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睡莲卯时三刻(早上五点四十三分左右)就被采菱从被窝里挖出来了——昨夜颜老太太说过不用早起请安,可是睡莲头上有嫡母,嫡母杨氏可没有说过这种话哟!
所以,睡莲临睡前问翠帛平日里子女们去正房请安的时间,并反复叮嘱值夜的添饭添菜姐妹记得叫她早起。
卯时二刻的时候,添饭隔着床帘叫睡莲起床,可睡莲卷着被子翻了个身,兀自不醒,添饭又叫了几声,回应自己的依旧是小姐徐长的呼吸声。
添饭不敢造次,又怕误事,就禀告了大丫鬟翠帛,翠帛不知睡莲习性,也不敢贸然叫醒睡莲,干脆把采菱从被窝里拖出来,问她该怎么办?
采菱胡乱洗漱了,从贴身荷包里取出精巧的瓷瓶,滴了几滴薄荷油在盛满热水的掐丝珐琅西瓜形漱盆,洗脸的布巾子浸在盆中,拧半干,吩咐添饭添菜打起床帘子,采菱将冒着热气和清新薄荷油芳香的布巾轻轻往睡莲脸上一盖。
睡莲自然醒来,从被窝里伸出双手捂住热巾子擦着脸,懒洋洋道:“该起了?我怎么觉得自己刚睡下呢。”
采菱笑道:“奴婢也是这么觉得,可能旅程太累了吧。”
原来是这样叫小姐起床的呀!添饭添菜对采菱佩服之极。
睡莲说:“你且再去睡会吧,翠帛带我去给母亲请安。”
“横竖已经醒了,奴婢睡不惯回笼觉,还是服小姐梳洗吧。”采菱扶着睡莲起来。
翠帛挤开添饭添菜,给睡莲披衣穿鞋,孪生姐妹也不恼,站在一旁相视一笑。
睡莲洗漱完毕,穿好衣服,坐在妆台前,翠帛又抢在采菱前头,殷勤拿起梳子,问:“小姐今日要梳个什么头?”
采菱嘴角扯出一抹笑,退下去梳洗整理仪容。
睡莲像是毫无察觉似的,懒洋洋打了个呵欠,“简单梳个单螺髻吧,插上昨日母亲送的和田籽玉水仙花样簪子就行,不用其他首饰。”
又侧身对添饭添菜两姐妹说:“这里没什么事儿了,你们先去吃早饭,待会添饭和我一道去给母亲请安,添菜留在屋子和采菱打点预备送给婶娘姐妹们的回礼。”
“是。”
两姐妹行了礼退下,颜府的规矩,丫鬟只有做到一等才能住单间。听涛阁享有这个特权的是翠帛和采菱。添饭添菜是二等丫鬟,合住一间。
两姐妹吃着自己的分例,添饭一边喝着皮蛋火腿粥,一边叮嘱妹子添菜,“待会你打理礼品,少不得要和朱砂石绿一起忙,她们两个和采菱姐姐一样是从老宅里来的,从小服侍九小姐,你一定要——。”
添菜不耐烦的打断姐姐,“一定要向她们打听小姐的喜欢习惯——。”
“笨死了!”添饭狠狠一掐添菜的下巴,“是一定不要特意打听小姐的喜欢习惯!”
添菜不解,“这——这是为何?翠帛姐姐昨夜还拧着宵夜,去了朱砂石绿的屋子里打听九小姐的事情,难道她做错了?”
按照旧例,小姐房里是二等丫头有四个,朱砂石绿归为了二等,两人住一间屋子。
添饭冷笑道:“她是五夫人给的,你我是老太太屋子出来的,这种事她做是应该,但你我这么做却是多余。”
不愧是孪生姐妹,添菜虽不如姐姐机灵,倒也心有灵犀立刻明白过来,“我知道了!小姐若是看重我们,不用我们凑过去套近乎,采菱姐姐还有朱砂石绿自会给我们说小姐的事儿。小姐若不看重,我凑过去也是自讨没趣。”
添饭一副孺子可教也的笑容,“就是个这个理儿,小姐为什么一定要翠帛跟着她去给五夫人晨昏定省?估计就是要支开她,她们才好和你谈论小姐。”
“那为什么不干脆连你也留下?横竖翠帛一个人也能陪着小姐。”添菜问道。
“你这呆子!”添饭听得直摇头:“依我看小姐昨日的行事,必是个七窍玲珑心,她若连我也留下,这不是太过了吗?何况,你我是亲姐妹,你知道的事情,我还能不知道?”
添菜佩服,“我听姐姐的。”
且说睡莲和翠帛添饭出了听涛阁,在路上巧遇同样要向五夫人请安的四小姐青莲,两人寒暄了几句,携手入嫡母杨氏的泰正院。
按照翠帛的说法,子女们给五夫人请安秋冬季节是在辰初(上午七点整),睡莲计算着时间路程,恰好在辰时还差一刻钟到了杨氏的泰正院东暖阁。
东暖阁内,昨日那个在松鹤堂铺蒲团暗逼睡莲磕头行大礼的老管事嬷嬷迎上来,不咸不淡道:“两位小姐来的好早,且先等一等。”
“劳烦杨嬷嬷了。”睡莲笑眯眯的施了一礼,昨夜拜访柳氏时,添饭添菜和采菱在耳房吃果子聊天,这对孪生姐妹三言两语就道出了这位杨妈妈的来历:
五夫人杨氏娘家的家生子,也是杨氏幼时的奶娘,如今是她的心腹。八年前杨氏嫁到颜府时,杨嬷嬷全家三口当做陪房跟着杨氏从济南来到这里,杨嬷嬷的丈夫杨管事管着五夫人的三间嫁妆铺子,儿子杨全娶的是颜府孙大总管的女儿,在府上管着采买这项最肥的差事!府里都称他为小杨管事。
所以,这杨嬷嬷在府里地位颇高,是最为得脸的几个管事嬷嬷之一。
睡莲朝着杨嬷嬷行礼问安,杨嬷嬷侧过身子受了半礼,口中却说“九小姐这般大礼,真折杀奴婢了。”
睡莲笑道:“杨嬷嬷莫要推辞,论理您受这个礼是应该的。我一去成都八年多,从未在母亲身边尽孝道,嬷嬷日夜伺候母亲,真是辛苦了。”
“为主子办事是奴婢应该做的,不敢言辛苦。”杨嬷嬷淡淡回应,又朝着坐在东边临窗大炕上写大字的男童说:“嗣哥儿,你九姐姐来了,还不快打声招呼。”
这便是七岁多的颜宁嗣、五房唯一的嫡子。昨日晚饭时见过的,颜睡莲并无深刻印象,只觉得这个孩子话不多,眼神中有种和年龄不符合的戒备与冷漠。
颜宁嗣抬了抬头,说了声,“九姐姐。”瞥见四小姐颜青莲也在暖阁,又说了声,“四姐姐。”
睡莲朝着宁嗣微笑着点了点头,“十弟好。”
青莲听到宁嗣和她打招呼,乐不可支的凑了过去,大声赞道:“嗣哥儿的字越发进益了!姐姐我都快比不上了呢!”
宁嗣头也没抬道:“四姐姐的字,父亲都说是极好的。”
青莲讪讪道:“姐姐不过是闺阁女子,平日里闲着写着玩罢了,又不能读书考状元。”
宁嗣没有接茬,炕几上的生宣已经写满了,青莲殷勤的换了一张纸,用镇纸摊平压好,宁嗣仿佛已经习惯了青莲的作为,袖手坐在一旁,等青莲铺好纸。
宁嗣提笔继续写大字,青莲看着他写了一行,柔声道:“嗣哥儿不妨拿白绢代替白纸试一试。”
宁嗣顿了顿,问:“为何?”
“白绢细软,稍不小心,笔锋一触即滑,很考验腕力和运笔技巧,”青莲沉思片刻,又说:“所以在白绢上写一幅字,从提笔到收笔,每一处的不好都纤毫毕现,你知道了歹处,再去请夫子或者父亲指点,而后用雪浪纸勤加练习纠正,如此,可事半功倍。”
宁嗣眼睛一亮,诚恳道谢:“谢谢四姐姐。”
“瞧你说,我们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青莲展颜一笑,抬手欲摸宁嗣的头。
宁嗣身子不着痕迹的一偏,轻轻巧巧的避过。
青莲扑空,右手在空中骤然转向,改为抚了抚自己鬓间并不存在的碎发。
此时,守在门口的丫鬟打起了帘子,“七小姐来了。”
正好辰初。
七小姐颜怡莲比昨日见客的打扮要素淡许多,穿着竹叶纹暗花夹袄、白绫马面裙、黑线滚边绣荷叶纹棉靴,和睡莲一样梳着单螺髻,斜插一支镶暗红玛瑙圆珠乌银钗。
怡莲简约淡雅的如同初夏含苞待放的新荷。
睡莲上前行礼打招呼,“七姐姐。”
宁嗣抬头对着怡莲点点头,算是打了照面。
怡莲淡笑对着宁嗣颌首回礼,又对睡莲说:“九妹妹昨日可歇的好?夏天刚从南京搬来燕京时,我着实有几天不曾好歇。”
青莲笑着说道:“可不是呢,我也有择席的毛病,偏偏咱们宅子又靠着什刹海,这什刹海围着诸多寺庙,每当正时,便钟声四起,我足足数了几夜钟声,后来才慢慢习惯了。”
元朝时蒙古人将湖水叫做海子,后因围着海子建了十座庙宇,庙宇称刹,所以叫做什刹海。
“或许是路上累狠了,我昨夜睡得不知今夕何夕,居然不曾听到钟声。”睡莲笑道。
怡莲依旧微笑,青莲欲再说上了几句话,杨嬷嬷亲自打起了夹板门帘,“夫人来了。”
杨氏其实才二十六七岁,模样端正秀丽,但好像是为了显示当家主母的威严,她的穿衣打扮庄重的有些过头了,所以显得老气。
此刻她穿着竖领白绫梅花暗纹对襟大袄、靛蓝缎马面裙,裙下摆镶着如意织金裙襕,发髻上斜插一支用黑玛瑙雕琢镶嵌成蜘蛛样的紫金钗。
后面还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侍妾,分别是青莲的生母颜姨娘和幼子早逝的温姨娘。
这两位姨娘都年过三十,依稀可见昔日的芳华,只是衣饰简单朴素,竟比不上府里体面的管事妈妈了。
睡莲心中暗道:五房三个妾室缺了一个,今日不见怡莲的生母宋姨娘,这位宋姨娘生下七小姐颜怡莲和十二少爷颜宁勘,自是与众不同。
昨夜听张嬷嬷说过,宋姨娘是自己的亲生母亲魏氏为了从莫姨娘那里分宠,从外头聘进门的贵妾,乡下小地主的独女,颇有姿色。
十二少爷宁勘才三岁,这几日病了,所以昨夜没来见睡莲和王素儿,想必宋姨娘衣不解带的伺候着,就没有来向主母晨昏定省?
青莲、怡莲、睡莲、宁嗣一齐向杨氏问安。杨氏坐在临窗大炕上,颜姨娘接过侍女的茶盏,恭恭敬敬递给杨氏,杨氏揉着额角,像是很累的样子,没有去接。
颜姨娘保持着端茶的姿势,静静等候,生母如此恭顺,青莲似乎司空见惯了,脸色没有任何变化。
颜姨娘是家生子出身的婢女,在五爷娶原配魏氏之前,是五爷房里的通房大丫头,生下四小姐颜青莲后抬的姨娘。
温姨娘蹲在地上拿着美人捶给杨氏捶腿,头也没抬过,她原本和睡莲的奶娘周妈妈一样,都是魏氏的陪嫁大丫鬟,因她生的好些,魏氏怀孕后将她开了脸,做了五爷房里人,生下儿子后也按例抬了姨娘,可惜儿子早夭,自己又色衰,如今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就这样过了半盏茶时间,门口丫鬟打起了门帘,杨嬷嬷进来问,“夫人,早饭摆在那里?”
杨氏像是才醒过来,慢慢接过颜姨娘手中的茶盏,抿了一口,方道:“快要到年关,我越发忙了起来,天气又冷,你们每天早起,空着肚子过来问安,吃了早饭,又顶着寒风回去,想来对身体是无益的,勘哥儿如今就病倒了,半月都不曾好。”
顿了顿,杨氏将茶盏搁在黄花梨束腰展腿炕几上,继续道:“这样吧,从今日起,直到过完年,你们都不用来我这里晨昏定省,一日三顿饭都由大厨房备好了,你们派丫鬟提了食盒去取就成。这燕京不比旧都南京暖和,风里来雪里去的,没得伤了身子。”
青莲笑道:“母亲持家辛苦了,我们做儿女的怎好贪图安逸?横竖学堂已经不用去了,只要母亲不嫌弃青莲拙笨,青莲愿意端茶送水伺候母亲。”
颜府的家塾分男女,少爷们的学堂在外院,小姐们的学堂在内院。入了腊月,内院学堂的先生回了乡下,颜府小姐们就散了学。
青莲这番“孝顺”表态之后,睡莲原也打算跟着说几句场面话,但她瞥见七姐姐怡莲垂眸不语,暗暗叫怪,也就收了这份心思。
果然,杨氏目光一沉,并没有理会青莲,“就在这里摆饭,吃完还有一堆事情要忙。”
丫鬟们提着食盒将早饭摆在酸枝玉璧拉绳纹铜包角条桌上,待杨氏下炕在主位坐定,三女一男方按照长幼顺序坐好,两个姨娘和杨嬷嬷站在后面布菜添粥。
寂然饭毕,众人离席,子女问安告退,杨氏唯独叫住了睡莲。
来了!睡莲止步,恭敬问道:“母亲可有什么吩咐?”
杨氏嘴角硬扯出一抹微笑,“来,炕上暖和,我们母女说会体己话。”
睡莲顺从坐下。
杨氏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慈爱”的拍了拍睡莲的手,“八年了,你我母女二人竟是初见。你是我们五房的嫡长女,身份自是与青莲怡莲那些庶出丫头不同。老太太和老爷都叮嘱我要好好教导你,如今既然母女团圆,我再忙也要抽空教习,也算是弥补这八年的缺憾。”
睡莲“感动”得眼眶一红,滴下泪来,连连顿首道:“多谢母亲教诲!女儿愚笨,让您费心了。”
“应该的。”杨氏掏出手帕擦拭睡莲颊上的泪水,“明日你早些来,和我一道用早饭,我在理事时会抽空和你说会话,看看你的针线。”
“嗯。”睡莲垂眸应下,心道:杨氏迫不及待的将青莲怡莲她们支开,为得是掩人耳目好好整治自己、亦或是试探自己手里是否有她写给张妈妈书信,真真佛口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