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裴婴打着伞跑到侯府门外,对着停靠在石阶旁的马车道:“蒋二姑娘,侯爷已经歇下了,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歇下?”马车内的蒋夕云一愣,伸手将车帘勾出条缝,只用凤眸望着车外:“刚才过戌时,侯爷就歇下了?”
“是啊。”裴婴抹了把脸上的水,漆黑的眉眼锐利,客客气气道:“您也知道,侯爷前些日子刚受了伤,自然要好好休息。”
裴婴这番话成功的将蒋夕云噎了一下。
季长澜就是因为她才受伤的。
她大哥半年前失踪于西陵城,他父亲和皇上派了多少人去西陵也未查到她大哥的半点儿踪迹,可六天前,她去侍郎府赴宴时,忽然有奴仆告诉她找到了她大哥的消息。
她想也没想就跟着奴仆去了,谁知半路等待她的是一群刺客。若不是季长澜忽然出现,她险些葬身在那群刺客手中,可季长澜也因此受了伤。
她这次瞒着父母冒雨前来,就是想看看季长澜伤势如何的,却没想到被群侍卫挡在了大门口。
虽然季长澜对她一直不冷不热的,可他既然肯为了自己受伤,又怎会派侍卫将自己挡在大门口呢?
肯定是这些侍卫没有仔细通报的缘故。
蒋夕云的面色不大好看,将帘缝又拉开了些,正待说些什么,裴婴忙又补了句:“您的心意属下已经代为转达了,可您深夜见面多有不便,您若是担心侯爷伤势,不如选个天气好的日子与沛国公一同前来。”
蒋夕云一怔,很快就听出了裴婴的话外音,忙问:“这是侯爷的意思?”
裴婴道:“是。”
蒋夕云脸上的不甘瞬间消失无踪。
虽说她这次是偷偷跑出来的,可侯府人多眼杂,自己若是真的进去,岂不就成了私会么?
虽然已经是季长澜的未婚妻,但这事若是传出去,对她的声誉还是有一定影响,到时候她爹沛国公的脸上也会不好看。
季长澜果然还是为她着想的。
虽然季长澜外表冷淡了些,可想起他杀刺客时的狠戾样子,蒋夕云脸颊瞬间红了半分,为了这样这样一个男人,自己冒雨等他一夜又何妨?
更何况现在季长澜在朝中风头正盛,整个国公府都得倚仗他,自己再受些委屈也是应当的。
这般想着,蒋夕云面色好看了不好,对裴婴笑道:“还是侯爷想的周到,麻烦侍卫替我谢过侯爷。”
“一定一定。”
*
雨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停。
丫鬟们起了个大早,全都各忙各的,并未像其它府里丫鬟那样三两成对,同事关系淡泊的很。
乔玥这些日子也看出了些端倪。
比如春桃是吏部尚书的人,秋蓉是太子的人……
还有绿蓉,是蒋夕云的人。
她们虽是季长澜府里的丫鬟,可背后却各有各的主子,而季长澜从不管这些事。
想起季长澜昨晚疯狂而偏执的眼神,乔玥觉得他大抵是不愿意管了。
乔玥轻轻叹了口气,卷翘的睫毛在脸颊上投出浅浅的暗影,瞳仁里满是忧愁。
谁想得到书里那个不可一世的大反派会这么咸鱼呢?
她签的是死契,得在虞安侯府里呆一辈子的。
那虞安侯府以后要是被季长澜一把火烧了,她不就没地方去了吗?
乔玥心里想着事,活做也比旁人慢了许多,等裴婴到院里时,院内只剩了乔玥一个人。
他手里拿着国公府刚送来的拜帖,估摸着蒋夕云肯定将自己昨晚劝她的话当了真,心情一时差到了极点,语气也不大好,对着乔玥道:“喂,那个洗衣服的,你过来下。”
乔玥忙擦了把手,跑到裴婴面前。
午后阳光刺眼,少女的乌黑的杏眸半眯,额间碎发又软又柔。
她一只手挡着阳光,指尖还沾着一点儿未擦净的水珠,好像春雨打湿的花瓣。
“裴侍卫有什么吩咐?”她轻声问。
裴婴一愣,半晌也没回过神来。
亲娘呦,府里什么时候来了位这么漂亮的姑娘?
也不知是哪个神仙收进来的。
裴婴不敢与她对视,有些别扭的别过眼去,语声僵硬道:“那什么,待会侯爷要在大堂会客,大堂条案上摆的花枯了,你去东院采几朵新鲜的换上,衣服先不用洗了。”
“噢,好。”
乔玥很乖巧的应了一声,裴婴却觉得自己被击中了心脏。
妈的,声音也这么好听!
裴婴不过十七八岁的年龄,压根没有和女孩儿搭讪的经验,心脏跳的飞快,抬脚正要跑路,撇眼看见乔玥藕粉色的裙摆,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生生顿住脚步,问:“昨天晚上是不是你给侯爷送的茶?”
乔玥下意识的揪着袖口,忙道:“不,不是我。”
裴婴“噢”了一声,心里有些失落。
侯爷昨晚还挺护着那丫鬟的,都没舍得让他瞅见。
若真是她,他还可以找机会将她调到侯爷身边,侯爷心情说不定也会好些,自己也能常常见着。
不是的话就太可惜了。
裴婴失落的摆摆手,“唉,算了,我去忙了。”
乔玥定定的点了点头,待裴婴走出院门才悄悄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裴婴没有追问,她可不想让别人知道季长澜昨晚扒她的衣服的事儿。
她低头看着又脱了两根线的袖口,脸上神色有些懊恼。
自己这一紧张就揪袖口的毛病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好。
乔玥刚来侯府没几天,对虞安侯府不怎么熟悉,好在侯府里多是些翠绿的松柏,有花的地方不多,乔玥找了很久才发现一处种满花的院子。
院里的凤仙花开的正好,□□粉的从翠叶下冒出了头,花丛中央有个秋千,蜿蜒的藤蔓缠缠.绵绵爬满了两旁的绳索,虽然漂亮,却有些破旧了,像是很久没人打理似的。
乔玥弯下腰,小心翼翼的折了一朵。
蝴蝶被惊扰,匆匆从花瓣上飞走,打着转儿飞向书房的窗户旁。
夏风柔和,明媚的阳光洒落一地。
季长澜推开窗子,一眼就看到了花丛中的乔玥。
她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浓密的睫毛湿漉漉垂着,白皙清透的面颊上还粘着几缕碎发。
她头梳的并不好,像是随意绑了两个小揪揪似的,一半缠在发间的红绳上,毛躁凌乱。
可她唇角的笑却温和而恬静,如同花晨月夕时最静谧的光。
蝴蝶打着转儿落在了季长澜的手背上,似乎还带着凤仙花清甜的香气。
季长澜眸光微动,下意识的伸手去碰,冷白的指尖沾染了一点儿淡金的暖阳。
只轻轻一触,蝴蝶就扇着翅膀飞走了。
季长澜笑了笑,眼神嘲弄,缓缓将手收回暗处。
连蝴蝶都抓不住。
就像是当年留不住她的自己。
裴婴攥着拜帖在重华院找了一圈儿也没发现季长澜的身影,试探性的推开了书房的门,一进屋就看到了站在窗前的季长澜。
他静静看着窗外,眼神虽然不冷,可从窗外的光却照的他面色格外苍白。
裴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少女藕粉色的裙摆在一片翠绿中十分显眼,裴婴心中一惊,没想到乔玥竟然走错了地方。
这是重华院里最向南的院子,也是唯一一处开满花的院子,季长澜从不让外人进,里面的花都是他亲手种的。
以前他每过一段时间就会进去看看,可他如今已经半年没来过这里了。
他不进去,其余仆人就更不敢踏足,这个院子也就荒废了下来,上次有个丫鬟不小心踩坏了院子里的花,第二天就从府中消失了。
裴婴深知这院子在季长澜心中的地位,担心季长澜责罚乔玥,忙道:“属下刚刚吩咐她去采些花换到大堂条案上,谁知她竟然跑到后院里来了,也怪属下没说清楚,属下这就去将她叫回去……”
季长澜眼睫微不可闻的颤了颤,过了半晌才道:“不用了,让她玩吧。”
他的声音有些哑,裴婴一时没听清。
可季长澜却已经转过了头,裴婴慌乱担忧的神情连同门外刺眼的光一同映入季长澜眸底,他忽然极轻的笑了一声,问:“你紧张什么呢?”
裴婴道:“属下是说,新来的丫鬟不懂规矩,侯爷就不要责罚她了吧……”
“不罚她,难道罚你么?”
屋外的阳光和煦,季长澜的声音冷淡幽凉。
裴婴怔怔抬起头。
季长澜倚墙而站,姿态慵懒。
阳光照在他身上,漆黑的长袍未透出一丝光亮,映的那肤色又冷又白,只有唇瓣血红。
他漫不经心的问:“喜欢吗?”
与他往常的清冷不同,此时的他危险的甚至透着几分邪气。
裴婴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主子,仿佛下一秒就要扭断自己脖子似的。
饶是裴婴曾在战场杀敌无数,此刻看也被季长澜看的有些怂了。
但他压根没听明白季长澜在问什么。
喜欢吗?
啥意思?
他拧着眉,过了半晌才壮着胆子问了句:“喜欢谁啊?”
“没什么。”
季长澜静静移开眼,目光落向窗外。
花丛中的少女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只余下缀着点点淡粉的幽绿,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似的,空空荡荡。
他不明白自己今天为什么会忽然来书房,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站在窗前看那么久。
他甚至不明白刚才心中那一瞬间翻涌而出的杀意从何而来。
恨不得摧毁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