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的声音又轻又软,像午后微醺的风。
季长澜下意识顿住了脚。
他微微侧头,目光却在触及那抹淡粉时顿住了,他没有看她,语声是一贯的冷清淡漠:“什么事?”
乔玥喘了口气,一下子窜到了他眼前,来不及细想便问:“侯爷三个月后要娶蒋二姑娘,是真的吗?”
季长澜一怔,缓缓抬眸。
似乎跑的很快,她额头上浮出了一排细细密密的汗珠,卷翘的睫毛也亮莹莹的,胸口微微起伏,眸底的神情又急又切。
季长澜神色淡淡的看着她的眼,很轻很轻的“嗯”了一声。
得到了他肯定的答案,乔玥眼底那急切的神情又重了些,两弯细眉皱着,几乎是脱口而出:“侯爷能不娶她吗?”
四周忽然静了下来。
道路两旁的松柏随风摇晃,季长澜漂亮的眸子里也染了些斑驳的碎影,他的瞳色比常人淡了许多,即使面无表情时也透着些凉。
小丫鬟下意识揪了下袖口,手背上的血渍已经干涸,深红深红,好像捣碎的凤仙花汁。
她似乎有些怕他,可她眼底的神情却很坚持。
季长澜眼睫微不可闻的颤了颤。
他能看出来,她一点儿也不想让他娶蒋夕云,就和五年前的乔乔一模一样。
那时的他刚被流放岭南,老靖王谢熔要他写一封书信寄回国公府。
那时的乔乔也不过才十一二岁的年纪,明明才认识不久,明明她什么都不懂,可她偏偏扯着他的袖子眼巴巴问他,蒋夕云是谁。
他对自己的婚事向来无所谓,但她得知他有婚约后难过了好久。
他第一次违抗了谢熔的命令,那也是他第一次哄人。
可她却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
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单纯至极,却好像将他当成了自己的私有物,容不得别人碰,占有欲又强又娇气。
偏偏他还心甘情愿。
画地为牢似的,恨不得一直被她缠着。
多可笑。
几片翠叶轻飘飘落下,树上的蝉不知疲倦的低鸣。
女孩儿身上浅浅的花香如路旁缠.绵的藤蔓,丝丝缕缕的绕在他身边。
季长澜掩去眼底万般情绪,轻悠悠吐出两个字:“不能。”
乔玥失望极了,低头揪着袖口的样子与五年前如出一辙。
季长澜看在眼里,衣袖中的指尖颤了颤,转身欲走。可乔玥却轻轻抬起了头,一双眸子在阳光下又黑又亮,轻软的语声如潺潺细流:“为什么呀?”你不是不喜欢她吗?
能有什么为什么。
季长澜没有再回答她的话,宽大的衣摆带起一阵细微的风,缓步离开院子。
乔玥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看过书的,她知道季长澜一点儿也不想娶蒋夕云。
他成婚后压根就没碰过她。
那他干嘛要强迫自己呢?
想起他刚才冷淡到毫无所谓的样子,乔玥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来。
……他早就不想活了。
*
马车车厢内的沉香浓郁,可蒋夕云的心情却丝毫平静不下来。
坐在她身旁的凝儿见主子这副模样,忍不住开口劝道:“小姐不要多想了,没准儿侯爷今个儿只是心情不好呢。”
“只是心情不好?”蒋夕云死死揪着手帕,涂满丹蔻的指甲恨不得将那绸缎戳个窟窿:“只是心情不好他会连爹爹也不见么?!”
季长澜今日做的可真是太绝了。
当着下人的面丝毫不给她留情面不说,竟然连她后来赶到的爹爹也一并拦在了门外。
整个国公府的脸面都丢尽了!
可导致这一切的原因只是因为凝儿欺负了一个小丫鬟么?
那小丫鬟固然漂亮,可季长澜并不是贪恋美色的人呐。
为了一个小丫鬟当众羞辱她?
怎么可能呢。
蒋夕云半天也没顺下这口气去,一旁的凝儿似乎还想再劝,蒋夕云却忽然甩了甩手,道:“算了,先让绿蓉盯着那丫鬟些。”
*
晚风轻轻吹着,满月在窗前照下一片碎金似的光。
乔玥心里想着事,只将手背上的伤草草用手帕包了包,垂眸看到袖口的棉线,正准备找把剪刀修剪一下,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听见一个冷硬苍老的女声:“绿蓉姑娘不在东房歇着,来北屋做什么?”
绿蓉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慌,忙行礼道:“奴婢见过陈妈妈,奴婢听说玥儿手伤到了,恰好奴婢那还有些伤药,就备了些给玥儿送来。”
陈婆子冷冷道:“姑娘的“好意”还是收着些吧,若再到处乱跑,当心这些伤药全用在自己身上。”
“是。”
绿蓉慌忙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坐在屋内的乔玥着实捏了把冷汗。
要不是陈婆子恰好路过,她连自己被绿蓉盯上都没发现。
叩门声响起,陈婆子的声音比方才温和不少:“玥儿姑娘可歇下了?”
“没呢。”
乔玥没想到陈婆子居然不是路过,忙打开了门。
陈婆子在虞安侯府资历颇深,平日不苟言笑,处罚起丫鬟来也不留情面,府里丫鬟都很怕她,乔玥对她自然也有些畏惧。
可这会儿陈婆子却敛去方才对待绿蓉的冷硬样子,微微笑着问:“姑娘手上伤可还疼?”
乔玥态度恭敬:“不疼了。”
陈婆子看着乔玥手上的帕子,语声和蔼道:“姑娘手上的伤马虎不得,老身带了些伤药过来,再重新帮姑娘包扎一下吧。”
乔玥有些意外。
陈婆子怎么忽然管起小事来了?
她忙侧开身子让陈婆子进来,微垂的眼睫染了一片柔和的光。
陈婆子将托盘放到桌上,缓缓将帕子解开。
乔玥手背上的伤口并不长,却深的很,像是被那碎片生生戳进去似的,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就连陈婆子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若不是她过来瞧,这样的伤口日后肯定会留疤的。
陈婆子生怕弄疼了乔玥,忙将动作又放轻了些,道:“姑娘今后若遇到什么事儿,记得和老身说,切勿自己应付。”
乔玥轻轻应了一声,看着陈婆子小心翼翼的样子,心底的畏惧也小了几分,觉得陈婆子并不像丫鬟传的那般可怕。
窗边月光柔和,深紫色的药膏一圈圈在手背上抹开,清凉凉的,先前的刺痛感都消了不少,乔玥忍不住道:“这药涂手上一点儿也不痛呢,谢谢陈妈妈。”
陈婆子见乔玥眼睛亮亮的模样,眼底不禁也染了些笑意。
这紫金膏连那蒋二姑娘都没用过呢,当然不会痛了。
但她到底没说什么,只将伤口仔细包扎好了,又留了一瓶药,才起身回去复命。
淡淡的檀香自玉佛前散开,季长澜靠坐在椅子上,听着陈婆子将绿蓉在乔玥房门前的事儿说了,冷淡的眸底倒没有什么情绪,只问了句:“那丫头伤如何?”
陈婆子道:“伤口挺深的,老奴去的时候她只用手帕包了下,若是后来没有那紫金膏敷着,恐怕会留疤呢。”
季长澜低着眸,浓黑的睫毛挡住了一片暗沉的光,腕上的佛珠被他摘下,就这么静静瞧了一会儿,才丢到桌上,语声淡淡道:“知道了。”
陈婆子没再多言,俯身行了一礼,低头退出屋子。
*
府内消息传的飞快,丫鬟们没多久就全都知道了乔玥与蒋夕云的事儿。
毕竟蒋夕云还有三个月就要嫁入侯府了,丫鬟们不想惹祸上身,全都不约而同的远离着这位被未来女主人针对的人。
乔玥很快就被孤立了。
但她本就不善交际,如此倒也自在,每天按时涂药,手背上伤好的飞快,只是再没有见过季长澜。
她不过是个二等丫鬟,那天若不是宝笙肚子不舒服,是如何也轮不到她给季长澜送茶的。
季长澜就如书里写的一样冷漠。
乔玥没能拦住身处泥沼的反派,缝补功夫倒比以前长进了不少,她无奈的摇了摇头,又去库房领了些料子,正要回下房,守门的小厮却匆匆跑了过来,对着乔玥问道:“你是陈玥?”
乔玥忽然听到这个名字还有些不习惯,顿了顿才道:“是。”
“有个小孩儿在府外找你呢,说是你弟弟。”
乔玥一怔,忙跟着小厮走了出去,只见侯府门口的石狮旁站了个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儿,瘦瘦小小的,身上衣服破旧不堪,鞋子也磨破了,露出两个黑乎乎的大拇指,像是走了很久的路才到这儿似的。
他看见乔玥后,原本黯淡的眼睛亮了亮,咧着嘴喊了一声:“玥儿姐。”
确实是原主的弟弟陈小根。
乔玥跑了过去,看着小男孩儿衣衫褴褛的样子,不禁有些心疼,问道:“你一个人来的吗?”
“嗯,娘说这月收成不好,让我带些干粮给玥儿姐送来。”
说着,他就从身上的小包袱里掏出两个干巴巴的饼子。
晌午的日头正烈,乔玥能清楚的看到小男孩儿舔了舔干裂的唇。
他的肚子干瘪瘪的,似乎昨晚就没吃什么东西,可手中的那两个饼却保存的很完整。
乔玥轻轻在心里叹了口气。
得多狠心的父母才能这样利用自己的亲生孩子呢?
她这副身体的原主陈玥是半年前被这户姓陈的人家收养的,因此也随她们改姓了陈。
陈家夫妻两人都是农户,只有小根一个儿子,日子过得紧巴的很,原主跟着陈氏学了些绣活,平日倒也能补贴些家用。
可陈氏夫妻俩收养了原主半年,自然不满足于卖绣品的这点儿银子,恰好侯府收丫鬟,夫妻俩一合计,就将原主卖到了侯府,换了二十两银子。
原主被卖掉的时候小根哭了好久。
陈氏夫妇正是利用原主和小根姐弟情,才不惜让小根走三十多里路进城来找她的。
说收成不好,可不就是等着她用银子接济么?
乔玥本不想管此事的。
可看着小根眼巴巴的模样,她竟怎么也狠不下心来。
想起自己穿越前也有个小根这么大的弟弟,乔玥咬了咬唇,纠结了半晌,才柔声对小根道:“你在门口等姐姐一下,这饼你先吃了,姐姐去和管家说一声就回来,好不好?”
小根点了点头,很听乔玥的话。
乔玥才来府中半月,还没到休假的时候,可想起之前陈婆子说过的,有什么事可以找她,便去求陈婆子,准了半天假,又预支了些月钱,才又回到侯府门前。
不远处的巷口,一辆马车缓缓停住。
季长澜掀开车帘,静静看着石狮旁的两人。
她还穿着那身藕粉色的裙子,袖口的线又开了许多,头发也和之前一样,梳的有些乱。
可那双眼却一如既往的恬静柔和,垂眸看着面前吃东西的小男孩儿。
他能清楚的看见她笑了笑,而后蹲下身去,伸出手在小男孩儿满是碎屑的嘴上擦几下。
很轻很轻,像是怕弄疼了男孩儿一样。
莫名刺眼。
季长澜下意识的攥紧了手中佛珠,薄薄的唇抿成一条冷冰冰的线。
一旁的裴婴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轻声问了句:“侯爷,怎么了?”
“没事。”
季长澜闭了闭眼,一下一下的拨动着手中的木珠,试图将心头那股不受控制的恼意压下去。
石狮旁的乔玥并没有发现不远处的马车,仔细给小根擦好了嘴,又递了半壶水过去,待小根喝完,才柔声问他:“姐姐今天休了半日假,小根想去集市上逛逛吗?”
小根第一次出村,对城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亮着眼睛道:“想去!”
乔玥笑了笑,垂眸看见小根露着的脚趾,轻声道:“姐姐还是先带你去买双鞋吧。”
一听到还可以买鞋,小根更开心了,他娘已经好久没给他做鞋了。
他几乎是跳了起来,像是不知如何表达心中的喜悦似的,末了还张着手臂想要乔玥抱。
那模样就跟她亲弟弟小时候一模一样。
乔玥卷翘的睫毛颤了颤,俯身将小根抱了起来。
少女藕粉色的裙摆被风吹起,有些笨重的步伐像是一只沾了花蜜的蝶,抱着怀里的小男孩儿,朝巷子另一头走去。
季长澜恰好睁开了眼。
指间檀木珠子骤然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