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御书房。
贤嫔脱簪待罪,一头秀发垂及地面,她面色平静,但是眼神的惶恐泄露了她的忧心。
承平帝坐在罗汉床上,看着锦衣卫刚刚呈上来的口供和罪证,越看到后面,眼神越冰冷。
到底是二十余年的枕边人,贤嫔渐渐觉得不对头,心中的惶恐犹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七个月多的孕妇本来就十分凶险,她只是做些小动作,让睡莲受些苦头而已,再说傅夫人捎进来的药水她根本没有机会用上。
即使睡莲一尸两命又如何?难道皇上会因为一个伯夫人意外难产,处死嫔妃以命换命不成?!
想到这里,贤嫔心里稍安,挺直了脊背,脸上全是无辜。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承平帝将手里的卷宗重重一搁,看着面前披头散发的女人,贤嫔洗去了脂粉,头发分两缕从中间散开,厚重的长发遮盖住了眼角的皱纹,和稍显松弛的下颚,一瞬间,贤嫔仿佛年轻了十几岁似的。
承平帝有些恍惚,二十多年前刚刚进宫的贤嫔就是这个模样,很少施脂粉,世家侯门嫡女骨子里骄傲和矜贵就是最好的装扮。
那个时候的贤嫔还有天真,又有些孩子气般耿直莽撞的傻气。她从不像其他嫔妃那样为了迎合得势的贤妃和淑妃而故意对先皇后不敬;她也从不讨好贤淑两妃,对其态度一直是不卑不亢;她也会争风吃醋,但不会为了邀宠使出那些拙劣可笑的把戏——她深藏在骨子里骄傲的不容许她那么做。
所以那个时候的贤嫔,承平帝心里是有些喜欢和欣赏的,他觉得,起码她是个真实的、有底线的、能够一眼看透的、实实在在的女人,他甚至觉得贤嫔有资格生下他的孩子,可惜她一直无孕。
平日里,他并不十分宠爱她,但暗中是有所维护的,他很明白,在后宫,一个没有生育过的女人若得到太多宠爱,其实就是毁了她。
贤嫔渐渐年老色衰,他也没有忘记她,每个月总会有两、三天宿在延禧宫,他知道她最大的遗憾是没有生育,所以当她提出将太后养大的六皇女写在自己名下时,他当即就同意了。
他能给她的,他已经尽力给了;他不能给的,比如册封她亲弟弟为永定侯世子什么的,他已经暗示过无数次,他确实不能给,因为这关系到国家大事,他绝不让步。
他以为她懂了,可今天顺平伯夫人早产事件令他明白——这个女人其实还不懂。唉,不是每个人都像曹贵妃那么通透啊。
或许,贤嫔往脸上涂脂抹粉修饰自己老态的那一刻,她就慢慢变了,天真、孩子气般的同情心已经消失,只剩下一个——耿直莽撞的傻气!
贤嫔微微垂下头,“顺平伯夫人是臣妾的婶娘,臣妾如何会害她?臣妾是被冤枉的,请皇上明察。”
承平帝喟叹一声,指着案上的供词说道道,“今早故意为难顺平伯夫人的小内使就出自你的延禧宫、尚膳监的崔管事、传太后口谕的两个内使、抬轿子的小火者,锦衣卫都得了口供,他们都说是你、傅家、还有永定侯府塞了银子,指使他们借着中秋节命妇在紫禁城朝贺的机会,找顺平伯夫人的麻烦。”
贤妃心中一惊,依旧死不认账,“臣妾冤枉,锦衣卫手段高明,屈打成招、胡乱指认也是有的。臣妾和家人的确塞给过他们银两,却只是为了让臣妾在后宫的日子过的安逸些。”
“臣妾抚养六皇女已经快半年了,因怕委屈了六皇女,臣妾这半年为她打点的银两已经早已过万。塞银子的时臣妾认了,可是阴谋迫害顺平伯夫人臣妾是万万不敢认的。”
承平帝轻轻一叹,“所有证词都直指你,你还狡辩,好吧,即便是他们受刑不过,胡言乱语,那为何顺平伯夫人乘坐的软轿藏有足够使妇人落胎的麝香?!而且这麝香,刚好从你的延禧宫搜出来的一模一样?!”
如晴天霹雳般,贤嫔大惊失色,“臣妾的延禧宫有麝香?!绝无可能啊!臣妾深居宫中,怎么可能有这种违禁的物件?!”
承平帝冷冷道,“你从娘家带宫的贴身侍女亲口招供,说这是傅太医偷偷捎给你的,傅太医常年为太后请平安脉,调理身体,而你一直在慈宁宫伺候太后礼佛,你们两人借这个机会和外面互通消息,这麝香就是如此。”
贤嫔腰一软,瘫坐在地上,不停的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翠儿对我一直忠心耿耿,她怎么可能背叛污蔑我?皇上啊,臣妾确实借着伺候太后礼佛的机会和傅太医接触,可绝对没有想过私藏麝香,谋害皇嗣是谋逆大罪,臣妾万万不敢啊!”
“臣妾——。”贤嫔一咬牙,招供道:“臣妾心里确实对顺平伯夫人不满,她害傅家家破人亡,也害得臣妾的弟弟身败名裂,臣妾——臣妾恨不得寝其皮、生啖其肉,所以收买了几个内侍,乘着中秋节顺平伯夫人朝贺的机会给她吃点苦头而已!”
“吃点苦头?”承平帝一拍案几,“你要一个怀孕七个多月的孕妇风吹日晒半个多时辰、要她挺着肚子走了几里路、在轿子里熏麝香、买通抬轿的内使命他们上下颠簸,甚至偷偷在太后预备赐给她的饭食中下药,这叫做吃点苦头?!”
“你这个恶毒的妇人!分明是要顺平伯夫人一尸两命,以报你的私怨!”
“皇上!”贤嫔爬行几步,搂着承平帝的膝盖哭喊道:“孕妇生产本来就凶险无比,全京城的孕妇十个就有一个会死在产床上!顺平伯夫人是因为她身子弱,小小的折腾都受不住,所以早产了。”
“臣妾一时糊涂啊!不!臣妾是冤枉的,臣妾从未接触过什么麝香,轿子里的麝香是别人藏的,延禧宫的麝香是人存心栽赃啊——对!就是栽赃!曹贵妃的外甥女太子妃和顺平伯夫人是手帕交,曹贵妃早就看臣妾不顺眼了,想除掉臣妾,所以借着顺平伯夫人早产的机会栽赃臣妾!”
承平帝一脚将贤嫔踢开,大怒道:“如今你不仅没有丝毫悔过之心,还想攀诬曹贵妃?!曹贵妃一直在怡和宫陪同顺平伯夫人生产,她如何会栽赃于你?!”
贤屏捂着被踢痛的胸口大声哭道,“曹贵妃主理六宫,那里没有她的眼线?定是她指使别人做的,还收买了我的侍女翠儿,污蔑我和傅太医私传麝香!”
承平帝骂道,“你这个蠢妇!曹贵妃若真打算想对付你,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名下还能养着六皇女当做依仗?!你这样狠毒的蠢妇,那里配养育朕的儿女,来人啦,将六皇女移出延禧宫,送到曹贵妃的怡和宫!”
失去了六皇女的贤嫔犹如被摘了心肝似的,她先是跪在原地瑟瑟发抖,而后疯狂的朝承平帝爬过去,“皇上!求求你留下六皇女,她是臣妾一辈子的指望啊!”
两个伺候承平帝多年的老宫人担心失控的贤嫔会伤害到承平帝,忙扑过去一左一右架着贤嫔的胳膊不准她继续往前。
贤嫔如离岸的鱼儿般无望的挣扎跳跃,此时她已经濒临崩溃了,哭叫道:“都是臣妾的错!臣妾糊涂!臣妾该死!臣妾愿意接受一切惩罚!只求皇上饶恕臣妾的家人!”
“内使是臣妾收买指使的、麝香什么的也臣妾做的,臣妾的娘家毫不知情啊!都是——都是傅太医,对!是傅太医蛊惑臣妾!是他怨恨顺平伯夫人整垮了傅家!害死了他三弟!所以和臣妾联手整治顺平伯妇人,要她一尸两命,以报杀弟之仇!”
“一切都是臣妾和傅太医的错!臣妾的娘家是无辜的!求皇上看在永定侯府世代忠良,为国捐躯的份上,莫要迁怒于臣妾的娘家的啊……!”
哭叫到最后,贤嫔已经嘶哑了嗓子,如濒死的病人般无力张合着嘴唇,额头已经磕破了,绝望的祈求承平帝。
承平帝看着这个曾经天真甜美的女人,无力的闭了闭眼睛,“拖下去。”
贤嫔猛一抬头,也不知那里来的力气,挣脱了老宫人的钳制,朝着承平帝冲过去!
蓦地,从旁边的幕帐里闪过一个人影,冲过去拦住了贤嫔,并掌为刀,朝着她的后颈砍去,贤嫔
立刻昏迷,此人正是承平帝的影卫。
两个老宫人拖着昏迷的贤嫔下去,承平帝说道:“传朕旨意,贤嫔品行有亏,废去嫔位封号,禁
足冷宫;傅太医私藏违禁药物,为祸后宫,拖去午门斩首,灭傅家满门,女眷罚入官奴;永定侯府——永定侯府教女不严,现降永定侯为一等伯!罚俸三年!收回勋田!夺傅夫人诰命身份!”
“还有——。”承平帝深叹一口气,说道:“西南多邦城大捷,顺平伯有勇有谋,立下汗马功劳,现册封为顺平侯,赐世袭铁券。”
“是”秉笔太监应声退下。
承平帝抚额思忖道:无论无何,宫里绝对不能传出嫔妃谋害大臣之妻的事情,否则会失去臣心,所以麝香一事无论傅家是否清白,都必须由傅家背起这个罪名!
降永定侯为永定伯,是为敲打永定侯,提醒他皇家可以赐给爵位,也能收回去!别想在朕面前做这些小动作!
至于为何不直接夺去爵位,一来是永定侯世代皆忠良之辈,守护大燕国江山,做国君的要恩威并施,不能鲁莽夺去爵位;二来许三郎对永定侯府的爵位依旧有眷恋之心,这本来就该属于他的,假以时日,永定侯的爵位迟早属于三郎的后代。
唉,原本朕打算由太子将来亲自封许三郎的侯位,以巩固江山,如今三郎媳妇在宫里早产,朕为了安抚西南军心,不得不改变计划,提前封了侯爵。
……慈宁宫。
太后礼佛完毕,坐在榻上喝茶,一个老宫人来报,“太后娘娘,皇上已经传旨下去,夺了贤嫔位分,打入冷宫;傅家灭族,女眷入官奴,永定侯降为了永定伯,那个老姨娘的诰命都没保住。”
太后面无表情的说道:“皇上还是心软啊,居然留了贤嫔一条命。”
老宫人说道:“贤嫔已经半疯癫了,又在冷宫,不如——。”
“这个时候灭口,会露出马脚的,过段时间再说。”太后打断道,“贤嫔的侍婢翠儿怎么样了?”
老宫人回道:“她爹娘的命都在奴婢手里,如何不敢听命?翠儿招出了贤嫔和傅太医合谋害顺平伯夫人一尸两命,就咬舌自尽了。”
太后冷冷一笑,“贤嫔这个蠢货,自以为聪明,想借着哀家打压顺平伯夫妇,频频使出各种小动
作,在哀家预备赐给顺平伯的饭食中下毒,还买通了哀家的内使,呵呵,殊不知到了最后,也是为人做嫁衣罢了!有这个替死鬼在,哀家都不用自己动手”
老宫人说道:“贤嫔是自取灭亡,她为了对付顺平伯夫人,做了太多事情。虽说麝香一事真的与她无关,但是皇上已经不相信她的话了——只是可惜,皇上不信是曹贵妃作为,我们失去了一箭三雕的机会。”
太后无所谓道:“曹贵妃没有那么容易拖下水的,她深得皇上信任。在那种情况之下,皇上肯定是觉得贤嫔故意攀咬贵妃,那里会信呢。”
又问道:“怡安宫那边怎么样了?”
老宫人回道:“只见太医进去了,到现在都没出来,顺平伯夫人和腹中胎儿生死未卜。”
太后眼里划出一抹怨毒,“虽说七活八不活,可不是每个七月早产的都能母子平安。只愿怡安宫一尸两命或者母子死一个都好,等消息传到西南,许三郎还有心打仗吗?呵呵!到时候,皇上还有脸叫他是常胜将军?!”
“都说许三郎得了这个夫人之后,性情大变,浪子回头,对夫人百依百顺,三十岁得子,更是欣喜若狂,当场疯癫痴呆!若他在西南得知妻儿双亡,呵呵,肯定斗志大失,军心不稳,北越国那群蛮人乘机反扑,送他们一家三口在黄泉团圆!”
“即使许三郎真的有大将风范,攻破了北越国全境,也会因为妻儿的死,君臣开始离心,皇上了无所依,对许三郎心生忌惮,只能重新考虑信任我们西宁侯府,我们宋家才能重得圣眷……”
四年前西北鞑靼之战,燕京伪帝之乱,承平帝被困平凉城,负责镇守西北的太后娘家西宁侯却处于观望态度,没有及时救驾,承平帝大怒,训斥西宁侯耽误战机,后来西宁侯拼掉了两个儿子、一个孙子的性命,将鞑靼赶出关外,勉强挽回了承平帝的信任。
承平帝在庆功宴上对许三郎赞不绝口,说他是常胜将军,却故意冷落西宁侯,太后得知此事,许三郎就成了她的心中刺,她也一直找机会报复。
所以她对贤嫔的示好来者不惧,甚至将亲手抚养大的六皇女送出去做定心丸。
老宫人说道:“贤嫔这个刀还真的好用,若果真如此——。”
就在这时,外头进来一个红衣太监,跪地说道:“回禀太后娘娘,皇上封了顺平伯为顺平侯,旨意通过驿站加急送到西南。还有——顺平伯夫人在怡安宫产下一子,皇上赐名子龙,并册封为顺平侯世子。”
太后手里茶盅落地,喃喃道:“赐了名字,还当即册封世子?这么说,那早产的孩子是活的?!那顺平伯夫人如何了?”
太监回道:“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孩子的哭声,肯定是活了。顺平伯夫人生完孩子就昏过去了,至今未醒。”
蜀地成都浣花溪。
睡莲沐浴着阳光,躺在溪边柔软的草坪上,看着如绿宝石般流淌的溪水,心情大好,脑子空空的,从来就没有如此放松过,她流连忘返,似乎想永远看着青山绿水,远离尘嚣。
一个穿着红衣红裙的小女孩,怀里抱着不倒翁娃娃,踏着溪水而来,说道:“你不能留在这里——至少现在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