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二十五年,六月初三,小暑。
这个时节的风不再有半分冷意,暖烘烘的,吹久了人就会发困,蟋蟀在庭院角落里乘凉,老鹰高飞避开大地的炎热,所以就有了“温风至,蟋蟀居宇,鹰始鸷。”的说法。
不过,再热的天气,也阻拦不了女人们逛街的兴致,此时已经八岁的颜睡莲正和闺中好友姚知芳骑着蜀地特有的“窄马”,从染布街逛到了玉石街。
“窄马”产自越西、西昌一带,体型瘦小,性格温和,适合走山路,成都是各民族混居的大城市,民风淳朴开放,平民女子可以骑着牛和驴行走,名门仕女戴着薄纱帏帽骑马逛街是很平常的事情,像知芳睡莲这样年纪小的,连帏帽都可以不戴。
古成都街道的店铺最有特色的,就是一到夏天,沿街铺子都在门前搭起竹编的凉棚,而且每家的凉棚都连在一起,形成类似长廊的走道,遮雨也遮日光。商铺有了这样首尾相连的凉棚,即使在酷暑天也不乏客人光顾。
“睡莲妹妹,你觉得好不好看?”姚知芳挑着耳垂上的嵌金刚石海水蓝玉耳环,凑过去问颜睡莲。她们刚刚从玉石街的一家首饰铺子里出来,睡莲陪她取回了前些日子定做的耳环。
姚知芳穿着米黄碎红撒花交领纱衣,同样材质做的纱裙,再配上这对耳环,更显得她杏眼香腮,语笑嫣然。
这小妮子已经是第三次问同样的话了!颜睡莲佯作嫉妒瞠目撅嘴,将马鞭轻轻一扬,鞭尾扫在姚知芳的纱裙上,忿忿道:“你就显摆吧!小心我抢了去!”
“哎呀,我好怕啊。”姚知芳佯装害怕双手捂住耳朵。
“小姐小心,骑在马上怎能放下缰绳呢。”身边一个穿青的丫鬟唬的脸都白了,连连把缰绳往姚知芳手里塞。
“知道了,你比教养嬷嬷还啰嗦。”姚知芳松松的挽着缰绳,使了个眼色,“你们往后退几步,我有体己话和睡莲妹妹说。”
穿青的丫鬟正犹豫着,姚知芳才懒得等她后退,鞭子轻拍马腹,矮小的“窄马“开始小跑,睡莲也照着拍马过去,一眨眼的功夫将身边伺候的丫鬟甩开了三十步。
小丫鬟们赶紧跑上去跟着,只是不敢靠太近,隔着十步的距离紧紧盯着两个小主子。
颜睡莲追上姚知芳,见其一脸的落寞之色,不由觉得头疼:方才还好好的,这变脸也太快了吧。也罢也罢,纾解郁闷也是作为闺蜜的主要任务之一,她劝慰道:“若是累了,我们找个茶馆歇歇就是,别不高兴呀。”
“才不去茶馆呢,不是唱戏就是说书,吵死了。若是喝茶,我家里的茶比茶馆好千倍。”姚知芳不耐的咬了咬下唇,“以前逛街,我、你、颜如玉还有王素儿,我们四个人骑着‘窄马’有说有笑,可比现在热闹多了。如今大了,除了你还经常出来,她们倒是推三阻四的,十回来不了两回。”
原来是这个原因,颜睡莲劝慰道:“素儿表姐是因她母亲病了,要在床前侍疾尽孝;颜如玉是我们年纪中最长的,她每日除了念书,学女红,还要帮着管家——你也知道,她们家姨娘多,又爱生是非,如玉姐姐是个要强的性子,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她当然不能像从前那样和我们疯玩了。”
还有一点睡莲故意没说:颜如玉最怜惜她一身水豆腐般白嫩的皮肤了,这小暑天她才不会出来晒太阳呢。
“好了好了,难怪别人都说你是个小活菩萨,聪明懂事,能体谅别人的苦衷;我就是一个俗人,只顾自己快活。”姚知芳指着睡莲马背上几个大包袱,“你连一个都没有正式拜过师的番邦女子要走了,也不忘送这么贵重的程仪,大热天的跑遍整个成都城去寻皮草。实话告诉你,今天母亲原本是不放我出来的,后来听说你是要买礼物送教画画的老师,就巴巴的打发我出来了,说你们颜家不愧为是书香世家,连一个八岁的女孩都懂得尊师重道,要我好好学你呢!”
姚知芳提到教习画画的番邦女子,是从欧洲跨越千山万水来成都传教布道的牧师妻子,画得一手漂亮的油画。
油画是上辈子颜睡莲可望不可即的梦想,因家里条件一般,父母根本支付不起高昂的学费和颜料,她偷师翻书不成系统的乱学一气,也略有小成。这辈子衣食无忧,手里也有些闲钱,便央求七婶娘柳氏将那番邦女子聘过来当画师,柳氏在宫里曾经见过西洋油画,倒也喜欢这种画风,就答应了,只是不准她正式拜师,原因有二:
其一,那女子是番邦人士,大燕国乃是□□上国,岂能拜番邦小国为师?
其二,那女子信奉的教义颇为古怪,大燕国以佛道为主,怕颜睡莲被这种教义移了性情。
这对牧师夫妇在成都惨淡经营十来年,信徒的数目始终没有突破一个巴掌,若不是睡莲这两年的交的学费,恐怕连饭都吃不上了,前些日子牧师听闻扶桑国的皇室开始有人信奉他们的教义,就下了决心跟着商队走海路去扶桑国,期待开辟新天地,妻子当然会同去。
睡莲想着路途遥远,程仪要送些轻便的,又考虑到扶桑国天气寒冷,就定下送些上好的皮货御寒。成都气候温暖,皮货店相应也少,睡莲邀上姚知芳一起在全城搜罗——有知府千金在,谁敢那些次品来蒙她?
不料这个举动引发姚知芳沉积已久的怨气,睡莲有些暗悔:自己的过度“早熟”,和年纪还大两岁、天真任性的姚知芳对比起来确实明显。可若不如此,这世上那里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颜睡莲没有做低伏小,而是收敛笑容严肃道:“我与你是不同的,你有父母疼爱,哥哥庇护,怎么任性娇养都不过分。我母亲早逝,家里到现在也没有派人接我回去,继母又不是个好相与的,舅家连影子都见不着,好不容易有个七婶娘疼我,可她毕竟是七房的人,想替我出头也不方便。”
“我讨厌小活菩萨这个称呼,讨厌懂事、讨厌装大人、讨厌如玉姐姐无理取闹时,我还要装着识大体忍让!”
“那年给七叔办丧事,我跪在灵堂答礼客人,膝盖跪紫了,整整一年都吃素,不戴首饰,不穿鲜亮衣服。族里都说我懂事,老族长开了祠堂,请族里长老宗妇、我七婶娘、还有你母亲知府夫人作证,把我的名字入了族谱,成为我们颜家五房名副其实的嫡长女——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的名字一直没能入族谱!因为继母杨氏嫁过来第一年就写信给族里,说颜家新规,颜府的女子活过了十岁才能入族谱!”
“什么破新规,全是她杜撰出来的,大伯父家的大小姐姐姐满了五岁就入了族谱,后来继母自己生的双胞胎刚过百日就嚷嚷着入族谱,无非就是不想让我占着嫡长女的名分罢了!”
姚知芳一双杏核眼瞪得如铜铃:“你——你那继母真真的毒如蛇蝎。”
“论起狠毒,还有个莫姨娘,我生母就是她逼死的,这些年她若不是忙着和继母杨氏争权夺利,那里会轻易放过我?”颜睡莲越说越激动,“如玉姐姐怎么刁难我,你是最清楚不过的,但她是老族长的嫡孙女,我那里敢和她撕破脸,倘若有一日我被继母逼到绝境,老族长或许能出面主持公道。”
“你说我是会体谅他人的活菩萨,你是俗人;你怎知做菩萨的苦处?你怎知我最最想做的,就是和你一样的俗人!”颜睡莲一紧缰绳,“家丑都给你说了,我也不怕你说我虚伪,不管你怎么看我,我这个活菩萨还是要继续做下去,好死不如赖活着,我颜睡莲要的不是赖活,而是活的好好的,任凭那些黑心肠的蛇蝎寝食难安!”
言罢,颜睡莲朝着上空一挥皮鞭,“窄马”胆子小,一听皮鞭破空的声音,就乖乖的小跑起来。
“睡莲妹妹!”这一次,轮到姚知芳追着颜睡莲跑了,颜睡莲故意不理她,不过还是放慢了马速任她追,暗想:好朋友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互相尊重,姚知芳若不认同自己的生存方式,自己也就没有必要上赶着去讨好,从此以后做普通朋友即可,不过呢,凭自己对姚知芳的了解,她应该会追上来……。
跑完整条玉石街,姚知芳终于追上了颜睡莲,她侧身一把拉住睡莲手里的缰绳,迫使“窄马”停下,歉声道:“好妹妹,刚才是我说话造次了,你就原谅我这一遭。”
颜睡莲别过脸沉默不语。
姚知芳狠了狠心,将新耳环取下,“这耳环当我的赔礼可好?”
颜睡莲没好气道:“这耳环我今天戴上了,明日就有人说我讹你的。”
“你我是好朋友,管别人怎么说呢。”
“这会子知道不管闲人说的闲话了?刚才是谁说我是活菩萨来着?”
“嘿嘿。”姚知芳不好意思的干笑两声,“我是活菩萨,我是活菩萨,你是大大的俗人。”
“哼,这才差不多。”颜睡莲摆足了姿态,是时候给知芳台阶下来。
姚知芳顺势下台,笑道:“你跟着那番邦女人学了两年的画,什么时候有幸给我画个人像?”
颜睡莲打趣道:“我也想画来着,可是啊,你一天一个样,一天比一天漂亮,万一我画好了像,你却拿着画像打上门来,说把你画丑了怎么办?”
“你这泼猴儿,撕了你的嘴!”姚知芳要掐睡莲肥嫩的脸颊,两人在马背上互相拉扯,笑闹成一片,后面的丫鬟们赶紧团团护住,就怕两人不慎摔下来。
突然,颜睡莲眼神一滞,示意姚知芳嘘声,姚知芳顺着睡莲的目光看去,马背上视野开阔,只见远处有个中年仆妇坐在代写书信状纸等物的摊位前,递给摊主一封书信,摊主打开书信一字一句的念,最后中年仆妇数了几个钱给摊主,拿回书信离开了。
姚知芳喃喃道:“那人好像是你奶娘周妈妈,奇怪,你们宅子里识字的人不少,为什么还要花钱请外人看信呢?”
“借你一个丫头使。”颜睡莲摸出约二钱重的碎银子,递给姚知芳身边那个穿青的丫鬟,耳语了几句。
穿青的丫鬟拿着银子去了周妈妈刚才离开的摊位,颜睡莲和姚知芳遣散了丫鬟们,在僻静处等她。
不一会,穿青的丫鬟回来了,手里空空的,看来事情办成了。
颜睡莲低声问:“摊主说信里都说了什么?”
穿青的丫鬟道:“信中说:‘你把九小姐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捡重要的记下了,每隔几个月去大街找书摊上的人写成信件,托人稍给我。若是做得好,明年照样给你两百两银子。”
照样?也就是说不止一次了。虽然已经隐隐猜到了是谁,颜睡莲还是继续问道:“信的落款是谁?”
“没有落款,只盖了一个带着花样的红色印章,那写信的先生照着记忆描下来了。”穿青的丫鬟递过一张纸。
印章呈方形,四周是缠枝梨花纹样,中间一个篆体“杨”字。
姚知芳道:“难道这是——?”
“杨雪梨,是我继母的闺名。”颜睡莲目光冷到了极点:“买通我的奶娘探消息是吧,可惜天不遂人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