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骄阳如火,舟人撑着小船,缓缓的在江面上移动,卷起的衣袖漏出的半个小腿和大半个胳膊被晒得黝黑,脸上褶皱如沟壑一般却满是和蔼的笑意。
衣着粗布衣男装打扮的少女在舟内处躲着灼灼烈日,舟内虽有草棚遮着太阳,却依旧热的闷不过气,她紧闭着眼似在休息,汗水沿着发丝流下,粘在她白皙的脸颊上,舟人放下木制的船桨,探身到小舟里,想叫醒他却又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公子到了”
她睫毛微动睁开了眼,纤细的手指拎起黏在面颊上湿濡的碎发,从衣服里拿出了几两碎银两递给了舟人。
舟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垫了垫银两又特意的叮嘱道“往前走不远就是建康城了。”
女子微微点头示意,踏上了岸边的木板,走到了阴凉处,汗才渐渐的消退,因热而炫目的头晕有了些许的好转,她本以为这个时候走水路会快了些,却没想会这么热。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看见了建康的城门,这一路随算不上什么跋山涉水,可她还是有了竭力之感,这幅身子还是太过柔弱了些。
她一路从洛阳而来,见惯了各色的胡人,踏入建康城的那一刻不禁的为眼前的景色所失神,以晋南迁以来,建康已然成为了汉人眼中正统政权的中心,比起遭战火荼毒的北方中原,建安有些她未曾见过的繁华和富饶,这片本是偏僻的吴越荆楚之地在北方世族的南迁的统治下焕发着苒苒生机。
建安最有明的醉香居在城南的一隅,整个街巷都是浓重的酒香味,这才是汉人的酒,香且甘甜,慕名而来的人踏破了门槛,卖酒的伙计根本忙不过来。
“客官要点什么?”伙计迎了过来,满头的汗,却堆了一脸的笑。
“覃周可在?”随即拿出了一张纸,那伙计简单认识几个字,费力的看了个遍,面色一怔,覃周是他们店家,又看看眼前瘦弱的小少年,猛的一拍额头道“你就是从洛阳来的酿酒师傅!”
伙计听他们店家说了,可没想是个十四五的小少年,这个年纪酿酒可真是小到离谱,有的陈年佳酿可比他年纪都大,不可思议的去叫覃周。
片刻覃周从二楼下来,他身子肥硕,走起来摇摇晃晃的,好似下一刻就要从上面滚下来一样,走到了少年身边面上的惊讶之色丝毫不少于伙计,瞪着鼠眼道“你就是酿酒师傅?”
少年行礼道“在下樊无期,正是从洛阳而来。”
覃周一直雇佣的酿酒师傅半年多前突然暴毙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酿酒师傅,他有个旧友引荐给他这个叫樊无期的人,可覃周怎么也没想过竟然是这个一个孩子,不屑之色显而易见,拖长了声音傲慢道“你酿酒多少年了?”
樊无期一脸笑意道“两年”
覃周气的说不出话,两年就敢来,手一挥道“我们这里不缺人。”樊无期却不在意,从身上的包裹里取出了一个小匣子,他身上没有什么行李,却偏偏跋山涉水的带了这个。
樊无期轻手打开,里面竟然是冰镇着一个小瓶,冰被棉裹着没有融化,冒着丝丝的冷气,光是看着就令人感到一股清凉,樊无期伸手示意了一下,微笑道“品一品”
覃周本想赶他出去,尝一口也不会掉块肉,便取来了小碗,喝下一口便眼前一亮,赞叹道“好酒。”
随即看向樊无期道“可问酿了多久?”
樊无期一脸笑意“两年”
覃周不禁讶异,若不是知道这少年只有两年的酿酒经历,说这是十年陈酿也不为过,幸好刚刚没有惹的他离开,立刻道“师傅可否留下?”
樊无期微笑着点点头道“可”
覃周挥了挥手吩咐道伙计“宋阿毛,带她去房间看看。”
宋阿毛哈腰笑道“好嘞”随即对樊无期道“师傅随我来。”
樊无期微点头示意,同宋阿毛一起上了二楼,醉香居是前不久刚刚翻新过的,连带着二楼都重新的打造。
宋阿毛上下看了遍樊无期,面有赞叹道“师傅这酿酒的本领真是厉害,我们店家虽然不会酿酒,但品酒那可是出了名的刁,来了十多个酿酒师傅,都被撵走了。”
樊无期面上一抹淡淡的笑意,并没有回答宋阿毛。
“那,这就是师傅的房间了。”宋阿毛高兴的推开门。
“多谢”樊无期轻声道。
“不客气”宋阿毛挠头不好意思道,都说北方人粗犷,可宋阿毛看这洛阳来的小师傅比南方的女子还要细声细语的。
樊无期关上门,手轻轻的抚过桌面,干净的没有一丝灰尘,嘴角一抹笑意,看来那个老头早有预谋,樊无期骗了覃周,她那里有两年的酿酒经验,她不过才学了匆匆数月。
半年前,樊姃以为自己已经死在了秦宫里,那寒冷的利刃刺尽胸口里的滋味并不好感受,那种冰凉的疼痛让她无法喘息,她猛的起身,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却没想…
“你醒了。”
一个满是笑意的声音,她向说话的人看去,竟然是个身着白衣白发苍苍的老翁,他个子不高,脸上都是褶皱,白衣长的快要托到地上一般,慈爱归慈爱,可看着还是有几分的邋遢。
樊姃蹙眉疑惑这死后的世界,老翁坐在藤条编的垫子上笑道“不用疑惑你没死?”
没死?樊姃明明自己把匕首刺入了胸口,那种冰冷的感觉她现在还记得,怎么可能还活着,她动了一下却发现身上没有一点的伤痛。
老翁坐在垫子上,她这番惊慌失措的举动在他眼里是极其好笑的。樊姃量了一下周围,似在一个木屋里,燃着碳火,看样子是在冬季,可她死的时候明明是春天,不禁问向一旁笑眯眯的老翁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老翁故意拖慢了语速,看她着急的样子,半响才缓缓道“建元十五年一月初三”
一字一句打在了她的心上,令她浑身战栗,她死的那年是建元八年四月十二,竟然已经过去了近七年,这七年的时间究竟去了哪里。
老翁拿起了一旁的酒盅洋洋洒洒的喝了一口,朗声笑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大梦十年皆是可能,你又何必纠结这七年的时光。”她的心思一眼便被他给看个通透。
七年,七年,她心里一震从掀开了棉被急声道“慕容冲呢?他再哪里?他……死没死”
她虽然当时把灾祸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可她却不敢保证她死后王猛真的不会用别的方法除掉他“还有王猛,他死了吗?”
老翁却没有回答她前一个问题,而是缓缓的放下酒壶道“王猛早在几年前就死了。”王猛果然已经死了。
老翁故意停顿了下道“你可还想回慕容冲的身边?”
樊姃被他问的一怔,她垂下头有了片刻的犹豫,回到慕容冲的身边。
“你养好了身体才可以怀我的孩子”
“等出了秦宫我就娶你为妻”
她不知怎么竟然想起了慕容冲那时对她说的话,心里翻着隐隐的酸涩,像是吃了一颗青涩的果子,半刻抬头对老翁笑道“不想”
所以她也不必再知道他现在的消息了,那不过是他在秦宫时的一句戏言,如今七年过去了,恐怕他早已忘却,那些承诺也都在岁月的掩埋下泛黄。
樊姃笑她自己还傻傻的记得,她已经用性命了还了他的恩情,她既然已经重生便不想再卷入到他的生命里,她只想安静的度过此生,若再相逢便是路人。
老翁从垫子上起身,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书,递到她身前,樊姃诧异的接过,不明白老翁的意思。
老翁捋着白胡子,满是诡异的笑意道“这本书你通读背下,四个月后自然会有人来找你。”
樊姃不明白道“老人家这是何意?”
老翁猛的推开门,风雪瞬间席卷而来,樊姃下意识的微闭上眼,只听那老翁声音悠远的似朗似唱道“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一阴兮一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等樊姃睁开眼,在这短短的刹那间,老翁已经消失于黑夜的冰雪中,她起身上前,门外的厚厚的积雪上竟然没有一个脚印。
她拿起手里老翁留给她的书,也只有此书能证明眼前一切并非虚妄。
她看着门外交加的风雪,或许,一切早在冥冥之中便有天意。
樊姃关上了门,碳火又徐徐的燃了起来,她坐回到床榻上,打开老翁里面留的书,昔日有张子房得黄石天书,助刘邦夺得天下,樊姃以为自己也会有如此机遇,可一翻开,里面竟然是……制酒方子。
樊姃无奈的想,虽是为了报仇,可自己果然一时半刻放不下心里的壮志,竟然还想学张良。
从头翻到尾没有一处特别的,看来那老翁真是想让她过如常人的日子,酿酿酒,死了当谋士的心,这样又何尝不好,想着樊姃躺回了床榻上,这幅身体还真是困倦的很。
她的手不自觉的放到了胸口,突然想起什么,伸进去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皮肤光滑竟然没有一点伤疤,更令她讶异的是这是具没发育完全的身子,根本不是她原来的身体。
她猛的从床上起来,疯一般翻遍了屋子,最后找出了一块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铜镜。
她的手指因惊慌而微微颤抖,抹开上面的厚厚的灰尘,漏出一张并不算美丽的脸,唯一看的过去的便是那双平静幽深的眼眸,可那眼眸此刻正满是惊恐。
这副身体竟然和她以前一模一样,只是这副身体不过才十四五岁的样子,她手指轻抚上自己的额头,那里曾经有慕容冲留下的伤疤,如今却不见了。
她想起刚刚老翁的话,原来时间一直在流逝,只有她回到了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