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生命的黑暗滋生蔓延之前用以丈量孩提时代的是我们的所听,所闻,所见。——约翰·贝杰曼
“蚁穴”里有上万条走廊和甬道,并以每年增加千条的速度扩建,到如今,已经快要达到“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气势。
走在甬道里,我们时常会分不清海洋在面前,还是走在海洋里。不过,里面生活的并不是海洋生物,而是婴儿……
甬道四周是合成玻璃构造,用来隔绝空气和海水。这是蚁穴近年来最大的成就。最外围是钢化玻璃,用来抵抗海水第一层压力,往里是韧性最高的pvb混合材料,吸收冲力,减缓动能,如此重复叠加n层。最内层用“鲁伯特之泪”做成凹凸不平的小方块格调,据说这个构造可以抵抗远古巨齿鲨鱼的咬合力。
不过,外行人看上去,就像是观摩一座铁笼子,而且是囚犯视角。
因为人造海水和人造太阳的折射,透过玻璃在墙壁上呈现了梦幻的光斑,墙壁因为常年的潮湿而生出了薄薄一层苔,那层苔的构造十分诡异,无风而动,像是有吃人的生命力。错综复杂的走廊回响着脚步声,腐败的死水里散发着一股氨臭味。
脚步声越来越近,此起彼伏。
最后一道保险门被打开,基地人员点头哈腰地引着一个人进来,腰弯成四十五度,手肘伸直,手掌向上,指着环绕四周的人造海洋,用一股电话推销的语气讲道:“先生,水域区的‘蚂蚁’们是最符合人类形象的,比起陆生区和飞禽区,他们更容易隐藏在普通人类当中,而且,他们是我们蚁穴中地位最高的,‘掌上明珠’就出生在这里。”
那男人西装笔挺,双手插兜,一副君子模样,若不是眉梢到嘴角有一道可怖的疤痕,他可能会列为单身女青年争先恐后的相亲对象。他皱了皱眉,模样更瘆人了几分,“掌上明珠?那可是你们老板造来送给继承者的,我可不敢要。”
基地人员暗自腹诽:就你还想要掌上明珠?要不是跟老板有着一些七拐八拐地裙带关系,就你这样还想进水域?
不过,他还是保持着服务人员最标准的笑容:“先生,您自便,若有什么看中的,尽管说。”
男人走上自动扶梯,往更深的地方移动。
在深海的角落里——那是一个很不容易被发现的位置,男人要略微弯腰,才能看见一个小孩,样子像是学龄前,蜷缩在那里,他和那些肆无忌惮半暴露原形的小孩不同,他乖得像个普通小男孩,逆天睫毛长长地垂着,任由身体在海水的推力下来回晃动,像在荡秋千一样。
男人蹲下来,在他面前的玻璃上敲了两下,小孩听见声音,才将似乎很厚重的睫毛掀开,朝他看了一眼,然后又闭了回去。
男人很满意,朝远处的基地人员说:“这小鬼有点意思,怎么样?”
基地人员忙追上,看了小男孩一眼,有些为难:“先生,这孩子没在子宫待过,是我们直接用受精卵做的实验,后来证明没在子宫待过的孩子有些残缺,所以就终止了这个实验,他是个残次品,您确定……”
男人满不在乎:“我看他倒像是最正常的,就他了。”
基地人员:“您是老大亲自引荐了,您选了这个玩意,我可怎么和上面交代……”
男人信步往外走,心意已决,“这你就别管了。”
人造深海里有些晃动,这种晃动每天都会发生,然后会有孩子从这里被提出去,而后去了哪里,他们这些被困在深海里的孩子并不知道。
费米一直躲在角落里,看着那张大网起起落落,他知道迟早有一天会轮到他,尽管他一直躲着,这一天还是来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女孩——她刚进来没几天,现在还“睡着”,她的背很坚硬,腰窝那儿有个小尾巴,她在睡梦中替他挡去了很多大鱼的攻击,让他能在这片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海域里还有一席之地。
忽然,小女孩的脸变得模糊,他挣扎着要看她最后一眼,记住她的模样,可她的脸突然长满了墙壁上的苔,向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运动员进行曲》的交响乐响起,费米下意识知道天亮了,梦境与现实重叠。
他从混沌的噩梦中挣扎起来,关掉了手机闹铃,把《运动员进行曲》强行暴露的记忆关在了梦里。
微信里的提示噼里啪啦地跳出来,他划拉了一下,点开其中一个头像,那声音一听就知道今天又是睡眠严重不足的一天——
“临时出警,上午九点火车站西,麻烦你替我接一下我妹妹。车钥匙在老地方。”
费米眯了眯眼,看向右上角的时间——早晨7点。而消息时间则是凌晨5点多,隔着屏幕都能察觉到那句话的尾音里,还有一声被及时掐断的呵欠。
他点开输入框,打字问:「你妹叫什么名字?」
等他起床,洗漱,穿好衣服,打理好造型后,从抽屉里掏出芦丹氏黑标孤儿怨,很骚包地喷了两下后,消息才姗姗来迟,还是没什么屁用的消息:“……额……她妈妈会送她过来。”
她妈妈?
没等费米反应过味道来,一张女人的照片附送到对话框里。
女人的照片看起来很有年代感,像是用手机对焦老相片拍的,相片用了那个年代流行的照相技术,传达着七八十年代的朦胧美,五官上看,是个四十岁不到的少妇。
费米驾着褚怀森的车,提前半个小时到达火车站西,站在人群穿梭的车站门口,朝里面张望。
九点不到,里面走出来一个妇人,手里牵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女孩,费米瞅了瞅这个小女孩,又瞅了瞅女人,和照片差太多,于是把视线越过,继续张望。
那妇人看了看手里的手机,又看了看费米,慢慢踱近,才犹豫开口:“请问你是……费先生吗?”
费米又重新审视这对母女,妇人有六十岁的容颜,法令纹深深地横在脸上,身形瘦削,松弛的皮肤就像哈巴狗一样,怎么看也不像褚怀森给他的照片上的那个少妇。至于小女孩,年纪太小,目测只有十来岁!
费米:“是,我叫费米。您是……”
妇人微微笑起来,法令纹一下子咧到了嘴角。她仰视着面前这位叫费米的男孩,这孩子看起来刚二十出头,棒球帽下的头发微微有些长,微微卷曲垂在脑门上,旋了个不那么明显的中分。大眼睛里装着一对深邃的黑色瞳仁,双眼皮间一排细长且翘的睫毛,可以说那双眼眼睛是脸上最完美的设计。白t上有个简单的logo,就褚母这样的文化水平并不知道是什么牌子。
那孩子微微抬头看向她,帽檐下的脸只有巴掌大,是个标准的娃娃脸,听她讲话时会微微低下脖子侧着耳朵,作出倾听的样子。
褚母有些伤感,如果她的女儿没有发生那场意外,也该是这么大的年纪了吧。她勉强保持微笑:“怀森发了你的照片,只是我这手机分辨率不好,一时没敢认。”
她想握手以示礼貌,可长途奔波让她的手汗涔涔的,不忍弄脏了费米干燥的手掌,于是伸出的手拐了个弯,将女儿拉向费米面前。
费米居高临下地看着矮她一截的女人,女人伸手的瞬间他看到了她左臂短袖袖口有一截纱布,纱布下还有一段没有覆盖住的透明皮条。幼年的记忆让他对所有医疗设备十分敏感,他几乎立刻反应,那是一段深入锁骨下的置管,而这些带管生活的人,大多是需要静脉化疗的癌症病人。
突然间,他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褚怀森的父母离婚这么多年没有联系,今天却突然要将同母异父的妹妹送来给他照顾一个暑假。
本来还抱有一丝不悦情绪的费米声音放缓了,“阿姨,褚哥今天要出外勤,工作特殊希望您理解。我负责将妹妹亲自送到他手上,请您放心。”
“好,谢谢你。”褚母伸手哆哆嗦嗦地将十岁女儿交到费米手里,似乎还想交代什么,低头看了女儿一眼,颤颤巍巍的唇闭紧了,一句话也讲不出,只留下一串外人看来叫做“不舍”的泪水。
费米看着褚母又进入了火车站,本想留她喝喝茶,可又担心褚怀森那一句“她妈妈”表示对这个母亲并没有什么残留的感情,不好自作主张。
等褚母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费米才蹲下,与小女孩视线平行,“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霍离离。”
“上小学了吧?成绩怎么样?”
霍离离自动忽略前一个问题,只答:“还行。”
费米见这小姑娘并没有因为和母亲的分别而出现情绪波动,相反还有点不同于同龄人的懂事,便放心下来,拉着她往停车场去,边说:“你哥在市局,待会直接送你过去见你哥。”
霍离离默认,跟着走。
*
6月31日凌晨2点,警方接到报警,樊城鹤龄湖岸发现一具男尸,晏合区派出所立刻出警赶到鹤龄湖,领头的张警官对尸体做了初步检查,死者男,大约三十五岁上下,死相残暴,赤身裸体,虽然死在湖边,却没有溺水的征象,几个警察合力将尸体翻了过来,警察们齐齐后退了半步。
刚刚实习的小警察发出一声怪叫:“我的妈耶!”
“耶”字声调拔高到珠穆朗玛峰。
张警官蹲下,带着手套,从那条上至后脖子,下至臀裂的笔直口子摸了摸,“脊梁骨应该是没了。”
实习小警察又后退半步,“既然抽掉了脊梁骨,干嘛还花心思缝起来??”
张警官用手指勾出一条缝线,似乎与医用缝合线有略微区别,不过他并不是专业人士,一切不能过早下判断,“小杨,打电话联系上面法医科赶紧过来。”
实习小警察立刻跑去一边打电话。
先赶到的是隔壁高新区派出所警察,鹤龄湖位于樊城晏合区和高新区的交界,才会惊动两地警察。两地片警一时不知道如何归置,僵持了老半天,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将案子上报给了樊城市局。
专门接电话的实习小女警赶紧去找老大汇报,找了一圈才在茶水间找到。
褚队看起来很年轻,其实已经有很丰富的工作经验,他正手里提着一个六十年代的茶缸,撕开三包速溶麦斯威尔,灌了两口开水,背靠着墙,一手夹在腋下,一手端着茶缸,然后用品味桑格利亚的动作轻轻摇了摇,一口闷了进去。
茶水间里的灯光有点泛着微黄,久经沙场的刚硬身材被警衬恰到好处地遮住,黑色高腰警裤,皮带一勒,把蓝色警衬束缚,反而凸显出肩宽腰细腿长的味道。
他的头发很短,像鲁迅的胡须一样扎手,一双韩式单眼皮微狭长,此时只是闭着眼养神,眉间却自带一种轻皱不爽的感觉,小女警只是看了一眼就有点害怕。
皮肤自然白,不是那种白种人的白里透红,也不是那种病态白,而是胚胎时期妈妈多吃了苹果而生得怎么晒都那么自然的白,还中和一些黄种人的皮肤颜色,让这种白变得十分干净柔和。这样的发型顶在他这样的脸上偏偏还有点痞帅,如果不是穿了一身制服,他可能会被认为是哪里放出来的、长得还有那么点意思的少年劳改犯。
不敢犯花痴的小女警当即打断正在休息的褚队,汇报了鹤龄湖的案子。
褚队从短暂的放空中回神,睁开眼睛,没有恼怒,很安静地听完小女警的汇报,掏出手机打了一串字。然后招了招手当即带着人出了外勤,那时候才凌晨四点多,看到当地警方传来的照片时一群人的瞌睡虫全都跑走了,褚怀森更是踩着航空母舰似的把警车一路飞到了鹤龄湖,经过几个小时的勘侦后完美避开早高峰后又一路飞回了市局。
刚好在早晨10点左右,三人在市局的会客室碰了头。
霍离离看了看眼前风尘仆仆、脚底沾泥的男人,叫了一声“哥”。褚怀森没应,而是对费米质疑道:“你确定这是我妹妹?”
褚怀森的父母离婚时,这小丫头已经抱在她妈妈怀里了。准确来说,就是因为她的出生,他的父母才点燃了离婚的导/火/索。而后父亲带他转学至樊城初级中学开始上初一,距离现在已经过去十八年。
再怎么发育不良,也该是亭亭玉立了吧。
褚怀森看着一小小只的霍离离,眉毛揪成了三路十八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