到四年之后,竟然又见面了,而这次,他是真的救了我的命……”
“四年前我因为出身被革去功名,走投无路之下投靠了蔡相,而投名状便是戚少商的人头。”
“我当时为了不节外生枝刻意隐瞒了身份,不过若是提起千里追戚少商,那么你应该就知道我是谁了。”
楚留香眉毛微皱。
“当时我刚屠了毁诺城,便听到了消息——他嫌我办事不利,放跑了戚少商,要将追杀戚少商的差事交给别人……”
顾惜朝轻飘飘的说道,那副淡然的态度不禁让楚留香心里发寒,他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眼前这个衣袂飘飘的儒雅书生,就是韶星剑口中恶事做尽的小人。
顾惜朝却好似没看到般,自顾自倒了杯茶。
“若是真这么干了,那我此后多半再无出头之日,所以我连夜赶回了京城,只是当时天色已晚,无奈之下我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打算第二天去面见蔡相。可就在当晚……”
顾惜朝顿了顿,似乎想起了当时的情景,神色凝重起来。
“……蔡相遇刺了,寻人的火把照亮了半个京城,我觉的有些不对劲,便向蔡府赶去,可是晚了一步。”
“月光下,虞泽拿着弯刀在灯火通明的房间内站着,刀尖滴下的鲜血在地上汇聚成了小小一摊,而他脚边,则躺着蔡相的尸体,鲜血滴滴答答,尸体尚且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