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冷,理发店往外的墙面上,爬山虎只剩干枯的藤蔓布着。重庆的冬天湿冷,严湖感冒引起咳嗽,坐在屋里冷得很,却不愿意多穿一件衣服。
江虹上大三后忙了很多,又赶上期末,要拍的作品不少,不是往洪崖洞就是往千厮门大桥跑。这天在酒吧翻拍完《堕落天使》,江虹带了些吃的回理发店。
催着严湖吃完药,她拿了相机坐在门口凳子上。严湖一会儿跟出来,倚着门站:“别拍了,别想太多,都是意外。”
江虹不动,“不可能是意外,我必须把那畜.生揪出来!”
自严湖上回喝完酒在巷口见到死了的流浪猫,两人和好后,又陆续见过两次。皆是横尸,死相惨不忍睹。
江虹挨家挨户去问过,可没人知道,也没人见过。
期末考的那周,江虹住在学校,考完最后一科才收拾了东西回小巷。先去了出租屋放东西,再去理发店。
和往常一样从中间弄堂穿过去,这回中间蹲了个小孩儿。
江虹认识,先前还给他拍过写真集,小孩背对着她,她想逗一逗他,顺便把他吓到的样子拍下来。
镜头伸过去,先拍小孩背影,到头顶,伸手要去拍他肩膀,镜头先越过他头顶拍到了地砖。
地砖上躺着一只猫,身上几道伤痕,僵着身体,明显已经死了。而小孩的手里,拿了把玩具刀。
江虹呆滞的那两秒,小孩回头发现了她,并冲她笑了笑。
江虹差点就要冒出冷汗,她很快反应过来,拿了相机对准了小孩和猫,声音都在抖,“你为什么要杀了小猫?!之前是不是都是你?你才几岁啊!那些猫那么可爱!”
与此同时,医院大楼里,严湖坐在诊室当中,对面是他的诊治医生。
这一场戏具有一定难度,可拍了两条就过了,且两条都能用。
黎炼原本都打好了讲戏腹稿,要给江澍分析此时此刻严湖的心情,告诉他严湖在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之后的反应该是如何,没想到他抓得十分准确。
按照场次,电影已经到达后半程,所有事件汇聚推出高潮的关键时刻——严湖面对病魔束手无策,江虹揭发举报虐待流浪猫的小孩及他的父母,却反过来被诬陷为恋.童.癖。她放在学校和出租屋的照片被翻出来,来自各地的各个年龄的小孩照片都成了证据。紧接着微博号被攻陷,当事家长的嘴脸和权力比想象中可惧,被指着鼻子骂的时候,江虹口袋里还装着严湖的化验单,而恰巧,教学楼外正在施工,一块板砖成了流血事件的开端。
电话打去给家人,江虹让她爸带上钱来。
“还有——”江虹异常平静地喊住她爸。
“什么?”
江虹冲坐在她对面的校长笑,冲着电话说:“权力。”
把权力也带上。
镜头对准她藐视一切的眼睛。
黎炼在开拍之前说过:“被诬陷的场面我不要多,只要一场,我不想要渲染她多惨。她也不需要哭,江虹在整场戏里只哭一次,一次就够了。人物自身的张力不是隐藏在身体里,而是地底下,来自泥土,是那种冲破土地的原始力量。本质上是一样,上一场你哭得多么纠结,这一场你笑得就得有多纠结。”
夏意浓意会,眼神里的内容矛盾,一对眼睛却是坚定的。
“cut,”黎炼开口,“换词,再来一条,随便拍。”
既是为了过审,那便随便拍,虽说结局早已注定。
也果真拍一条就过,紧接着,准备拍电影最后一场。场次提前,又是十分重要的一场,黎炼把夏意浓喊到跟前讲戏。
“现在就你一个,严湖不在了,死了,你是时隔了一段时间回来,理发店已经转出去了,你就只是坐在店的对面,就那么看着对面陌生的人。人很难或者说也没必要把过去的悲喜全部抛弃,人生不是彻底的悲或喜,大多时候悲喜交加,或者悲与喜都没有。说实话很难演,这里的笑既是铭记,也意味着江虹要往前走了,绝对不能笑得过分,不然就得演成神经病。”
准备的间隙,夏意浓出门透气,她盯着斜对面的人看,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涂嘉霓背靠墙站着,脖子上挂着相机,正看着对面被化妆师围住的江澍,她举起相机找准机会拍下一张,放下相机时注意到了夏意浓的注视。
“怎么样?”涂嘉霓几步过来,站在了夏意浓旁边。
“我在想——”这段时间涂嘉霓整日都在片场,虽说是拍照,真正拍的时候却很少,但见面多了,两人愈加熟稔,夏意浓自然地碰了碰涂嘉霓手里的相机,“我在想,江虹把相机全砸了的时候,是不是决定以后再也不碰了?”
“你觉得她会么?”
“我肯定觉得她会,我是想知道……你写她的时候是怎么设计的?”
涂嘉霓低头看着相机,“没有设计,因为当时我也不知道,你也看到了,现在已经有答案了。”
夏意浓也盯着相机看,思考几秒后,问出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你忘记严湖了么?”
她早就察觉出来了,江虹和涂嘉霓本人的关系绝不是人物和编剧的关系这么简单。
见涂嘉霓抬眸,她又补充,“我是说,就最后这场戏,江虹是不是太淡定坦然了?她那么爱严湖,不可能那么快就放下。”
涂嘉霓挪开目光,看着对面墙上还开得旺盛的爬山虎,“你要是问我,那我肯定说没有放下。但是现实和剧本不一样,严湖的病,在认识开始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夏意浓闻言咋舌。
“还有,江虹在戏里是20岁,快到21——”涂嘉霓顿了顿说:“我27了……而且,坦然不代表放下,也不代表就没有背负,有些人失去爱人,一辈子都放不下,终身不娶或者终身不嫁,有些人不是的,你觉得江虹是哪一样?”
两人的对话里,主语总是指代不清,听起来云里雾里,也只有两人知道在说些什么。
不等夏意浓回答,涂嘉霓颠了颠相机,“你已经有答案了,现实也已经有答案了。早在江虹和严湖说起格式化的时候,就暗示了结局,他们聊的是把坏人格式化,故事的结尾,是江虹把所有的相机格式化,她可能是冲动的,但她确实没办法再以照片的方式去缅怀他。”
“所以一开始你取名《记忆删除》?”夏意浓虽早已明白这个名字的意思,但现在真正听涂嘉霓说,还是不免唏嘘。
“嗯。”涂嘉霓点头。
“挺好的,不过现在的更好更妙,《夏日死亡报告》,讽刺,又狠决。”
讽刺在江虹原来打算拍陈西的奶奶——拍死亡,可遇到严湖后临时改了主意,殊不知,恰好就将他死亡前的时光拍了下来。后来这部作品获奖,荣誉却不属于江虹,而是滥用权力的学校。
狠决,狠在江虹用板砖将小孩父亲拍伤的那一刻,将记忆删除的那一刻,还有最后冲着理发店露出笑容的那一刻。
她直奔死亡这一命题而去,可遇上了意外,以为是爱情,可爱人死亡,爱情也跟着一起死亡了。
夏意浓笑了笑,“现实比剧里来得还要意想不到,你应该也没有想到,江澍会演严湖吧?”
涂嘉霓不置可否,跟着笑了声,只说:“抓紧时间拍,待会儿会下雨。”
“又是江澍说的?”夏意浓调侃。
涂嘉霓笑开。
江澍能预报天气已经在剧组里传开,这段时间雨水多,总是拍拍停停,虽然他看星云图并没有多及时,大家却都爱凑去他面前问一句,“今天什么天气呀,江澍?”
往常是不敢问的,但最近的江澍看着好亲近得多,人松弛了,笑容也多了。
尤其是宁泽西,他戏份渐少,又不乐意去学校,每天闲得在片场转,一会儿紧跟着黎炼,看他怎么导戏,一会儿缠着涂嘉霓,要她给他买杨枝甘露,再就是跑江澍面前,明着问什么天气,暗暗又给他递眼神,要他收敛一些。
江澍已经很小心,每日和涂嘉霓保持着距离,只有必要的时候才会跟她说话。反倒是宁泽西粗心,有一回吃饭的时候,以为旁边没人,只有涂嘉霓在旁边,便喊了黎炼一句“爸”,没成想后头江澍和林沸恰巧端着饭过来,听见了这一句。
“也就是说,你开的吉姆尼是宁泽西的,也就是黎炼导演儿子的……我错了,我不该瞧不起吉姆尼。”林沸私下追问江澍,“你真不知道?”
江澍当然不知道,他同样惊讶,也莫名有些生气。
晚上躺床上等涂嘉霓回来,却迟迟等不来,给她打电话那边也不接,等了一个多小时,才把醉醺醺的人等来。
涂嘉霓最近一段时间喝酒喝得有点凶,一是她新剧本上有点卡壳,想找点方式刺激刺激自己,二是宁泽西和她一起,她敢多喝几杯。
还有三。
白天只能看着,只有到了现在才能肆无忌惮。她进门就抱着江澍亲,借着酒劲索吻,说一些荤话,两人纠缠——也纠缠出经验,洗手间里开大水,涂嘉霓才敢哼哼两句。
这么一弄,江澍根本没有机会问出口,也没有机会生气,反倒被她调侃。
涂嘉霓爱笑他:“你上次喝醉跟我说的话,我以后要写进剧本,让你看看你多么别扭,非要喝醉了才敢开口……”
调侃得多了,江澍也会回嘴,“是你气的我……”
他不觉得理亏,只是自己也认为那次的样子很糟糕,他嘴也不笨,可碰上涂嘉霓就总是占据下风。
他偶尔还是觉得不真实,情绪来了会抱紧她不放,涂嘉霓怎么开玩笑他也不动,只能开玩笑,说这里痛那里痛。
江澍不上当,反倒她说哪里,他就去亲哪里。只这回,涂嘉霓说眼睛痛,他立即松开她,见她眼睛真的红了,忙问:“进沙子了?”
涂嘉霓本想笑,可见他紧张异常,便说:“没有,是眼皮跳个不停。”
她眼见他骤然松了一口气,拉紧他手,也亲他:“干嘛这么紧张?”
江澍不作声,盯着她看两秒,俯身回亲住她,动作快而狠。手上也用劲,将她手腕都抓出印子,好像生怕她下一刻就不在了。
他竭尽所能地进入,嘴上也不留情,将软的含成硬的,再让她有些硬的身体化成软的水。
声音掐在喉咙里,涂嘉霓说不上舒服更多还是心焦更多,只觉一阵阵浪潮打过来掩盖住她。
待浪潮褪去,留在沙滩上的亮晶晶的东西,是等待她去发现的真相。
翌日,温度爬高,光是站着都能汗流浃背。头顶阳光刺眼,她偷懒,和宁泽西躲在酒店一楼吹空调。
视线里,江澍高大的背影出现又消失。
宁泽西咬着吸管皱起眉头,“这是去哪儿?”
涂嘉霓愣着没动,很快觉出不对劲,起身往外走的时候,林沸恰好跑着进来,面沉如水,冲她问:“你去么?”
涂嘉霓不答,比他先一步走向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