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春长不老,人愁春老,愁只是、人间有。——《水龙吟·次韵林圣予惜春》晁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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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记得了一个名字,说是想着,若见到了这个人,或许心里一切就懂了。”
秋末后的庭院,一簇的秋红盛开了满园,有几羽蝶正在红花中翩跹而舞。
谈凝悬着一双绣鞋坐在了座院的廊阶上。
膝上正放着一环沾着露的花环。
“王爷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谈凝有些怔神的问道。
“哎。”禄民点了点头,面色有些苦恼的思索了许一会,道,“小的侍奉王爷这么多年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王爷露出了那般神色,所以记得非常的清楚。就是……非常的困惑,很是茫然的样子,像是一直在出神的想着什么。”
“……”
谈凝握着那一个花环,脑中浮现了这几日见着的太叔卢,想着他的行举神色。
握紧了膝上的花环,谈凝问道,“那你可知道王爷所说的这个名字,是谁吗?”
禄民摇头,“这小的就不得而知了。”
“是吗……”
虽然心里也不意外太叔卢心里有过其它的人,毕竟以他的身份和年岁在这样一个太缇之国中,当真不算什么稀罕的事了,但是当真切的得知到了这一点之后。
……心里果然还是会有些堵得慌。
谈凝面容有些沉默的低着头,望着膝上开得正艳的小雏菊。
她是不是真的太善妒了一些?不仅霸道的不准他纳妾,连他心里是否有别的女人都要在意着,这事若是被旁的人知道了,这个卢王妃怕是会成为不少人的笑柄。
她见惯了太叔卢沉稳内敛的模样,这个男人自始至终都是雍华矜贵不怒自威的。
谈凝想像不出来他失控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他一直都是理智而又清明的,而这一份理智总能让他悉察一切的弊利,再从中择优去劣。
三日三夜不休不眠的奔波,只为了一个甚至遗忘的不知是甚的名字,披着一身的伤千里迢迢的从忘乡赶到濮阳。
他当是非常的在意那个人吧。
“……”
谈凝沉默的低着头望着手中的花环,心里只觉得一阵的苦涩涌了上来,握了握那一只花环,谈凝告诉自己不能正坐实了善妒的罪冠,不要在继续追问下去了……
“王爷回城后有去过哪里找过那个人吗?”先问完再说。
“呃……”
禄民心里也是有些觉得隐约的有些奇怪,但是主子有问他,他便是隐瞒不得任何的事情的。
苦着一张脸费神的思索着。
禄民想了许久,“……没有诶。”
“没有?”谈凝怔了。
禄民呆了呆,道,“王爷回城,跟着就和王妃成亲了,然后一直都住在了王府里,王妃这段时间和王爷在一起的时间可是比小的还要多呢,王妃您看王爷有去找过什么人吗?”
谈凝神色一愕,握着那个花环抬起了头。
起了风。
那风吹起了她膝上编花环时残余的一些花碎,直吹落了庭院之中。
隐约的,谈凝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太叔卢的场景。
他俯身抬手掀起了那一幔车帘。
月光照在了他冠发的那一顶五龙缵珠的宝冠之上,见那一对雍华的玉带披发落身,他穿着一身古鼎灰色的织锦长衣,立身之下稳如山岳。
有一袭大氅披在了他的肩上。
他披着那一件大氅立在了那一簇火光之中,侧眸望向了呆呆站在一旁的自己。
那一眼像是望穿了山海一般,万象的火光织入了他的眸中,在那一片火光中满是她的身影。
“……”
是了。
她怎么没有察觉到。
太叔卢那一夜刚刚回到濮阳城就遇见了她,然后就在第二天的时候,她揭下了王府的招婚书,与他协商成了亲,从此之后,她便成了他的妻室,他的王妃。
而在这之后的事情,她与太叔卢同处的时候甚至早已经超过了禄民跟在他身边的时间。
可是,不对啊。
谈凝低下了头,出神的望着那一羽枫红的叶。
生死之劫重伤未愈,整整三日三夜的从忘乡城赶到了濮阳城,当中的执念可想而知了,太叔卢既然有心想要找到那个人,断然不会就这么算了。
忘了……
但是记得名字。
……
“王爷说认得我?”
“认得。”
“那王爷还记得是在哪里认得我吗?”
“……”
“什么都好……王爷可有记得一件……曾经与我有关的事情吗?”红了的眼眶,在一句句的问字之中隐忍的有些哽咽。
风铃响起的时候,听着一阵清脆的玉石声响了起来。
与她一同坐在地上的太叔卢只是怔神的望着她,望着眼前的女子眼里满满的期待与脆弱。
就这样过了许久。
他说道,“你告诉我,我就能记住。”
……
那个时候她心里难过,情绪更是上了头没有多想其它的事情。
谈凝握着手中的花环出神的望着一地落下的红叶。
他忘了,他不记得了。
他把之前与她的所有的事情全部都忘了,没有留下一丝一毫,就这样任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空白,但是却很莫名的记住了她的名字。
……
“王爷认得我是谁?”颠簸的马车上,谈凝后觉得回过神来问。
“认得。”
马车在穿过城门拱的时候有一片的漆黑。
却见他侧眸久久地望着她,开口道,“你是谈凝。”
……
一个名字。
所有曾经与她有关的一切,于他只剩下了一个名字,在那一片无迹可循的空白之中。
……那个人,是她吗?
谈凝卜一想到了这个可能,只觉得心口有一阵颤栗,竟有些不敢相信也不敢去深究。
但是啊……
“王妃?”庭院中陡然的一片沉寂下,禄民突然察觉到了她的异常,细看之下犹然一惊,顿生着就慌了手脚起来,“是小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王妃您,您怎么……”
伸手抚上了脸颊,竟怔神的摸到了温热的泪痕滑了下去。
谈凝出神的望着指腹上的泪水,随即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王妃……”禄民被吓得不轻,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一旁团团转着。
谈凝闭着眸子,伸手将那一个新编好的花环戴在了自己的头上,直压下了发,半遮下了眼帘,藏住了那一片的泪色。
“什么啊……”她开了口,似是笑又似是哭。
那是一圈由藤蔓编的花环,将秋日庭中的一些秋花红叶编织绞入了一股之中,赤红的花色明艳的盛过那一轮骄阳。
是绿色的藤,赤色的花。
戴在头上的花环直压着发,碎乱的秋花青草遮住了那一双眸子。
她从来都不知道忘记一个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因为她一直都在记住的恶循中不断的沉沦着,满载着仇恨与怨恨,这是前世支持她走下去的唯一的感情。
她一直都在记住,也因为这样的一个记住,而永远的桎梏住了自己,因为放不下那一份仇恨而迷失。
她从来都不知道忘记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空白。
迷茫。
悲伤。
在遗忘掉了过去的同样丢失了曾经的自己。
很不安吧,很害怕吧,很惊惶吧。
忘记,原来有时候也是一种不亚于记住的悲哀与沉重。尤其是本人并不愿意忘记的,那些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更尤其的,忘记永远都是一种不可控的事情。就如同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着,所有的人都在每一分每一秒不断的经历着忘记。
在第一次知道太叔卢把与她有关的一切都完全忘记了的时候,谈凝难过而伤心。
但现在看来,在如此宏然的不可逆的遗忘之中,他能够自始至终记住她的名字,在这人海之中认出她来,又是何其的不易?
压下了头上的那一个花环,直将整个眸都遮住了,挡住了大半张脸。
只有两行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我真是笨蛋呐……”谈凝抓住发上的花环低头笑道。
禄民怔怔地立在了一旁望着,“王妃……”
*
这一夜晚上,是谈凝自嫁于太叔卢以来第一次独枕床榻。
自下午的那一笺飞信传来说太叔卢被贼寇围剿之后,便再也没有其它的信讯了。府上为此人心惶惶,谈府如今的日蒸益上可谓是全倚靠着太叔卢,若是卢怀王倒台的话,对于谈府来说可谓也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谈昌卓为此与一些亲信秉烛谈了个夙宿。
“……”
星烁的烛火在屋内交织一片。
这也是自重生以来后第一晚,谈凝失了眠。
触手摸着枕畔冰冷的那一衾床榻,只一闭上眼睛仿佛就能够想到他摘了宝冠半倚着榻上倦书的模样,那个时候,她总会卷着一床被子缩在里头,像只小松鼠一样的探出一双眼睛望着他,而察觉到她视线的太叔卢则总会一手握着那一卷书,侧眸吻向了她。
得她有些羞赧的躲进了被子里头,便是笑了一声。
“……”
真是睡不着啊。
等到外头的更夫打更至了三更后,谈凝起床披了一件衣。
她从来也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没了太叔卢在枕榻边,自己竟然会这么的难以入眠。
一日。
明明只是离开了一日。
“嘎——”推开了那一扇窗想要透一透气,却只看见一席清泠的月光照了下来,见庭院外的那一棵花树正迎着月光悄然的盛放着。
从濮阳城到淇水有半日的路途呢。
谈凝靠着窗子望着天际上的那一轮明月,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如果,如果她能有一点点用的话,就可以跟着他一起去了。
谈凝低头轻叹了一声,只披着一件外衣,伸手掌了掌案前的那一盏灯烛,随即坐下了临窗的那一张桌案前,借着月光与烛火翻开了那一本对她来说枯涩难解的《国谋十三卷》。
《国谋》,是太缇国中入仕的国学仕会去通读的韬略书册。
谈凝虽然较同龄的女子私底下读过一些男儿读过的学册,但是到底没有受过大傅的授学,虽然知道一些有名的书册,却大多都是看不懂读不进,而这些书册要讲的东西则更是生涩难解。
“哗啦——”翻开了一页。
谈凝也不清楚,读了这些的书是否真的能够有朝一日帮到太叔卢,哪怕是分毫。她只是觉得就这样眼睁睁的坐视着他在外拼杀,而自己除了在家里为他担心之外,就什么都做不到的这种心情很糟糕。
太叔卢此人虽然性情寡淡不喜于色,但是她能看得出来,对于太缇的百姓他是非常的重视的。
“哗啦——”又翻了一页。
《国谋》这类的书,她读的很慢,若放在以前,别说爹爹不准她看,就是给了她看她也没什么兴趣。
但是这书册她在王府的书阁中有见过装册,这十三卷更是国书策谋略里的基础,她若再想更进一步精读这一类的书,便只有先把这几本给读通几成。
不比爹爹,太叔卢意外的纵容她,更甚至是有些乐见她去看书学习。
真是一个奇怪的男人啊……
案上的烛火幽幽的照着。
厚厚的一卷书,前段时间她翻了几天也只看了还没到十页,谈凝把之前读过的那十页对比了一下墨录再看了一遍后,才继续往后看下去。
“哗啦——”
墨录上记下的笔记快比她看过的内容还要多。
里面真的有太多太多对于她来说枯涩不解的字汇和句子,但是就这样半猜半查的强读下去的话,虽然读的慢却也大抵能看懂个三四成的样子。
想帮助他。
哪怕只是一点点。
为他解忧。
“……”
等到读了约近半个时辰的时候,见屋里的灯花有些暗了下去,谈凝起身换了一支新烛剪上,借着月色临窗剪着新烛的灯花。
庭院中是一棵迎月而盛的花树。
细小的秋花在月光下得一阵吹来的晚风簌簌落下如雨。
不知何时起风了。
“嘎——”起风之时,听到有门窗被吹动的声音,很轻,很轻,只是因为这一夜太过于寂静而又显得格外的清晰了起来。
谈凝披着一件外衣正坐在案前剪着灯花,右手尚握着一把灯剪。
听到了那一个声音之后,她怔怔地转过了头。
“簌簌。”起风的时候,庭院中的花直被吹落了下来,像是一场雪,飘飘扬扬的落在了人间。
一室的灯花。
经风撕拉之余的灯烛微颤。
在那半明半暗的昏影之中,有人缓步的走了进来,拖着一身的疲惫。
“咚——”手中的灯剪掉落了下去,擦过了桌案,直掉落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哗然的声音。
谈凝怔怔地站起了身,像是不敢置信的望着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人,见他从昏影中一步一步的走进了这一室的灯花之上。
满身的疲惫。
“王爷!”待看清了来人后,谈凝瞬间热了目,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