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卫繁气鼓鼓地瞪着楼淮祀。
她们姐妹陪着国夫人用过晚膳,卫絮几人因着施粥时的见闻兴致都不高,兼又辛劳一日,国夫人心疼,早早就打发她们回去歇息。
卫繁却是思绪高涨,那只小肥狗虽然狗毛被剪得东一块西一块的,丑陋不堪,但极会谄媚之事,缠在卫繁脚边,尾巴摇得跟风车似得,肥圆的屁股快拧成了麻花。
卫繁主仆被它逗得咯咯直乐,引逗了好一会,卫繁这才心满意足地抱着小肥狗往熏笼上一趴,看着帘坠上的水鸟纹,乱七八糟地想些无边无际、没来没由的事,直想得独自坐那发笑。
绿萼几个被她笑得一头雾水,自家小娘子在外小一天,这是傻了不成。
卫繁傻乐一会,见天早,在屋里转了一圈,实在无事可做,推窗看雪停,便跑去小厨房指使厨娘炸了一碟芝麻脆酥鸡皮,兴兴头地要送去给俞先生就酒。
她前头走,小肥狗后脚跟,身太肥腿太短,活似一只球般在地上磕磕绊绊翻滚,偶尔滚懵了,还停下了来甩甩脑袋,奶吠几声,又摇头晃脑地跟上来。
卫繁回头笑看看小肥狗,心里却想着:她定要跟俞先生说说又好玩又有趣生得又好看的离家“小乞儿”。
谁知在外院回廊看到楼淮祀站没站相地跟俞先生说话,她扬起一抹笑,正要过去,就见俞先生对着她使了一个眼色,然后……
乞儿是不真,骗子却不假。
与人交,当以诚,无仇无怨的竟跑来骗他们。卫繁看着楼淮祀,越看越觉得此人面目可憎。若是萍水相逢,骗了就骗了,可他都和兄长称兄道弟了,怎能如此欺瞒。卫繁越想越伤心,眼眶都红了。
俞子离坑了自己师侄一把,心情大为舒畅,拢着狐裘扬长而去,还笑眯眯地拎走了绿萼手中的提盒。看着小王八蛋脸色青白,再看看天睛,今晚必有明月,他晚间定要邀月共饮,庆贺一番。
楼淮祀恨得没把后牙槽咬碎再给吞下去,看卫繁立在那,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满眼的戒备,腮边别说梨涡了,嘴角都垮了。
“你可别走啊!”楼淮祀软声哀求。他色如春花,如今春花挨了霜打,寥落枝头,凤眸里满蓄内疚,眉梢遍染无措,他从头到脚连头发都是满是不得已的无辜。叫人看了实在难以对他生气、不依不饶地计较不休。
色令智昏啊!卫繁悄悄移开眼,长得再好看,装得再可怜,这人还是个骗子。轻咳一声,硬梆梆道:“我为何要走?我还要斥问于你,还要听你如何狡辩呢。”
楼淮祀见有回转的余地,立马融霜展叶,轻笑道:“我还以为你一生气掉头就走。你在内院,我又不能翻进去找你,活罪也定成了死罪。”
卫繁奇道:“生气了为什么要走呢?做亏心事的才要遁走。”俯身抱起小肥狗兜在怀里,“有言在先,狗是不会还你的。”
“我待罪之身,哪敢有这念头。”
卫繁伸手摸着小肥狗毛茸茸的狗头,仍是气咻咻的:“我和兄长都当你受了家中爹娘的苛待,心中为你不平,谁知你竟是骗我们的,你爹既是楼大将军,你娘岂不是长公主?你嘴里的外祖父是上皇,舅舅是圣上?”真是皇亲中的皇亲,国戚中的国戚,在禹京横走、直走、竖走、倒着走都行。
“虽然不尽不实,但我爹和我娘一个二娶一个二嫁,皆非元配。我上面也确实有一个同父异母的长兄,我爹对我也确实非打即骂。”楼淮祀心虚道,“他粗莽武夫,半点不懂教儿,只知重棒之下出孝子。他要是错手打死了我,明岁,他跟我娘说不得就另生一个结实的来打。”
卫繁险些笑出来,忽记起自己还在生气,忙稳住神情,也有些心虚道:“楼将军教子颇严,我倒也有所耳闻。”
楼淮祀吃惊:“你长在深闺,怎会听到这些闲言碎语的?”
卫繁又是一声轻咳,不自在地拿指间抚着肥狗的肚皮,移开话头道:“这有什么稀奇的,连俞先生都说起过你。”
楼淮祀更吃惊了,他师叔为了避开他爹,躲躲藏藏地跑卫侯府当教书先生,没道理自现尾巴:“俞先生说什么?”
卫繁道:“俞先生列了一张单子给我哥哥,又和哥哥道:你既不能建功,又无美德扬名,那至少不能惹下祸端。你心直口快,在外交友,应当有些避忌,免得交友不成反结仇。京中少年人,有可交亦有不可交的,有可得罪亦有不可得罪的。那张单子上,便有你的大名。”
楼淮祀酸溜溜道:“俞先生待卫兄真是一片赤心。”自己的师侄说诽谤就诽谤的。
卫繁藏起嘴边的梨涡,一本正经道:“俞先生说你:上皇娇惯,圣上宠溺,太后心疼,皇后溺爱,悯王维护,说你就是老虎的嘴边须,摸一下说不得就能惹来灭族之灾,沾上一点,倒霉透顶,要是见了,离得越远越好。”
楼淮祀鼻子快气歪了,他师叔非但诽谤他,还连踩好几脚:“你家俞先生摆明在骗你们。”
“俞先生才不会骗人。”卫繁护道。
楼淮祀两头吃醋,整个人酸得都快冒出酸气来,笑道:“就算不是骗人,那也是夸大其辞。一人若是恶名在外,鬼神避之,连多提一字都怕沾来晦气。俞先生跟个阔口缸似得倒了一大筐的话,可见他对我半点也不避讳。”
卫繁听后不由低眸细细思索,好像确实有点道理。
绿萼在旁,觉得这姓楼的油嘴滑舌、花言巧语,忙附卫繁耳边:“小娘子,俞先生说的话和楼小郎君骗人是两码事。”她清清喉咙,道,“小娘子来外院好些时侯了,我们得回去了,再说了,小娘子这般和外男相对说话,于礼不合。”
楼淮祀哪里舍得放卫繁,抖掉廊外一株树上的积雪,翻身坐在枝丫上,半歪下身,狡慧一笑,隔着雕梁画柱,对着廊内的卫繁道:“那我们这般说话。”
卫繁掩唇顿笑,绿萼气得直跺脚。
“卫妹妹,我欺瞒事实,不敢狡辩。”楼淮祀正色道,“我只求你不要生气,跟先前一般可好?”
卫繁在栏台坐下,小肥狗趴她膝上一个翻身,露出圆圆的肚皮,讨好地扭着屁股。
“反正与我无关,那是你和哥哥的事,我与你并不相熟,也犯不着生气。”卫繁拿手指拨着小肥狗的趴耳朵,想让它立起来。
楼淮祀侧过头,卫繁背对着他坐在廊下,又罩着厚厚的斗篷,只能依稀看见兜帽的一点风毛,柔柔的飞在两边,幸许那些风毛,还轻拂着她甜软的笑靥。他心下大乐,一个高兴,嘴上跑马东拉西扯地开始胡天扯地:“卫妹妹,我听闻老国公和保国寺不睦,那……你知道不知道保国寺的白菔与众不同?”
这一下却是歪打正着,投了卫繁所好,好奇问道:“怎么个与众不同?”
“白菔经霜甜,保国寺的那块菜地,地气奇特,早经霜寒。种的白菔水甜爽脆,可媲美佳果。”楼淮祀口齿伶俐,说得那叫一个有声有色,“那帮和尚有些势力眼,专拣了个大甜脆的白菔送与寺中权贵香客,又诓骗香客有延年益寿之佳效。香客误以为真,年年近冬就等着保国寺遣小沙弥送白菔上门。保国寺的和尚这一年到头的,就怕有人毁了那块菜地,等得白菔种下,又怕有人偷盗,派了武僧日夜看守,守宝贝似得守着白菔。”
卫繁听得兴味盎然,连逗狗都忘了,还颇为遣憾道:“我小时也去过保国寺呢,只记不大清了,更不知道白菔的事。”
楼淮祀道:“经岁已是晚冬,保国寺的白菔早已送尽,明岁,我去要一些来如何?”
“好啊好啊。”卫繁笑应。
楼淮祀眼里嘴角都染上了笑,又道:“东集那有个瞎眼的老婆婆,最会做桂花栗子,甜香软糯……”
“瞎眼婆婆?”卫繁忙摇头,“哥哥说麻二家的栗子才香甜。”
楼淮祀也摇头:“非也非也,瞎婆婆的栗子才是禹京最好的栗子,她还有手绝技,大凡有虫蛀、瘪壳或是陈年的,一经她的手,轻轻那么一掂,便知其中异样。”
卫繁不禁好生佩服:“我听俞先生说过,世间好些难事,都逃不过手熟。那瞎婆婆目不能视,却有这般绝技,定也手熟之故。”
“好些难事?”楼淮祀笑,“既是好些,必有另外。”
卫繁幽幽叹口气,将手藏在小肥狗肚皮下:“俞先生说:另有些事,唯看天赋,生来与之,外力不可解。”
楼淮祀便道:“这些天纵奇才,异士能人,万个里面也出不了几人,不必过多理会。浊世凡人,吃吃睡睡骂骂人,才是乐事。”
卫繁脸上一红,低不可闻道:“如我,便是好吃。”
“可见我和卫妹妹是同道中人。”楼淮祀诱哄一般道,“京外有一座山,无名,满山都长核桃香榛,许是山水不佳,生的核肉榛仁满是苦味,入不了口,吃不得,全便宜了山上的‘糟糠氏’……”
卫繁不懂,忙问:“什么是‘糟糠氏’?”
楼淮祀忍笑,倚着树干,道:“那你叫我一声楼哥哥。”
卫繁一时怔愣,坐那不吭声,绿萼先跳了起来,跑去廊外抓了一把积雪,团成一团就往楼淮祀身上丢了过去,斥道:“登徒子。”
楼淮祀拍掉身上的雪,护主归护主,十足一个刁丫头。他也不理,只对卫繁道:“我与你哥哥兄弟相称,恨不得歃血立誓,你叫我一声哥哥哪里为过?再往上数,我高外祖父和你家高祖父是结义兄弟,这么一算,我们两家还是亲戚呢,你我算是表亲兄妹,你叫我楼哥哥,更是理所当然”
绿萼瞪眼:“楼小郎君怎论得亲戚?这岂止是一表三千里,这一表都有九千里了。”
楼淮祀气定神闲、厚颜无耻道:“岂能以远近论亲疏。有毗邻交恶的,也有万里为好的。”
卫繁实在好奇什么“糟糠氏”,她本就嘴甜,楼淮祀又生得莲花灿舌,别说人,鬼都能被他哄上岸来,犹豫半会,便道:“那……楼哥哥,什么是‘糟糠氏’?”她叫完,有些羞涩,垂首间却抿唇偷笑。
楼淮礼被这么一叫,跟吃了一炉仙丹似得,整个人坐在树上飘飘然,笑着解惑:“‘糟糠氏’便是猪,它吃糠麸泔水乱草,可不就是‘糟糠氏’。”
卫繁一愣,歪着头:“楼哥哥,你别是骗我的?”
楼淮祀道:“卫妹妹不信,只管寻个贫家出身的仆役问问。”
绿萼拆台道:“家里的‘糟糠氏’尚不招待见,何况山上的,肉又粗又柴。”
卫繁驳道:“那不尽然,许是不解煮呢。”
楼淮祀笑道:“卫妹妹不知,无名山上的‘糟糠氏’吃的是核仁榛果,几月大时,肉有奇香,褪毛剖肚再填了香料谷果慢慢炙烤,味美无双。”
卫繁有一肚子的好奇,问道:“怎京中未曾见闻?”
楼淮祀道:“都怪无名山上的‘糟糠氏’生得太丑,猪毛黑长,猪嘴尖突,上下獠牙交错,奇丑无比。京中贵人非是饕餮者,都嫌它丑陋脏污,不愿食它;贫家哪里去寻许多的香料果脯配它?自也吃不起。”
卫繁恍然大悟,感慨道:“果然这世上,会吃者寥寥无几。”她起身抱着小肥狗探出长廊,仰脸看着坐在树间的楼淮祀,“楼哥哥,你说的无名山在哪处?不如画张图给我,我叫健奴去抓几只‘糟糠氏’来。”
楼淮祀低头对着她圆润的面颊,柔声道:“冬日山上的野猪毛长体瘦,不够肥美,不如明秋一道去?”
“好啊。”卫繁乐不可支,“叫上哥哥和俞先生,再把我大姐姐还有三妹妹、四妹妹带上,秋狩不叫上爹爹,爹爹肯定不依,还得叫上爹爹。”
“再带上食手如何?”楼淮祀道,“秋来落叶堆金,就地埋锅造饭,赏满山秋叶,吃肉饮酒。”
绿萼暗暗撇嘴,今冬都没过,倒计算起明秋,两人还说得头头是道。她家小娘子忘性本就大,姓楼的臭小子这一胡搅,连生气都忘了。又拿眼斜斜楼淮祀:计算得这般长远,难道还想在卫家长住?
卫繁生怕隔年楼淮祀忘了这事,叮嘱道:“那可说定了,楼哥哥明岁千万不要忘在脑后。”
“那拉个勾?”楼淮祀探身伸出一根小指。
卫繁半攀着回廊栏台,对着微微雪风,脆笑着伸长胳膊去够他的小拇指,两指相勾,轻轻一晃,她如月的脸上满是澄净的笑意:“拉勾上吊,百年不变。此为誓言,楼哥哥可不能违誓。”
楼淮祀便道:“若有违誓,认打认罚。”
绿萼恨恨过来,忙将卫繁拉回来:“说话就说话,不许动手动脚。”
她不说尤可,一说,卫繁倒闹了个满面通红,将兜帽往下拉了拉,将脸藏了藏,坐在栏台上,却“噗嗤”笑出声。绿萼无法,只好迁怒楼淮祀,狠狠瞪了他一记。
楼淮祀脸皮厚,这一眼不痛不痒,只他到底还留点分寸,二人重又一个廊外一个廊内说些胡言乱语。
卫繁听得时不时拍手而笑,笑罢,忽想道:“明日家里还要施粥,不知那个晕倒的大娘还会不会来?”
楼淮祀顿了顿,道:“大许是不来了。”
“楼哥哥怎么知道的?”
楼淮祀抬起头看看雪止后仍有些阴沉沉、灰蒙蒙的天,道:“其实我也不知,不过随口一说。”
卫繁叹道:“快近年节,望她平安才好。”
楼淮祀不愿她皱眉忧愁,摸出先前带出的干果,挑了一个大的轻轻抛给卫繁:“我刚才从俞先生那顺来的,卫妹妹也吃一颗。”
卫繁伸手接过,却是一颗圆溜溜的桂圆干,她眨了眨眼,抬起头,心间一阵恍惚。
好似在她极小时,也是这般雪天,她也这般坐在树下,有人也这般高高坐在树上,向她掷下一样事物。
楼淮祀也有些恍惚,不由细细看了看廊下有些呆傻的小丫头,忽地由衷一笑。
二人廊里廊外你看我,我看你,急得绿萼不管不顾,拉了卫繁就走。卫繁见天已擦黑,顺从地跟绿萼回屋,只回过头来叮嘱道:“楼哥哥,你跟哥哥往来,不要欺瞒他,你放心,哥哥不是小气的人,不会跟你翻脸的。”
绿萼听她啰啰嗦嗦,操心个没完,脚下步子更急,只恨不能肋生双动翅,把卫繁给提溜回去。
卫繁跟楼淮祀互扯一通话,心情大好,回去后睡得份外香甜。翌日,艳阳高照,映着满院的积雪,雪色莹莹。
绿萼几人放出小肥狗,由着它在院中撒欢,印出一地凌乱的梅花脚印,一个顽皮的小丫头又偷偷放了一只白鹅进来,一时狗追鹅,鹅驱狗,热闹无比。
卫繁站廊下生怕小肥狗受了欺负,绿俏满脸疑惑地从屋里转出来,她怀里抱着几枝开得正好的红梅,手里还拿着一个纸包,又是惊惶又是不解:“小娘子,屋里案几上不知几时多了这些梅花和一包栗子,这栗子还是热的呢。”
卫繁剥了一颗栗子放进嘴里,又甜又软又糯,偷偷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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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子离深觉楼淮祀是个奇人,他只当戳穿着这小子的身份,他会知趣离去。不曾想卫家兄妹不知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二人知晓他姓甚名谁之后对他竟是不生出芥蒂。
卫放虽咕咕唧唧抱怨不止,照旧跟楼淮祀勾肩搭背凑一道围炉吃酒。酒至半酣,二人惺惺相惜,执手泪眼,一个抱怨师刻薄,一个控诉父凶残。
这臭小子又存心报复,赔罪设宴,非要挤在他的住处。还假惺惺道:俞先生是中间客,乃座中上宾。
俞子离强忍着没将二人赶离自己的茶室,将新集的一小瓮雪水藏在阴处,留待明年烹煮好茶。
楼淮祀吃得有些半醉,一对凤眼流光溢彩,那目光却是奸邪无比,从这处流到那处,从那处又流回这处,半倒不倒地端着酒杯,嘴里咯乐咯乐发出夜枭似得怪笑。
“楼兄,你笑什么?”卫放揉着眼问。
楼淮祀又是一阵桀桀怪笑,然后凑到卫放身边道:“卫兄,你老师这是故作风雅,我与你说,这水藏上一年半载的,肯定生虫子,成群结队得生,那虫尾一摇一摆,一抖一耸,恶心至极。你老师瞎讲究,还拿来煮茶。这一炉茶,水滚万点黑,虫尸伴茶香,妙不可言。”
俞子离立在木架前,看着那瓮新集的雪水悻悻束手。
冬雪压青竹,再支使刚留头的小厮自叶上小心采来、收在瓮中,至明岁,再取来煮茶,似有去冬一捧清寒。如此雅事,被楼淮祀这臭嘴一说,肚里直翻腾,还能煮得什么茶?
卫放鬼鬼祟祟掩着袖,偷了一眼俞子离黑里透青、青里透黑的脸色,拍腿大乐,又拉楼淮祀的衣袖告状道:“楼兄,你不知,我老师骂我是枳子。”
楼淮祀皱眉想了半天,求教:“卫兄,何解?”
卫放可怜一叹,放下酒杯,学着俞子离的口气:“某读《晏子春秋》,云: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而你,不论生东西南北皆为枳。”
楼淮祀掩掩胸口,痛心不已:“俞先生怎能口出如此伤人之语?”
卫放泣道:“我特寻了枳来细看,又苦又酸又涩,果肉就只一点,还吭吭洼洼,生得极丑无比。”他一拍案几,怒道,“我卫放在京中不比卫玠,亦有美姿容,走在道上还有娇娘砸我手绢呢。”
楼淮祀扬眉:“原来卫兄还有如此艳遇佳话啊。”
卫放委屈得擦擦眼角一星泪:“哪有佳话,那个女娘怕是个痴傻的,拿手绢包了一盒胭脂砸过来,得亏我躲得快,不然头上何止一个大包,小命都要休矣。”
俞子离平心静气好半天也没静下来,起身就要将二人轰走,卫放不知是真醉了还是借酒装疯,拍着案几,遣了小厮要请他爹卫筝一道醉解千愁。
楼淮祀酒都吓醒了一半,这仓促之间就见到岳丈,真让他坐立难安啊!也不知岳丈老人家喜爱什么?他们酒宴已过半,桌上又是杯盘狼藉的,他岳丈许不会赴宴吧?
一边俞子离的脸,早已不是青里透黑,而是漆黑有如锅底。恼怒之下,甩袖就走,扔下楼淮祀在那又是忐忑又是兴奋,间或又阴笑几声,十足十小人之态。
卫筝是欣然而来,为着《十八罗汉图》,他头发都快掉光了,卫家上下,哪个堪与他论愁?既然儿子邀他饮酒,岂有不来之理?非但要来,还要醉酒而归。
楼淮祀摸着下巴正琢磨着如何讨好老丈人,好忽悠他将女儿许配给自己。就见卫筝散着发,披一身长袍,愁容满面,衣袂飘飘地飘了进来。楼淮祀瞠目结舌,半晌才合拢嘴,起身一礼:“小侄楼淮祀拜见叔父。”
卫筝觉得这名字似有些耳熟,却没放心上,他愁着呢!摆了摆手,坐下有气无力道:“侄儿不必多礼,坐,坐,不要拘谨,就当自家一般,随意而为!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后方知酒滋味。”
饶是楼淮祀自问遍识京中怪诞之人,乍见卫筝也是吃惊不小,坐下为他斟了一杯酒,试探问道:“叔父散发是……”
卫筝与他轻声道:“挽髻多伤发根,散着好些,以免岁未残,发先稀。”
“哦……原是如此!”楼淮祀忍不住悄悄看了卫筝好几眼,他老丈人别是来时就醉了罢?
卫筝拍拍趴在案几上的卫放,幽然一声长叹:“邀我来,他倒先醉了。”见楼淮祀张口欲言,又道,“不过,无碍,寂凄杯中酒,我们共饮。”
楼淮祀陪卫筝饮了一杯,殷勤为他添菜:“叔父多吃些菜。”
“当多吃酒。”卫筝移开碟碗,愁怅道,“饮酒图得便是一醉,不图醉,何必饮酒?醉尚不解愁,何况清明?”
“那叔父满饮一杯。”楼淮祀立马改口。
卫筝又是喟然一声长叹:“贤侄不知,我虽为长,素来平易近人,最喜与你们一道宴饮。朝气啊!”
楼淮祀木然点头,随口道:“既如此,小侄以后定然多陪叔父小酌。”
卫筝欣尉不已,摸摸衣袖就要摸见面礼,摸了半天连枚铜钱都没摸出来,遂解下腰间挂着的一枚玉佩,不由分说塞进楼淮祀手里:“叔父来得急,有欠周全。这玉佩是我心爱之物,便送与你了。”
“既是叔父心头好,小侄不能……”
“不要多言,收下收下。”卫筝端起酒杯,“都是身外物,不要紧,还是杯中酒要紧。”
楼淮祀摊开手心,双鱼玉佩,坠着一条编得有些丑的银穗子,略一沉吟便大方收进了怀中,道:“小侄却之不恭,厚颜收下。”
卫筝执杯:“莫管这些琐事,先饮酒。”又道,“随意些,你我平辈相交,不醉不归。”
楼淮祀笑道:“叔父好生随和。”
卫筝道:“待子侄何必冷脸肃容?我待大郎,从无苛责,这春风化雨方能滋润万物,教子如是也。”
楼淮祀举起手中杯,一饮而尽:“叔父才是小侄的知己。”
卫筝感叹:“大郎三生有幸才身为我子,若是不幸投胎在楼将军府,不知要受多少鞭笞苦刑。”他神秘兮兮地在楼淮祀耳边道,“你有所不知,楼大将军打儿子,就跟打孙子似得,令人不禁生起恻隐之心。父子,几世修来的缘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楼淮祀恍然,怪不得卫繁言说自己听过楼将军教子颇严之时,眼神躲闪。八成是卫筝在家没少比对,以示自己为慈父。
“世上为人父的,有几个能像叔父这般通情达理。小侄恨不得改口叫叔父为爹。”楼淮祀又关心道,“叔父为得什么多生愁绪,小侄虽然年少,说不得也能为叔父排忧解愁。”
卫筝将散发往后一拢,抖着手,看掌心又多一根落发,哀凄不已,这再掉下去,非秃了不可,悲怅地摇头:“贤侄,为人子……这为人子艰难苦辛,多有愁忧,殊为不易啊!”
“叔父是遇着什么难解之事?”楼淮祀拈起那根黑发,偷偷扔到一边,眼不见为净,省得他岳丈见之心伤。
“是为一幅《十八罗汉图》。”卫筝将事说了一遍,苦涩道,“贤侄,你来说说,你来评评,叔父安有两全之法?”
楼淮祀笑起来,趴在案上道:“小侄要是早些来叔父府上,叔父也不至于为了这事落发。”
卫筝一把握住楼淮祀的手,定定看着他:“贤侄,叔父一眼见你,如见子侄,你不要哄叔父开心,随口妄言。贤侄你有何妙策能帮你叔父?”
楼淮祀翘起嘴角,以掌掩嘴,压低声道:“小侄识得市井奇人,此人最擅描摹他人画作,笔触之间,一般无二,神鬼难辨。”
卫筝一扫颓态:“可真?”
“叔父要是不信,把人叫来一试便知。”楼淮祀道。
卫筝做贼似得低声道:“我这是前朝宋韬的大作,已经年月,纸旧轴黄色褪,一般二无可是夸大之词?”
楼淮祀跟着贼头贼脑道:“叔父放心,他们私底仿作,收了百年旧纸重又捣浆,和了茶水,晒出的纸一如旧物,裱轴这些更不打紧,古画也要新裱。”
“有理。” 卫筝大喜,招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挽髻挽髻,散发不雅,大为失仪。”
楼淮祀拍马屁:“叔父散发亦有隐士不羁之态。”
“侄儿说话深得我心啊。”卫筝看楼淮祀真是欢喜无限,占便宜道,“我有二子,遇着侄儿,仿若又添一儿。”
楼淮祀忙占回便宜:“不敢与大郎、二郎并论,叔父待我有如半子就好。”
二人相视一眼,都觉自己占得便宜更大,身心舒泰,不约而同大笑出声。
俞子离在书室捧着书卷,吩咐小厮道:“等侯爷他们宴散,你们拿着鹊尾香炉,点炉好香,细细熏熏屋子。”臭鱼烂虾一锅,他的书室必定满是鲍室的恶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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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淮祀哄了心上人,又得了舅兄的谅解,还讨好了老丈人,甚至在卫筝书房见到了未来丈母娘,几句话逗得许氏喜笑颜开。
俞子离知后又是气又是笑,有这些聪明只不肯用在正道读书上,成日一味胡作非为。都是欠了捶打。
绿萼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她在内外院都有走动,耳目灵通,楼淮祀忽得变成了香饽饽,在卫放的栖舒院来去自如不提,在侯爷的书房也是肆意进出,连侯夫人许氏都特地打发婆子给他送汤羹。
卫繁细细打量着绿萼满是迷茫的脸,伸指在她腮边轻轻一戳,问道:“绿萼,你是坐定还是叫人施了法?”
绿萼捞过针线笸箩,道:“奴婢看,会施法的是楼小郎君,大郎君和侯爷都受了他的蒙骗。”
卫繁不禁笑道:“那是楼哥哥为人随和有趣,又大方。”
绿萼一努嘴,扔下笸箩跑去绿俏那翻出一个袪邪符来,藏在卫繁腰际,道:“我看小娘子也快中邪了。”
卫繁皱皱鼻子,不依道:“可是我一看楼哥哥就想笑,听他说话也想笑。”
绿萼道:“也只小娘子这般,奴婢见了他,只觉他生得俊俏,嘴里却没一句实话。”
卫繁悄可不可闻自语道:“他还给送栗子呢。”瞎婆婆炒的栗子果然好吃,她贪嘴,全留了下来。
那几枝梅花,她自思留在身边有糟蹋之嫌,将最大一枝插梅瓶里孝敬了国夫人,余下的送了卫絮、卫素和卫紫。
姊妹之中,也就卫絮得了梅花,心中喜爱,翻出一个古朴的陶瓶,细心插好,摆在窗前细细赏玩,兴起,提笔画了一幅画,回赠卫繁。还
卫紫却是半天不知自己二姐姐巴巴送一支梅花来干什么。端详好一会,跟丫头倚兰抱怨:二姐姐跟着大姐姐学坏了,旧年几时在家弄梅的?最多也就腌些渍梅冲香饮。
卫素最为实在,她院中也有一株梅树,枝细花疏,色不红香不闻,让小丫头揪了一小篮送给二姐姐做菜。
眼下那篮梅花正搁在小厨房里,厨娘小心取下花瓣,焖了香浓的肉糜羹,沥出汤汁,撒入梅瓣,天凉汤汁不到半个时辰凝结成剔透晶莹的肉冻,用刀切成小块,里头花瓣若隐若现,可谓色香味俱全。
卫繁得意之下,自我吹捧道:“谢家的梅宴还不如我的这一道梅花冻呢。”
她一个高兴,各处献宝,又与绿萼道:“爹爹那,我亲去送。”
绿萼噘嘴:“这几日侯爷、大郎君还有楼小郎君长在书房,连饭食都在里头用的。”
卫繁已好奇几天了,她虽不知爹爹、兄长还有楼淮祀在做什么,但肯定不是读书写字。
“好绿萼,陪我去罢。”卫繁牵着绿萼的衣袖撒娇。
绿萼道:“万一侯爷有正事。”
卫繁笑道:“若有正事,我们放下食盒就走,若他们有好玩的,我们也凑凑热闹。”
绿萼只得依她。
主仆二人到了卫筝的书房前,一院仆役看上去都是形迹可疑的模样,院前的小厮鬼鬼祟祟,守门的仆役贼眉鼠眼,见了卫繁主仆,缩头缩脑飞也似地跑去门口敲暗号,再贼溜溜地回来,小声道:“小娘子,侯爷叫你进去呢,要悄声。”
卫繁咽了一口唾沫,拉了绿萼小心翼翼地地推门进去,就见她爹、她哥、她楼哥哥全围着一个干瘪有如老坟里爬出来的瘦小老头。
她哥目炫神迷,脸上带着朦胧的笑意,捧着一卷画,看得恨不能整个人都扎进去。乍见妹妹,忙不迭收起来,蹑手蹑脚过来,悄声问:“祖父知道你来吗?祖母知道吗?”
卫繁被吓得够呛:“哥哥,你们在做什么?”
楼淮祀见了卫繁,将老丈人和舅兄一丢,过来解惑道:“我们在仿画。”
卫繁还不及问,就见干瘪老头嘿嘿一笑,沙哑问道:“侯爷,如何啊?”
卫筝轻轻一击掌,赞叹:“啊呀!贾先生奇人也。”
卫繁仍是不解,迷惑地看着楼淮祀。
楼淮祀便道:“我们仿了宋韬的名画《十八罗汉图》。”
卫繁更不解了,她大姐姐那藏了不少名家名作,偶尔也会更衣焚香静心临摹。他爹他们临摹个画怎跟做贼似得?
卫筝正高兴,看到爱女更加高兴,招手让她过去:“繁繁,来来。”
卫繁上前一看,明白了,他们不是在临摹,而是在造假。她爹手里一幅画,书案上还有一幅,两幅画丝毫不差,难辨真假。再看干瘪老头,卫繁两眼全是钦佩之意,偷偷跟楼淮祀道:“楼哥哥,老先生是不是天赐之才啊?”
楼淮祀笑答道:“既是天赐亦是手熟。”
贾先生耳力极佳,听到后抬起厚厚的几层眼皮,见她娇憨可爱、天真烂漫,言语里又无一丝鄙夷,不由冲她猥琐一笑。
卫繁回以一笑,又踮脚看了看卫放手里那幅《雉鸡图》,显然也是假的,真迹好似在谢家。
卫放忽道:“下次去谢家,来个偷梁换柱,定是神不知鬼不觉。”
卫繁惊声:“那岂不是偷?”
“雅贼非贼也。”卫放强词夺理道。
贾先生拿只有四根手指的手掌捊捊下巴稀拉黑黄的胡子,道:“大郎君手中的那幅《雉鸡图》,是小人旧作,多有瑕疵,并不能瞒天过海,换不得换不得。”他笑罢,又有些不解,“小人听大郎君言语间颇为亲近,倒不知侯府与谢家有所往来。”
卫筝将《十八罗汉图》挂在屏风上,后退几步欣赏一番,笑道:“老先生,谢家是先兄外家,怎会无有往来?”
“大谬大谬,此谢非彼谢,《雉鸡图》真迹为御史大夫谢知清,谢家所藏,与故侯外家并无瓜葛,纵使你们换来,不过以假换假,多此一举罢了。”
卫繁和卫放惊讶不已。
楼淮祀倒不觉奇怪:“历来都有仿作传世,时长日久,鱼目也成了真珠。”
“二郎这话说得颇有深意。”贾先生抚掌一叹。
卫放追问:“老先生,你又是如何得知真迹是在谢知清那?”
贾先生嘿嘿一笑:“常言道:鼠有鼠道,蛇有蛇路!老朽干见不得光的事,也知一些见不得光的秘闻。”
卫放很不喜欢谢知清,丧气道:“怎被谢老头得了,还不如在谢家呢。”
贾先生叹道:“此间自有机缘。不过……老朽听闻:谢夫人要告夫杀女、义绝和离。”
言出,满室皆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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