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星辰从不会去想,自己人生还会有睁眼的时候。汪洋将他吞没,拉入更深更远的深渊里去。他出身不错,但是生来就没有享受的命,但家道突变,流落到永灯城时,于年幼的他而言,不过是荣华富贵的生活转瞬灰灭,他与其他的乞儿一起讨生活。
他为家中长子,从小就被教导要尊长爱幼。这样的习惯也被他带到了永灯城内,他成了无家的人,永灯城内流浪且相互扶持的乞儿便是兄弟姐妹。
适应、沉默是他最开始保护自己的躯壳,深入骨子的教养让他在一众粗鄙的乞丐中保留着最后的骄傲,有人口快说他富贵命,也有对他的和善平和嗤之以鼻。余星辰刚到永灯城时,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渐渐变成另一副模样。
他开始跟所有人保持着既亲近又疏远的距离,会对其他人关心呵护,也会在其他时候保持着距离。该照顾年幼乞儿的时候,他为长兄表率,该外出讨食讨钱时,他放下尊贵的过往。也许放下身段,是融入新环境的开始,周围的乞儿们开始依赖他,父母的旧友也开始若无若无地对他保持亲近。
永灯城是他蜕变的开始,也是他抛弃所有华丽过往甘为平凡的开始。但是余星辰不得不承认,在这样吃一顿饿两顿的日子中他体会到久违的无拘无束,从而放开自我,开始接纳新家人。
有过恶意,却也是留有善良的尘世中人。
年幼的余星辰聪慧,迷迷糊糊间也懂得这些道理,也收获了其他的关爱。他在这样的境况和心境中,遇到了林昭。
林昭打一开始就跟余星辰所见的其他人不同,对于他而言,林昭不属于永灯城,他看似软弱,却像个小太阳的一样喋喋不休地给余星辰讲仙人的事。
林昭向往修道,向往一切无拘无束的生活。
在某一点上与余星辰重合,然而余星辰比他更懂一点,他们这种人是修不了道,登不了仙。
后来有一日,小太阳开开心心又背着别人把修道的法子告诉他,说是有个云游至此的仙人,有特殊的洗髓法子,能让他们突破灵根的瓶颈。
余星辰一开始不信,但林昭却说得尤其的真。
小孩子的秘密藏不久,很快就被乞丐头发现了,他说这些都是骗人的把戏,让余星辰别跟那来野孩子胡闹。他们认真对待的事,放在大人眼里就是胡闹的把戏,是痴人痴梦。
那是余星辰抛下自己舒适的圈子,跟林昭做过最胆大的举动。
他们不顾老乞丐的阻拦,怀着少年人的梦想,追求仙人大梦。
但梦开始的地方,也是一切破碎的地方。
苦难对于他们来说其实不算什么,骄傲早在永灯城流浪时渐渐磨平,身上的苦痛对于他们而言只是疼痛,对于修道的执着比什么时候都要深。
可当余星辰发现这些道貌岸然的修士身后的秘密时,他从不敢置信走向了绝望,他们的身体已经变得与寻常孩童不同,余星辰发现自己已经无法长大,成不了身高八尺顶天立地的男儿,永远都是弱小的孩童的模样。
但这件事他没有跟林昭说清楚,他在自我怀疑与自我疗愈的过程中渐渐站定,他不是一个人,他要带着林昭从这个魔窟中逃离。哪怕身体异于常人,只要他们愿意还是能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
活一年也是活,活十年也是活。
他独自把这个秘密藏住,暗自规划着,直到他以为万全,才拉着林昭去看这个蒙蔽他们双眼的荒唐谎言。在仓皇之中,他找到了坚持下去的意义,他不只是自己一人,为友为兄,他要带着林昭逃走。
然而一切没有他们想象的那般简单,在两次逃离未果之后,他被独自带到了巫修的面前,才知道从他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开始,这些巫修早就知道他的预谋,他们把他当做跳梁小丑,一次又一次的捉弄。
余星辰燃起的希望,就这么被掐灭了。
巫修撕破了脸皮,也就不再作刻意的和善,残忍的手段都用在他的身上。余星辰以前不觉得疼,但现在他觉得疼极了,疼到他喊不出来哭不出来,朦胧的眼里只记得孩子们惶恐的眼中,林昭那一眼的担忧。
仿佛在告诉他,活下去,活下去。
大余,我们要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余星辰闭上了眼。
周围的喧闹声如潮水般退去,白茫茫的世界里他孑然一身,远处缥缈的声音缓缓传来,有的人说他死了,有的人说他成了。有巫修们兴奋的声音,有孩子们尖锐的哭喊声。
他一个个地辨认,却没有听到林昭的声音。
他无声地喊着,昭昭啊,再等等,我们要一起逃出去。
再一次睁眼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成了无间牢狱橱柜上的一颗珠子,他的视野变得狭窄,能瞧见底下巫修堆叠甚高的卷轴,能瞧见远处药血池里痛苦哀鸣的孩童。
他说不了话,却不住地找。
昭昭呢?
岁月渐渐地走,站在他眼前的巫修换了一批又一批。余星辰在无人与他言语的世界中看尽了这人世间的热闹,他有时候被带去别的地方,有的时候留在试炼窟。他不明白自己坚持下来的意义在哪,看这些孩子死去而无力施救,永生却不如死去。
后来,他觉得自己病了,开始不切实际地幻想着,想着林昭其实没有死在试炼窟的药血池里,而是逃了出去,正想方设法地回来救他。这么一想,他又觉得日子有了盼头。
于是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
终于有一日,巫修们在他面前爆发出激烈的争吵,余星辰茫然地听着,越来越迟钝的思维已经不足以撑起他的思考,但他还是艰难地理解他们所说的话。
似乎有仙人来替天行道了,这些人要自食其果了吗?
余星辰模模糊糊地想,该不会像以前一样,伤得其表却无伤其根。
“那人跟疯了一样,似乎是烈刀谷的修士。”
“叫什么名?”
“哪知道,听说有个外号叫山河,烈刀谷那群刀修又来坏事!”
……
议论声变得缥缈起来,余星辰在这种浑噩状态再次感觉到疼痛时,白发苍苍的巫修站在他的面前。
他的脑子变得无比清晰,各种各样的功法被强硬地塞入他的脑子中。余星辰认得眼前整个人,纵然白首却也掩盖不住那张丑陋的嘴脸,他再一次开口问:“你想干什么吗?”
那巫修很惊讶,脱口而出道:“居然还留有灵智!”
余星辰又茫然起来,“你又是谁?”
一阵兵荒马乱,闯进来的巫修解释了什么,白发巫修总算想起了这颗珠子当年是哪个孩子,那个顽固又自以为是的孩子,不得不说聪慧是聪慧,只可惜是个反骨。
他换了个口气与余星辰说话,“余星辰,你可还记住老夫?”
余星辰磕磕绊绊地问:“林…昭呢,昭昭呢。”不知道是在问眼前人还在问他自己。
白发巫修偏头询问了身边的巫修,才想起来余星辰口中的林昭是谁,原来是当年逃出去傍上烈刀谷大腿的小孩,还两次回来坏巫修的复兴大计。
白发巫修盯着珠子,阴鸷的眼中不怀好意,“你说林昭啊,那孩子当年就逃出去了。”
余星辰一怔,“逃走了?”
昭昭逃出去了?
白发巫修面对余星辰有问有答:“逃走了,抛下你们逃走了。”
他继续道,“你说他自不自私,这里头这么孩子,也有好些是他的朋友吧?他非但没带你走,还对这里的孩子弃之不顾。”
余星辰不听他的挑拨,自顾自地问道:“他现在…在哪?”
白发巫修目光一沉,想到外面闹得惨烈的局面,“谁知道呢,早死外边了吧。”
死了?
昭昭死了?
余星辰心中紧绷的那根弦突然断了,无尽的悲伤从心头里涌出,死了?昭昭死了?他满腔的期待变作怨念,不知在恨林昭没有带他离开,还是苦于自己无止境的人生。
所有人都死了,就他活着。
剧烈的疼痛乍开,余星辰在痛苦的记忆中陷入长眠。
再次睁眼的时候,时过境迁,当年人当年事似乎一笔勾销,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那个巫修也不是林昭,而是罗郁跟巫平。
“琉璃珠?”陈宿闻言一怔,“你在说什么?”
不仅暗道这边的年奚等人,站在楼湮身边的人也十分惊讶。
琉璃珠?楼湮找到琉璃珠?不对啊,他们只是找到了琉璃珠相关的记载,并没有现在琉璃珠的线索。
唯独余星辰,在听到那张神奇的传音符背后传来冷静又克制的声音时,他所有的坚强与掩盖似乎在这一瞬间被那人揭露开来。在世人、在废屋乞儿、在落天坊人甚至在这些修士面前,他原本只是个怀有秘密的修士。
现在,他当不成修士了。
原来在所有人眼里,他早该死了。
活在现世的,不过是不甘于孤独的琉璃珠。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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