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住的小院就在西湖边上,推开窗就能看见外面的西湖景色,冬日西湖的残荷败柳随风轻动,江南的空气是全然不同于西域的湿润,即便是在冬天,也让他心旷神怡。
关上窗子,几位侍女送来热水糕点,又为他量了身体尺寸,叶念虞做事总是仔细周到。
叶涯迹洗了把脸,脱掉身上粗陋的麻布衣服,为了行走方便,他之前的头发也是随意扎了个马尾,如今也解开头绳,任由长发披散下来。
“金灿灿,别乱动,我真觉得该让侍女姐姐把你带下去好好洗个澡。”叶涯迹把头发梳顺,打理了下中衣,望见在被褥上翻滚扑腾的金灿灿,无奈道。
金灿灿是他在瞿塘峡抱来的猞猁幼崽,他刚冲破十二连环坞的封锁,拼着一口气,跌跌撞撞走到了孤山集。瞿塘峡长江夹山汹涌而过,两边山上既有水贼,也有猛兽。
孤山集也不例外,孤山集周围猿猴众多,猞猁也不少,郎中药兄给他配了些药,他在山寨中伤了元气,休养了许久才恢复过来。闲暇时刻,他会提着剑出去,在附近走一走,松松筋骨。
阴差阳错下,他收养了一只猞猁幼崽,取名金灿灿。
金灿灿性格温顺,又有些怕生人,常常窝在叶涯迹的怀里,或者是被褥中,一点都不像一只猛兽。叶涯迹掀开被子,把金灿灿抱在怀里,停着木炭燃烧的声音陷入梦乡。
他睡眠很浅,不到半个时辰就醒过来了,起来后随意披了件外袍踱出房门,看见外面庭院有人在扫雪。
他站在阑干边,凝视大庄主常常打坐的地方,若有所思。
叶芳致从中庭的大树旁拐了出来,叶涯迹大喊一声:“大哥!”
叶芳致闻言抬眸向声源处一看,叶涯迹穿了件单薄的外套就跑出门,他眉头皱起,隔老远就训斥道:“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
叶涯迹无辜道:“衣服被侍女们拿去洗了,新衣服还没送来。”
叶芳致揉了揉眉间,哭笑不得:“行了,你快回床上躺着,衣服等会儿就送来了。”本来以为叶涯迹会睡两三个时辰,没想到这么短时间他就醒了。
见大哥隐隐有发怒的征兆,叶涯迹只好听话地回了房,躺回床上。
金灿灿依然万事不愁地睡大头觉,抱在怀里软绵绵的一团,温暖而柔软。叶涯迹听着枝桠因为雪深发出的簌簌声响,藏剑山庄的冬日寂静而冷清,西湖虽不结冰,却浮着一层厚重的寒气。
很快新衣服送了过来,还是藏剑山庄风格的精致大气,他换上了新衣,发丝柔顺地垂在背后,他拿着送来的发冠,有些不知所措。陈菁菁站在门外,眼神柔和地看着他:“涯迹,我来给你束发吧。”
叶涯迹愣了愣,乖乖地点头,坐到铜镜前。
陈菁菁挑起唇角,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来,拾起桌上的木梳,为叶涯迹梳理头发。他的头发长且软,和他的性子一样,一点都不扎手,陈菁菁熟练地将他头发高高扎起,藏剑弟子不论男女走江湖时均是马尾,叶涯迹自然也不例外,将发冠固定好,陈菁菁看着镜子里他的脸,心中感慨万千,镜子里的青年,生得唇红齿白,面如冠玉。
一转眼,那个小孩子都变成了俊秀的青年,时光岁月催人老,她自己也已经三十岁,蹉跎到如今,仍旧孑然一身。
叶涯迹察觉到她情绪陡然失落,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姑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陈菁菁抹干眼角泪水,点头应是。
换了一身衣服,叶涯迹深觉自己改头换面,与之前那邋遢的样子有着天壤之别,一下从乞丐变回了贵公子。
陈菁菁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刚刚来不过是看看他,为他束完发就匆匆离开了。叶涯迹掸了掸袖子,又理了一番胸前衣领,确认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不妥帖之处后,才迈出门。金灿灿扑通一声跳下床,跟在了他脚边,刚刚走到院子里,叶涯迹就唤来两位侍女,让她们给金灿灿洗个澡,好生打理一番。
金灿灿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叶涯迹,叶涯迹被它看得啼笑皆非,摆了摆手,让侍女带它走。
刚刚走到楼外楼,就碰见了迎面而来的叶芳致:“我正准备去找你,既然收拾好了,咱们就走吧,刚刚天相大师又送信过来,说是天策府派了两个将军过来,正在庙里等着我们送武器。”
叶涯迹刚想开口:“我……”
叶芳致随手扔来一把长剑:“先凑合着用,你的泰阿和长生还要过段时间才能打磨好,急不得,灵隐寺走几步就到了,反正路上没什么匪寇,拿一把防身就好。”
接住长剑,叶涯迹哭笑不得地将它别在腰间,跟着叶芳致走出山庄大门。
藏剑中人都在忙碌地将衣服粮食大袋大袋装上马车,叶涯迹低声附耳问叶芳致:“武器呢?”
“还没搬出来,等会儿你把装武器的给守好,盯着点儿,别漏数了。”叶芳致也低声回道。
叶涯迹嗯了一声,便听从叶芳致的指示,前往武器库。
等到出发前往灵隐寺时,已是黄昏,残阳落入溶溶西湖水中,又凄美又瑰丽,叶涯迹转头看向落日余晖中的三潭印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如今大唐给他的感觉便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纵使人人期盼可以力挽狂澜,然而旧日不可回,盛唐不可追。
叶芳致瞥了他一眼,随口问道:“想什么呢?表情这么落寞。”
叶涯迹猛地惊醒过来,勉强一笑:“随便想了些东西,说起来,大哥,天策府来的哪几个将军?”
叶芳致沉吟:“具体是哪两位,我也不是很清楚,这几年天策府牺牲的将士太多,墓碑都立不过来,哪里知道又有谁入伍,谁升迁了?”
叶涯迹想起自己在长安的所见所闻,也不禁沉默了下来,这话题太过沉重,两人都有些压抑,叶芳致笑道:“我可听说洛阳已经快收复,等战争结束,总会恢复过来的。”
叶涯迹也笑起来:“是啊。”
气氛复又轻松起来,兄弟俩闲谈说笑,一路上都安然无恙,没有匪寇袭击,平平安安地就到达了灵隐寺。
一个和尚站在寺院门口,叶芳致下马上前,恭敬地行礼:“曾释师傅。”
曾释和尚也回礼:“叶施主,恭候多时了,这边请。”
马的嘶鸣声此起彼伏,叶芳致冲叶涯迹招手:“快来。”
叶涯迹大步走来,双手合十,对曾释和尚行礼,曾释和尚回礼,从灵隐寺中涌出几个年轻和尚来,帮助藏剑中人一起搬动货物。
叶芳致一面走,一面问曾释:“不知天策府来人在何处?我们只带来一部分武器,不过还有更多在庄里放着。”
曾释微笑:“随我来。”
灵隐寺中到处都铺着床,上面卧着瘦弱的流民,哀声一片,叶涯迹心脏一抽一抽地疼,他向来宽厚,实在不大忍心看这些悲哀的景象。走进大殿,佛像仍旧干净,香案上贡品少得可怜,就连香烛等物都不见踪影,曾释道:“能吃的都拿来吃了,实在没有多余的贡品了。”
另一个高大的和尚急匆匆走来,见到曾释三人,眼前一亮:“你们可算来了,天策府的两位将军就在前面。”
“布释,小将军情况怎样?”曾释与那布释和尚并肩一同大步向前走,叶涯迹与叶芳致紧随其后。
灵隐寺没了过去的清雅幽静,茂林修竹纷纷枯萎,凡是有空地的地方,必定躺着流民,衣衫褴褛,在寒冬中瑟缩不已。
藏剑中人与灵隐寺的和尚们已经开始布施,这次他们带来的补给足够,应当能为这些可怜的流民带来一些温暖。
靠近最里面的禅房,叶涯迹还没走进去,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叶芳致低声问曾释:“有人受伤?”
布释回道:“是小将军受伤,刚刚才醒来,现在正在换药。”
窗门大开,禅房内一片亮堂,血腥味很快淡了下去,叶涯迹与叶芳致迈入禅房,曾释对禅房内一位白须老者道:“住持,藏剑的两位公子已经来了。”
老者睁开眼,数着手中念珠:“阿弥陀佛,两位施主有礼了。”
叶涯迹与叶芳致纷纷行礼,天相住持带着两人步入内间,药味扑面而来,呛得叶涯迹几乎不能呼吸。
内间有一榻一椅,其上分别坐着两人,坐着的那个五十岁上下,满脸络腮胡,一张国字脸,闭着眼抿着唇,坚毅而冷酷,榻上那位则年轻些,一头长发逶迤蜿蜒,一个小和尚正在为他包裹纱布,只能看清他小半张侧脸。
天相大师道:“这位是天策府副统领,秦颐岩将军,榻上那位是河间营副将,秦行歌将军。”
秦行歌?
叶涯迹瞳孔倏地放大,惊讶地看着榻上那位将军的背影,心里猫抓似的痒痒,好奇得紧。
叶芳致躬身道:“在下藏剑山庄叶芳致,久闻秦将军大名。”
叶涯迹有学有样:“在下藏剑山庄叶涯迹。”
秦颐岩睁开眼,上下打量这两位公子哥,朗声笑道:“真是英雄少年。”
榻上那位年轻的将军艰难开口,气若游丝道:“义父,是藏剑山庄来人?”
秦颐岩站起身,大步走到塌边,看着小将军苍白的脸色:“是藏剑中人,你难受就不要说话了,身体要紧。”
小和尚已经为他包扎好伤口,炉上煎药已成,小和尚将药端来,叶涯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小将军接过药碗,一口气将那碗看着便苦涩的药汤喝下,心中肃然起敬。
叶涯迹素来怕苦,若是生病喝药,定要吃上几枚蜜饯。
小将军的手苍白修长,手臂上有刀剑伤痕,他低低道:“多谢小师傅。”
小和尚轻轻摇头,小步跑到天相住持身边,站定后便再也不动。
天相住持看了眼房中的两位天策将军和两位藏剑公子,转了转手中念珠,念了一声佛号:“老衲便不打扰四位了。”
待天相住持和小和尚出去后,房间中只剩下相对无言的四人和一屋子苦涩的药味。
秦颐岩和缓的神色凝重了起来:“叶公子,你可知道洛阳目前的情况?”
叶芳致一愣,无奈道:“并不清楚。”
秦颐岩道:“那我便实话实说吧,朝廷如今向回纥乞援,洛阳收复在即,兵马粮食都急缺,更何况,回纥士兵欺人太甚……”
叶芳致拧眉:“你是说,回纥……”之后未尽之意,秦颐岩知道,叶芳致也明白,只有叶涯迹茫然无知,傻乎乎地看着打谜语的两人。
秦颐岩看了眼叶涯迹,笑道:“请这位小公子照顾一下我儿,我与叶公子还有事要商榷。”
说罢,秦颐岩与叶芳致便踱步走远了些,说话渐渐小声。
叶芳致对叶涯迹使了个眼色,叶涯迹对此等诡谲之事向来不太敏感,与其听着他们两人说话,不如去照顾这个受伤的小将军。叶涯迹爽快地点头,走到小将军背后,小声呼唤他:“秦小将军。”
秦小将军睁开眼,转头看向他,疑道:“叶……涯迹?”他的声音低沉好听,语气是疑惑的问句。
叶涯迹却依旧愣在原地,一道晴空霹雳陡然劈了下来,炸的他脑袋空白一片。
这位秦行歌将军,分明与他的心上人行歌,长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