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静谧,晚风从窗缝吹进房间里,金丝穗子上的玉石拍打在床头上,发出极轻的“嘀嗒”声。
季长澜睡眠向来浅,从乔乔离开后,失眠也有愈来愈重的趋势,一点儿风吹草动就会醒,很多时候只能靠药物维持,可今晚他却睡得很沉。
嘀嗒嘀嗒——
耳旁的声响愈发清晰,他的梦中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雨。
他身处在一间刷满白漆的房间里,房间里的一切都是白的,从柜子到衣架,再到那张不大的单床,包括那单床上的被子,全都是一片毫无生气的冷白。
雪洞似的。
季长澜一抬眸就看到了躺在单床正中的小姑娘。
她的身子掩在雪白的被子中,一条透明细长的管子从她手背一直延伸的床头上方的瓶子上,瓶中正不断往下滴着冷冰冰的液体。
雨丝拍打在窗户上,小小的姑娘双眸紧闭,面颊不再是他记忆里粉嘟嘟的圆润样子,下巴尖而消瘦,漆黑的睫毛轻轻覆在眼睑处,一动不动,好似悄然坠落在雨中的蝶,安静的毫无生气。
“乔乔……”
季长澜轻声喊她,一片静谧的房间中,他只能听到自己沙哑空洞的回音。
他缓缓伸出手,没有记忆里温暖柔软的温度,他的手轻飘飘从她面颊上穿过,握住了一片虚无。
滴滴——
耳旁响起了单调的声响。
他随着那响动转眸看去,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上,他看到了最上方那条不断波动的绿线。
是她的心跳。
很微弱。
身后的房门“啪”的一声被人推开。从门外匆匆跑进来一群穿着白衣服的人,围在床前神色慌忙的在检查着什么。
嘀嘀嘀嘀——
方盒中的警报声越来越急,尖锐刺耳的声响不断的在房间里回荡,窗外暴雨倾盆,狂风扯落刚冒出嫩芽儿的枝叶狠狠抽打在窗户上。
“姐姐——!!”
男孩儿的哭喊声从门外传来,季长澜转头望去,看到一位年近四十的女人将男孩儿紧紧拥在了怀里。
那女人有着和乔乔极为相似的眉眼,压抑的啜泣从女人唇边溢出,她低声安慰着身旁的男孩儿:“瑞儿乖,你姐姐不会不有事的,瑞儿不哭……”
……不会有事的?
那他们哭什么呢。
滴——
屏幕上的线条波动越来越浅,逐渐归于笔直……
窗前吹进来的风很凉,屋里的人渐渐退出房间,站在女人身旁正说着什么。
男孩儿嘴巴张的老大,那双和乔乔同样黑亮的眼眸里溢满了泪。
可季长澜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四周是一片刺眼的银白,他仿佛置身于霜雪呼啸的寒风中,浑身僵硬,冷的刺骨。
……他明白自己等不到她了。
流苏穗子上的玉石拍打在床头上,季长澜心脏骤然缩紧,蓦地睁开双眼,额头被汗水浸湿。
窗外月华流泻,淡淡的檀香从屏风后散开,四周安然寂静,没有冰冷呼啸的暴雨和尖锐刺耳的响动。
是梦。
他又做了和半年前一模一样的梦。
梦境中窒息的疼痛感狠狠撕扯着他,他喉咙里漫上淡淡的血腥气,眸底一片死寂,漆黑的眼睫微微濡湿。
季长澜动了动身子,下意识的想起身,指尖却在碰到少女手臂时僵住了。
柔软温暖,不是梦境中那渗入骨髓的冷。他恍惚了一瞬才想起昨天发生的事。
乔乔回来了。
只是这几年来的噩梦太深太重,才会让他一时间忽略了乔乔回来的事实。
他转眸看了少女一会儿,心里撕扯般的疼痛逐渐平复后,他披了件氅衣走出房间。
裴婴守在屋外,见他出来后忙跪下身子:“侯爷,您先前交待的事办妥了。”
季长澜问:“靖王那边呢,有什么动作?”
裴婴道:“靖王那边一切如常,不过沛国公递了份贺礼到靖王府。”
“有什么喜事?”他问。
裴婴愣了愣,见季长澜神情恍惚的样子,小心翼翼的开口提醒道:“再过几天就是老王妃的寿辰了,侯爷您忘了吗?”
“……”
他确实忘了。
先前的梦境令他思绪难安,他脑海里全是小姑娘躺在病床上毫无生气的样子。
他记得刚见乔乔时,小姑娘也穿着那身和梦里差不多的单衣,头上带着粉白相间的帽子,将她的头发严严实实的裹住。
他抬手想把她帽子摘掉,小姑娘捂着脑袋说:“别、别摘,帽子摘掉很丑的……”
丑?
怎么会丑?
他还是把她帽子摘掉了。
小姑娘红着眼圈儿哭了:“……我是小秃子,我没有头发。”
季长澜记得自己当时愣了一下,伸手摸上她那一头有些蓬乱却浓密的秀发,轻轻扯了扯,问她:“这不是头发?”
“诶?”小姑娘似乎感觉到痛,伸出细软的手指摸着自己的头,泪光闪烁的杏眸忽然亮了亮,“我有头发了,我不是小秃子了……”
这哪是小秃子,这分明就是个小傻子。枉他还怀疑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姑娘是谢熔派来的人。
后来相处的过程中,她没再提起过此事,他接受能力向来强,也只将这事当做是初见时的插曲,不再放在心上。
直到半年前的雨夜里,他做了和今天晚上一模一样的梦。
那个粉白相间的帽子不似初见时那般鼓鼓一团儿,干瘪瘪的贴在脑袋上,帽子之下是肉眼可见的空荡。
那么爱美的姑娘,他每次给她梳头时多掉一根头发她都会很紧张……可她真的掉光了头发,没法再梳各式各样漂亮的环髻,没法再戴镶金点翠的步摇……
她怎么受得了?
“侯爷,您还好吗?”裴婴的低唤声打断了季长澜的思绪。
季长澜闭了闭眼,面色比刚出来时还苍白几分,他语声淡淡道:“确实是喜事,帮我也准备一份罢。”
往常老王妃的寿礼都是侯爷亲自准备的,裴婴只觉得侯爷今天睡醒后就奇怪的很。
不,不对,侯爷也不是今天才变奇怪的。
侯爷从半年前就变得很奇怪,以前在乎的都不在乎了,比如那个种满凤仙花的后院,又比如之前放了很多珍宝古玩的房间……院子荒废了,珍宝古玩被他一把火烧了,后来,甚至连国公府的亲事都同意了。
好像一夜之间就变成如此模样,就连裴婴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他也不敢多问,只能道了声“是”,又道:“那侯爷这次可还要像之前一样在靖王府小住一段时日?”
小住……
季长澜缓缓睁开眼,墨眉微皱,眼神也幽冷了下来。
现在有乔乔在,他自然是不希望她在见谢景的。当年她从集市回来双颊微红的样子他想一想就要发疯。
她对他从来没有脸红过。
他当然明白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脸红是因为什么。
他根本不想让她再看谢景一眼。
季长澜道:“送份贺礼过去就行了。”
裴婴道:“那老王妃的寿宴侯爷也……”
“不去了。”
没料到季长澜拒绝的这么干脆,连贵妃皇上都会去的寿宴侯爷怎么能不去?不去不就等于和靖王撕破脸了吗?这让皇上怎么想?
因为先前退婚又清理了线人的缘故,侯爷如今在朝中情况并不好,沛国公此次忽然参加寿宴,明摆着是冲着侯爷去的,侯爷若是不去,岂不是更惹人怀疑?
裴婴支支吾吾,本想着再劝两句,可季长澜却转过头来扫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不轻不重的语调,却让裴婴从脚底升出一股寒意,忙道:“没、没什么。”
“没什么事就退下罢。”
“是、是。”
裴婴匆忙退下,季长澜看着少年英姿勃发的背影,脑子里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乔玥之前说过的话——
“裴婴这些日子挺好的,总帮着奴婢呢。”
“那个大哥哥蛮好的,他说他认识你,带我买了不少好吃的……”
女孩儿眉眼弯弯的笑脸和四年前的小姑娘交叠在一起,连说话时那无辜懵懂的眼神都一模一样。
她是不是看谁都好?
季长澜眼中戾气翻涌而上,衣袖下的手缓缓收紧,先前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因为他双手握紧的力道迸裂开来,撕裂般的痛楚从手臂上传来,额上未干的冷汗被长廊外的冷风轻轻一吹,他脑海里的思绪才清醒了一些。
他垂眸,看着缓缓流淌到手背上的血迹,忽然抬手将那抹猩红拭去了。
不能再想了,如今她人总归是在他这里的。
*
靖王府内。
谢景正坐在桌前写着请柬,写到季长澜那封时,他的笔尖顿了一下,忽然将那团写满墨迹的纸丢到了旁边的火炉里。
一旁的钟瑞皱了下眉,忍不住问道:“王爷您这……您这是不打算请侯爷了吗?”
请。
当然要请。
只不过如今季长澜知道了乔玥的身份,怕是不愿意再来参加宴席了。
以他的性格,如今怕是恨不得将乔玥藏着掖着,谁都不让她见。
更何况见自己?
他沉默了半晌,对钟瑞吩咐道:“去把母妃当年给侯爷买的那块玉坠送过去,现在就去。”
“是。”
蒋夕云已经失踪,两人婚事暂且搁置,倘若季长澜再不来,朝中大臣人心惶惶,沛国公摸不准他意思,被逼急了难免对乔玥动手。
季长澜自然护的住乔玥,不过沛国公刚刚失了女儿,心里悲痛交加,再受刺激定会孤注一掷,沛国公怎么对付季长澜他不管,但乔玥是不能有事的。
总得让季长澜先来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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