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婴在季长澜眼中看到了杀意。
他忙顺着季长澜的视线望去,小巷尽头只有小小一个背影,已经远的看不清是谁了,可那抹藕粉色的襦裙却让他想起了那天站在花丛中的小丫鬟。
裴婴不敢确定是不是乔玥,可季长澜的反常表现却让他不敢懈怠,忙问:“侯爷,可要派人跟着?”
季长澜没有拒绝,修长漂亮的手缓缓碾过第二颗珠子,上好的檀木珠上瞬间出现了细小的裂纹。
他低声道:“让衍书跟着。”
裴婴一怔,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衍书与他一样,是季长澜身边的一等侍卫,因为心思细腻做事谨慎,季长澜一般把衍书安排在暗处,除非是一些很重要的事,否则轻易是不会让衍书出手的,所以外面的人只知道有衍书其人,却探不到他的底。
可是现在,就盯着一个小小的丫鬟,也用得着衍书去么?
裴婴道:“衍书白天很少出去,他这么贸然出府去盯着一个小丫鬟,是不是太……”
嗒——
第二颗木珠应声而碎。
季长澜转过眼来,宽大的袖摆垂落在柔软的地毯上,繁复的金丝暗纹冰冷,淡而无波的眸中暗藏戾气:“太什么?”
“觉得我小题大做,嗯?”
裴婴被他语声中毫不掩饰的杀意吓了一跳:“没有没有,属下这就去通知衍书……”
他低着头不敢看季长澜的眼睛,小心翼翼的又问了一句:“那侯爷今天还去尚书府不?”
季长澜道:“去,衍书那若有什么消息,直接到尚书府汇报我。”
“是。”
裴婴匆匆下了马车。季长澜重新靠回软榻上,眼瞳冷如幽潭。
他就是要衍书去,只有衍书做事最为仔细。
哪怕小题大做也好,他就是要事无巨细的知道,她今天陪那小男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甚至是她说的每一个字。
季长澜阖了阖眼,脑海中又浮现她将男孩抱起的样子。
又有几颗木珠应声碎裂,他反手将尖锐的木屑尽数收入掌心,苍白的指缝间不一会儿就渗出了血。
淡淡的血腥气蔓延了整个车厢,他垂眸看着那抹殷红,过了好一会儿,才将心头抑制不住的杀气压了下去。
*
巷口树影婆娑,海棠色的绣鞋在裙摆下若隐若现,走过墙角时,惊起一只停在白花上的蝶。
似是知道乔玥没什么力气了,陈小根的腿晃了晃,仰着头道:“玥儿姐累了,小根自己走。”
乔玥笑了笑,缓缓将小根放下,浓密的睫毛微垂,心里满是不舍。
如果她穿越前也能这样抱一抱自己的弟弟就好了。
只可惜她当时的身体太差了,几乎一半的时间都在病床上度过的。所以面对这个和她弟弟同样年岁又十分懂事的小根时,她很自然的就代入了姐姐的角色。
西市街道喧闹,有不少卖鞋的铺子,乔玥挑了最近的一家,牵着小根出来时,正要把他的旧鞋丢到门口的篓子里,小根却满脸不舍的扒着她的手道:“玥儿姐不丢。”
乔玥无奈的晃了晃用草绳绑着的旧鞋,心知小根这孩子念旧,若是让他将旧鞋带回去,陈氏没准儿会将旧鞋补补给小根夏天穿,然后新鞋塞点破棉花让他冬天凑活,那孩子可不得冻坏了?
她只能用手指着上面的两个洞道:“你看这个洞洞都可以钻只小老鼠进去了,你就不怕小老鼠啃你脚趾甲吗?”
哪知小根一本正经的回答道:“隔壁二丫家有猫,老鼠不敢来。”
“……”
这个朴实的回答让乔玥半晌也没说出话。
好在小根足够听话,乔玥又连哄带骗的说了一会儿,小根才恋恋不舍的点了点头,由着乔玥将旧鞋丢了。
两人路过路边摊位时,她见小根盯着小摊上的手捧花球看,便买了一对儿花球给小根玩儿,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跟着的衍书。
七岁的小男孩儿精力旺盛,开心起来更是收不住性子,黄粉相间的花球抛向湛蓝的天空,被盛夏的微风带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直直向街口飞去。
一辆马车从街口驶出,乔玥心中一慌,忙道:“小根,别追了,快回来!”
少女的声音很快就被街口的喧闹声盖住,马车要撞上小根的一瞬,回过神来的车夫终于死死拽住了缰绳。
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花球顺着华绸车帘落进了车厢里。
慌忙赶到的乔玥将被吓懵的小根护在身后。
身着劲装的随从从车厢里跳了下来,捂着头上被撞出的红印,骂骂咧咧道:“哪来的小妮子这么不长眼?知不知道……”
乔玥的杏眸里满是歉意,刚说了声“对不起”,就见一只干净修长的手挑开了车帘,男人漆墨般的眸子连同冷俊的五官一同落入了乔玥的视线里。
他问:“你怎么在这儿?”
男人声音清润,幽静的眼眸看不出什么情绪。
乔玥一怔,眸底有些茫然,想起刚才的情形,以为男人是在说小根的事,连忙道歉:“我弟弟没看清路,惊到了公子的马,对不起。”
车厢外阳光明媚,少女纤柔的手臂微微张着,将小男孩儿紧紧护在身后,满是歉意的语声如同初春柔和的水。
她不认识他了?
男人的唇动了动,似想些问什么,微风拂过时,忽然察觉到了远处异样的气息。
习武之人对旁人的气场向来敏感,他几乎微一屏息就猜到了暗处的人是谁。
他顿了顿,最终只淡淡的吐出两个字:“没事。”
乔玥见他没有追究,暗暗松了口气,拉着小根欲走,可男人忽然伸手将刚刚落进车厢的花球递了过来。
他的肤色很白,却不似季长澜那般透着冷,修长的指尖映着花球上的一点儿黄白,倒显得那双手如古玉般温润。
乔玥接过花球,微垂着眼眸,轻轻说了声:“谢谢。”
少女拉着男孩儿的手消失在喧闹的街头,男人缓缓阖上车帘,花纹繁复的袖摆垂在地上,缓缓用手帕将指尖上的花香擦去了。
不远处的树荫下,衍书将这一幕收入眼中。
他低声对身旁小厮模样的仆人吩咐:“传个口信给侯爷,就说玥儿姑娘在街口见了靖王。”
“是。”
马车再度行驶开来,随从钟锐匆匆上了车,一改方才骂骂咧咧的模样,对着车厢内的靖王谢景恭敬道:“王爷,那丫头好像是虞安侯府的人。”
“我知道。”谢景眼眸漆黑,静静凝视着角落里燃烧的檀香,过了半晌,才淡淡道:“去查一下她什么时候进的侯府。”
钟锐眼神诧异。
刚才王爷忽然掀开车帘吓得他半天没敢出声,仔细看了那丫鬟的衣服才发现是虞安侯府的人。
可那姑娘的衣服一看就是二等丫鬟穿的,一个二等丫鬟又有什么好查的?
还没等他开口,就听谢景问:“你刚才说,蒋二姑娘前些日子被侯爷从虞安侯府赶出去了?”
钟锐听他这样问,脸上的疑惑更重了。
王爷刚刚不是才说,侯爷向来喜怒不定,估计是蒋二姑娘撞枪口上了,只要侯爷没有退婚的意思就不用管么?
怎么现在反倒又问起自己来了?
他挠着头答道:“是啊,据说是因为一个小丫鬟,连沛国公也一并被挡在侯府门外,脸都气红了……”
谢景腰间的玉佩发出“叮”的一声清响,眸底暗沉一片。
季长澜果然还是和四年前一样,为了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四年前那姑娘忽然失踪,季长澜不顾流刑,负伤闯出禁地找遍了整个岭南。可那姑娘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了无音讯,哪怕是他也查不到半点踪迹。
如今那姑娘回来了,季长澜却似乎再顾忌着什么。
只不过自己一时还猜不到其中缘由罢了。
谢景沉默半晌,淡声吩咐道:“发个请帖给侯爷,就说老王妃想他了,于五日后在靖王府设宴,请他务必前来。”
顿了顿,他又道:“给国公府的蒋二姑娘也送一份。”
得先让他们婚成才是。
*
尚书府内。
兵部尚书彭子和将手中的地图递给季长澜,用手指了指其中三处,态度恭敬道:“这是侯爷上月让属下准备的西陵城地图,这几个地方是新画的,以前的地图上没有……”
季长澜视线快速在图纸上略过,嗓音淡淡的“嗯”了一声,似乎并没有多少兴致。
彭子和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做的不好。
虽然季长澜面上未见丝毫情绪,言谈举止都和以前一样淡漠,可那沉郁的眼神实在是太骇人了些。
尤其是左掌上的血痕,虽然血迹已经处理过,可那皮肉翻卷的可怖样子,只瞧一眼就足够让他背脊发寒。
屋内气氛压抑的让彭子和几乎透不过气来,转身倒了杯茶,正要连着剩下的图纸一同给季长澜递过去,就见裴婴忽然匆匆跑了进来。
裴婴走到季长澜身侧,小声在季长澜耳旁道:“侯爷,衍书说玥儿刚刚在街口见了靖王……”
傍晚霞云漫天,莹润墨玉扳指碰在桌沿上,发出极轻的声响。
季长澜淡色的眸子也漫上一丝极浅的红。
他扯了扯唇角,转身走出房间。
屋内彭子和犹豫了半晌,还是小步追了上去,对着他的背影道:“侯爷,那这些地图……”
“不看了。”
天空暮色沉沉,他几乎一闭眼就能想起四年前她从集市回来的样子。
亮着一双杏眸瞧着他,温温软软的对他笑着道:“那个大哥哥蛮好的,他说他认识你,带我买了不少好吃的,喏,我还带了个桂花糕给你……”
“诶?怎么了?你不开心吗?”
怎么会开心呢?
总是这么喜欢乱跑。
真恨不得将那双不老实脚捆住牢牢锁在小黑屋里让她永远出不来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