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启不想跟小孩子计较。
展览区确实是十分狼藉,广告牌七倒八歪一片,被工作人员收拾好了的塑料椅全倒了。不仅如此,还有把闪发着红光的巨剑高高悬立,好似下一刻就会砸下来把这一片地方夷为平地。
齐微之前多是其他人的口中听过楼湮此人,现在隔着十几步的距离见到这个身着白衣黑裤的年轻人,除了那微微束在耳后的长发,其他与华夏的青年人并无差异。
若要说特别,因是他身上那股道不明的气质,不是仙风道骨,而是琢磨不透难以言喻的清冷。可又不是书上写的那种清冷矜贵,说不尽那种感觉,但直觉是很危险。
齐微愣在原地没上前去。林昭兴致勃勃地围着裴启打量。
年奚看了楼湮一眼,随后越过他看向其后的异兽觉。觉站在一个竖立的人形站牌前,他有着凡界中年男子的模样,长得并不高,如今细看时背还微微驼着。
像是个人,而她见过的那双眼里其实是有说不尽的悲伤与痛。
年奚不知觉地向前走了几步,停在了楼湮的身边,轻声问道:“他认得齐微?”
觉看着的人形牌上画着的人是齐微,手捧着东西笑得十分灿烂的齐微。年奚明白为何楼湮要让他们把齐微带过来了,觉显然是对齐微有着特别的情愫。
楼湮偏头看了她一眼,随后道:“万象迷阵的事你看透了吗?”
年奚道:“万象迷阵以真假混淆著称,但其实说到底是个辨认真假的迷局。它应当算不上阵法,只是用着其他事物来颠倒时序混乱真假。让我们误以为周遭有假,其实还处在真实的世界里。”
楼湮道:“继续。”
“可是隆明市秘境并没有假,只是分开而立的两个真实世界。”年奚一顿,后继续道:“世界为真,但人心中有假。猜疑推论皆可令假成真,继而陷入惘然止步不前。所以天道给了警示,它问世人,‘何是我’。”
“世界万物皆可为假,亲朋不可信,坚定真我。”年奚道:“你告诉我过我,不要相信任何人其实并非是让我相信世界为假象,而是坚信自己为真。无论是哪个世界,都是隆明市真实存在有血有肉的地方,这里是真实的世界。”
楼湮忽地笑了下,“世界为真,生门为真。”
年奚点头:“世界是真,我相信自己为真,那生门它也是真。”
楼湮声音轻缓:“那现在呢,两个生门放在你眼前,是齐微还是觉?”
年奚陷入了沉思,过了许久,她才回道:“……之前我觉得是他们之中的一个,但如今我觉得可能都不是。”
她话音刚落。
顶上悬着的离火剑动了,它镇立于觉的上空,由剑身衍生而出的火灵汇聚成网落下,毫无死角地笼罩着觉。
“等等。”年奚急忙阻止,但离火剑也只是困住了觉,并未动手诛杀。
因着这点响动,有些魔障的异兽目光从人形牌上移开,僵硬的躯体转了过来,脸色苍白瞳孔浑浊,身上的那股死气重了几分。
年奚一怔,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眉目上的疲态扫去,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死气。
她想着,他可能要死了……
觉望向周围齐聚的修士,以往令它惊恐的气息仿佛在此间消散了,明知道一切可怖,明知道这些修士动手则可取它一命,它却全然不怕了。
忽然,它看到了那些强悍的神魂中,夹杂着一普通渺小的生魂。
它觉醒时,是张寡妇头七过后。
悲伤是怎样的一种感受,觉以前只在书里看过,老师讲过的感情它直至最亲近的母亲离世时才感受到。
先是茫然无措,后是刻苦铭心。
哭过嚎过,明明是它活在世间,它却觉得自己仿佛跟张寡妇一同去了。
一头倒地昏迷了去,醒来时是村里大人的嘘寒问暖,可觉却在一瞬间感觉到了陌生。它知道自己不是人了,只是天地混沌之间诞生的一只异兽。
情感淡漠,兽性渐长。
它一觉醒来,再也感觉不到那一切温情,分不清喜悲,分不清善恶,属于人的那一份情感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对生魂的渴望,对活下去的坚决。
他的师长朋友,善心的村里人,变作它的食物。
它知道它竭力坚持的最后一点人性也将在此间消磨散去,最后变成祖先同类那样,嗜吃生魂,度过余生。
所以,它逃了。
麻木地活在人世间,渐渐长大。从少年到青年,青年到中年。它比其他异兽活得更累,眉眼间总带着忧郁疲倦,三十四年的时间,它宛若过了百年之久。
后来有一日,山野间路过一道人,说这人之生死本是天命,活过一生命竭转世,进了轮回重来一世罢了。
它躲在树上,听着道人一番言论,麻木的人生里出现了一道曙光。
世间万物是冷的,可唯有降生时那双拨开菜筐的手,在漠视与善良之间,温暖包裹了它。觉忘了很多情感,对朋友对师长对邻居,可一切散尽之后它仍然对命里发生的那点温情割舍不断。
它想着,找到母亲的转世,余生对她好。
转世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道人没有明说,觉只能靠猜跟找。它想着转世,还是那个魂还是那个人,找到长得一模一样就好。
它重新回到了隆明市,从偏僻的小村落到繁华的市区。沿着它母亲可能走过的路,一遍遍找,想着茫茫人海中总会有那么一人。
可人未找到,它却想起了儿时很多事情。小学时,它考了个不错的成绩,跟张寡妇讨奖励,去那村里小伙伴炫耀的城里看看。那是它第一次来市区,张寡妇带着它到大卖场,买了一件冬衣。
它凭着记忆走到了当年大卖场的位置,但大卖场没了,只有明珠商场。
觉仍要找张寡妇的转世,偶尔就会来这边看看。当年张寡妇带来的钱只够给它买一件便宜的冬衣,觉就想着,等它找到了母亲,要给母亲准备好多的衣裳。
这样的麻木的日子过去几年,直至今日,它看到了一个牵孩子的母亲,那模样像极了当年张寡妇与它。
那孩子母亲并不像张寡妇,可觉却倔强地认为母亲该是这么个样,也许这几年它都找错了,转世重来应该长得不一样。
然后它动手了,用着从别处讨来的储灵袋,把那位孩子母亲带走了。
它不辨是非也不知善恶,想带着孩子母亲回去他们先前住着的地方,相处余生。可它临走前忘了事,忘了给母亲带几件好看的衣裳。
可是转世,其实就是同一个人,也长同一个模样。
炙热的火灵牢笼,觉不要命地往前扑,火灵灼烧着它的躯体,烧焦的味道蔓延开来。它竭力地伸出手,想要去够着远处的那抹身影,那个跟张寡妇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齐微被这它这动作吓到了,朝着林昭那边走了几步。异兽觉竭力想要冲出牢笼,到齐微眼里,是个疯狂的中年男人。
她甚至不敢看过去。
觉抓住牢笼,竭力哭求:“你过来啊……”
“我…我找了你好多年了……”
“你过来啊。”
它破不开牢笼,只能求着远处人离它近一点,再近一点。
至此人间盛数,它那封闭甚久的情况宛若新芽破土而出,幼儿时那双手源源的热意仿佛从脚底下传来,母亲握着它的脚,温柔的耳语。
热到发烫,热到眼眶里。
齐微听着悲戚的哭喊,哭喊敲在心头闷闷发痛,却不敢回过头去看。
过了一会,她的手被年奚握住。
不知何时,年奚已经走到她的面前。
齐微问:“它是在叫我吗?”她看异兽的时候,知道那双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看。
她又问了句:“它是在叫我吗?”
年奚应道:“他在叫你。”
“也许你长得像他故人,或许你与它有过一面之缘……有诸多可能……”年奚握着齐微的手,感受得到她的害怕,“他要死了,可能想见见你。你愿意见他一面吗?”
齐微一愣,年奚并没有强拉着她去到那牢笼前,而是问她,愿不愿意见那囚徒一面。
她怔然抬头,耳边仍是那人的哭喊,起先还听得到几句清晰的话,到后来只剩下竭力的嘶吼。
齐微觉得它有些可怜。
“它会伤害我吗?”
年奚答:“不会,它快死了,也出不来。”
齐微语无伦次:“为什么会死,是被那个笼子烧死吗?它犯错了吗?”
“不是,它有它的命,笼子虽能烧坏躯体却伤不到它的性命,只是它命数将尽,不长久了。”
齐微浑身冰冷,似乎做了最后的决定,她问:“你能陪我一起过去吗?”
觉的眼前模糊一片,皮肉之苦压不住它的哀伤。它原以为它的一切情感早在多年前散去,可直至今日,它才知道张寡妇去世时那种悲痛,它至今铭刻在心。
老师教的对,悲伤啊,讲不清楚,就是很难过很难过,能记特别久。
忽然,它眼前出现了两人,它期望的那人走到了它的面前。
伸出牢笼的手缩回来了,它既期盼又害怕,两手抓在笼柱上,手心烧得一片黑。
齐微死死地抓着年奚的手,声音小若蚊虫:“你在叫我吗?”
觉问:“你过得好吗?”
齐微一愣,随后答道:“应该很好。”
它跪在地上,从口袋里拿出黑袋子,从中掏出了一件灰扑扑的衣裳,小心地避过牢笼上的火,放在了牢笼外的地上,“送给你。”
“要过得好。”
觉将衣物放下的那一刻,身体里倔强的那股力量似乎也随之散去了。
人跟兽两分,它幼时不懂的道理,也终在多年的颠沛流离中醒悟。乡野扑鼻的稻香,酸甜可口的腌水果,母亲拿着扫帚清扫门前落叶,小孩子走街串巷的嬉闹声。它不苦来世一场,见乡野数景,感人间温怀,也不怨觉醒数十年,颠沛流离,孑然一身。
冥冥之中,它生若孩童呱呱落地,被善心人捡回家,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从讨奶顽皮到四处撒野。从前它想,玩得再疯跑得再远,回家时总有人在。后来它知道,即便它守在坟前数年,梦里归家路还是那么短,走街有闹声,门前有扫帚,魂早已归安。
人有再来时,新生重来,病痛皆去,一切安好。
它无再来时,但心安之处就在人间。
离火剑的牢笼在一瞬间撤去了,停在其间的异兽朝着齐微露出惨白的微笑,身化浮烟,散在了这人世间。
齐微抬头,看到了如同走马灯般往回倒的故事。
在那里面,她看到了自己。
年奚见过许多人间疾苦,或是人或是妖。但在这一瞬,她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是假的也无妨。
如心所走,如心所愿。
他长在人间,也将终于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