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分明疑是梦,梦来还隔一重帘。——《赤枣子》纳兰性德
——
“——钦此!”
圣旨宣读完了,掌事的老太监一双手呈着圣旨一脸敦厚的躬身递了过去。
满府的人震然。
谈昌卓跪在地上听完旨后神色惊愕的抬起了头。
他今天单单在卢怀王府上受到惊吓已经太多了,现在在加上这一道凭空而来的圣旨,可谓这一天是真的受惊不少。
“侍郎大人,圣旨在这里,还不快快叩谢圣恩。”掌事的老太监一脸的敦厚躬亲将圣旨呈向他。
“……臣,谢皇上隆恩。”谈昌卓跪叩接旨。
谈凝跟着叩首。
此一刻时,她心里的惊远大于喜,皇家兴事是真的让人惶然颤颤,那会子的天,他们三人还在卢王府,太叔卢只是提了一句会面圣请婚,这会儿刚刚回府还没坐下,圣旨就后脚跟着到了。
别说能跟上他行事的速度,单是脑子都还不及反应得过来。
就像是一只覆天的手遮于她的头顶,做得翻手为云覆于为雨,可为她遮阳避雨,亦可举手之间就撕裂她的一切。
是一步桃源,是一步地狱,所有的一切已全然超出了她的预料之外。
“谢皇上隆恩。”谈凝低首。
“卢王妃不急。”
那掌事的公公一脸的敦厚,只是躬身双手将圣旨呈递给了谈昌卓,随即一扬香尘,道,“王叔大喜,皇上龙心大悦,还有重赏赏赐给卢王妃。”
说着,身后另一个小太监弯腰躬身低着头托着皇盘呈来了一封礼单。
“卢王妃接旨——”
谈凝一顿,随即走前了几步,跪了下去躬听着。
那掌事的公公拿起了礼盘上的赏碟,翻开之下长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天公作美,王叔大喜,朕龙心大悦,赐卢王妃香玉十斛,锦罗金织二十匹,穿花金钏十副,珊瑚红玉妆双盒,温香宝双白玉十箱,漆雕罗木画屏一樽,双耳合欢抱凤台一座——以庆王叔大喜,愿他日月卿能代朕悉心照顾王叔,并祝王叔与月卿琴御好合,白首同心!
钦此!——”
赏赐下来的礼单每随着掌事太监念出一个字,就有后边的奴才托着皇盘走了进来。
宝玉。
丝织。
锦罗。
红玉。
黄金。
不比太叔卢所定下来的聘礼来的虽然浩荡却低奢,这成箱成盒的恩赏赐了下来,只见着那枣红的朱箱直把庭院堆成了一座金山红玉,可见的阔大与豪笔。
“……”府上一应的姨娘只是傻了眼的望着,说不出一句话。
嫁郎君。
嫁郎君。
这一世,谈凝整颗心已然全淡了。嫁人,对于她来说,已不在是前世那个定要嫁给自己心仪男子的天真二八女儿。
她嫁给一个好人,为好人能予她三分关怀一分温柔。
她嫁给一个王爷,为王爷能予她安心给她容身之地。
“王妃,奴才圣旨宣完了,要您谢圣恩了。”掌事的公公见跪在当前的女子神色有些怔然的听着,看着像是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便敦厚的笑着呈递下了圣旨提醒了她一句。
“……”
金丝织就的缎旨,落在了双手呈接的虎口处。
这一世,她选择了这一条路,在那宝玉金银的灿光下,在所有人的艳羡而又暗嘲的眼神中,走向了一条荆棘之路,嫁于了那个传说中性情怪癖,喜怒无常,身有不举的卢怀王。
有那么片刻惘然。
奇怪……
那个时候,在卢怀王府府门的时候,在她久久地站在张布栏前望着那一纸婚书的时候,在她揭下那一纸婚书的时候,在她与卢怀王坐下来交涉的时候,她明明已经想的很透彻,说的也很透彻。
他要婚娶,她要嫁人。
他付她安心,她报他贴心。
他待她良善,她予他贤德。
明明怎么想,都是一件非常合理合道真正两全其美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惘然的感觉,空荡荡的,轻飘飘的,带有着一些茫然,带有着一些朦胧,带有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纷绪。所有的一切,在领下圣旨的这一刻,真切的积压上了心头,让她有些混沌。
她……哪怕是重活了一世,到底最后嫁的还不是心许的爱人。
“月卿谈凝,谢皇上隆恩,并会谨记圣上所托,悉心照料王爷,此生不敢违弃。”谈凝接下了圣旨,拜首叩恩。
不过,能嫁给一个好人,至少比前世要好上太多太多了吧。
……
六日后,谈府大喜。
满府苑的红幔华帐,见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新初的剪纸喜字对贴上的府门上,府中仆丁躬身托着喜盘来回张罗着布着喜宴,听着满院的吹吹打打鞭炮噼啪,可好生的热闹。
“恭喜,恭喜谈侍郎。”
“恭喜啊。”
“令媛可是好生福气。”
“……”
谈昌卓穿着一身的新衣满脸褶子的笑着恭迎着络绎不绝拜贺的人,这当中,有当朝的文武百姓,有御史丞相,有朝中阶高于他的官妇人,也有小吏小官小兵小将。
这当中这些人是为谁而来的,可谓一目了然。
“公孙大人,您竟也来了,失敬失敬,不曾远迎贵客。”
“文丞相,小女大婚,不想您也不劳辛苦的赶来喝杯喜酒,可真是让谈某惶恐了。”
“……”
谈昌卓只这几天便是斑白了两鬓,但到底是一只老狐狸,经年在外与一些达官贵人打交道,倒也是应付得得心应手。
满院的贺喜声入耳,听着堂外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红烛燃奉。
是一柱鸳鸯烛盘首交颈,只托着那一柱红台幽幽的照着。
菱花镜前。
谈凝穿着一身大红的金丝花绣嫁衣执梳端坐在了妆奁前,素手簪上了一支金钗没发,落手间,见着镜中的女子神色平静,不见悲喜,只多了几分怅然与恍然。
“凝儿……”薛玉姣这几天哭肿了一双眼睛,直拿着帕子止不住的啜泣,“早知是这样,早知是这样,还不如当时关着你让你嫁给那扈公子。”
前世,满堂的人畅怀大笑,她在哭,娘在哭。
今此,依旧是满堂的笑声,娘在哭,只是她不知为何的只是有了几分恍惚的感觉。
“娘。”谈凝望着菱花镜里哭肿了一双眼的娘亲,笑了笑,安慰她道,“卢怀王是一个好人,他定会善待女儿的,娘放心。”
“可是——可是——”薛玉姣说不下去了,只得掩帕痛哭了起来。
在如何万贯金银,在如何锦衣玉罗宝珠白玉,又哪里比得上嫁得一个有情的郎君,嫁一个能长相厮守的丈夫?
那是一个女子今后的一辈子,是她女儿今后的余生。
然而守着一个残缺的夫婿又哪里来的幸福?
“娘,你来为女儿梳妆吧。”谈凝对她笑了笑,神色温柔的将手中的百合梳递给了薛玉姣。
“凝儿……”薛玉姣接过了那一柄发梳,直哽着泪才强行平缓了下来。
十齿的百合梳。
齿梳穿发。
一梳梳到尾,愿女儿与郎君情深不渝。
拿梳的手止不住的发颤,薛玉姣含着泪一手抚着女儿的发一手为她梳妆。
二梳白发齐眉,愿鸳鸯同好比翼双飞恩爱两不移。
谈凝只是坐在了菱花镜前静静地望着铜镜里穿着一身大红嫁衣面容妆花姣玉的女子。
三梳梳到尾,愿子孙满……
薛玉姣持着十齿的百合梳,第三梳却是迟迟的没有梳下去,她久久地望着眼前穿着一身大红嫁衣的女儿,到底是再也忍不住的伸手抱住了她放声痛哭。
于是怀里的谈凝也忍不住落下了泪。
“恭喜啊。”
“哈哈,同喜同喜。”
“恭喜谈侍郎大喜。”
“哈哈,同喜,大人里边请。”
“……”
“咣当——”只听着另一边的厢房内,传来了一阵宝瓶琉璃盏摔碎的声音。
“絮柳!”
“我不嫁!娘,不是说好了等到年初让我进宫选秀,与姑姑一同侍奉皇上吗?!凭什么让我去嫁那个扈庶子!还选在了同样的日子让我做配?”谈絮柳一手掀了桌子,直把花瓶摔碎了满地,却还是气得发抖。
王爷娶妃,城中百姓庶民婚嫁必要左道而行,这样的日子却成了个陪侍心里何止呕了一口气!
“絮柳,你别这样。”四姨娘心里发的苦,“你且忍耐一下,那扈梁,如何说也是兵部尚书大人的公子,他在朝中名望颇高可是前途无量,他心里又是喜欢你的,你嫁过去可又不是个坏事,可不比那谈凝做了活寡的要强上多少。”
谈絮柳挣开了她的手,又砸了一个花瓶,怒不可遏,“那谈凝不要的男人给我,凭什么?!”
“絮柳……”
“娘,你去求一求姑姑,让她开口啊!她谈凝守活寡也好,嫁鸡嫁猪嫁狗也好,与我有何干系?为什么要我代她去嫁给那扈梁!”
“絮柳,来不及了。”四姨娘苦道,“我们得罪不起尚书大人,当初你姑姑在宫中想着拉拢兵部尚书与谈府搭上个姻亲的干系,便李代桃僵点她谈凝代嫁扈染,这桩亲事是由你出面亲口应下那扈梁的。现在圣旨下来了,谈凝嫁卢怀王已成定局,这府中未出嫁的就只余你一个姑娘,你让老爷又能有什么办法?”
“……”谈絮柳踉跄了几步,脸色发白的落坐在了椅子上。
小轩上的剪喜正艳,听着满堂的道贺声与欢笑声。
枝上雀喜。
梳好了新娘妆发的谈凝出神的坐在妆奁台前怔怔地望着那一面菱花镜,前尘纷扰,今生未知,兜兜转转的百年到底是不过爱恨别离生老病死,只今一此望去,总觉着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一场镜花水月之下的酣然一梦。
不真切。
“嘎吱——”正在她望得出神的时候,只听着房门被推开了。
这一次来的是府中的兄弟与姊妹来向她道喜。
在这里,她见到了远嫁的六妹,见到了一脸病哀的大姐,见到了入仕风茂的二哥,见到了风流多情的五哥,等着他们一一向自己道喜离去后,只见着谈桦走了过来。
“……”再一次见到七弟,谈凝的心里是多味陈杂的。
“阿姐。”十岁的孩子穿着正服站在了她的面前,胳膊上还绑着那一夜留下刀伤的包扎。
“桦儿。”
想着那一夜自己险险丧失理智的向他下了手,谈桦心里是有愧的,她伸手缓缓地停留在了他手臂上包得厚厚的绷带上,抿直了唇线,“……还疼吗?”
谈桦摇头。
小小的孩子站在她的面前,她这方坐着,他便刚好和她齐高,依旧是沉默寡言的一张脸,却像是在端详着她的神色,见她半天也没有开口,便问她。
“阿姐,还要逃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