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七岁的夏天(1 / 1)

康熙前几个阿哥上学采用的是典型的私教模式,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满文老师和汉文老师。即便是同在尚书房或者无逸斋上学,彼此之间也用暖阁或者屏风隔开,防止相互干扰。不过年级相仿进度相近的阿哥们之间,偶尔会合并上课而已。

但是这种模式,在最近被打破了。

原因无他,牵扯进明党案的师傅们都被迫停工了。这个数目还着实不少呢。就拿八阿哥来说,他本来就算明珠一派的人,纳兰明珠也没少拿“八阿哥师傅”的名头给自己人镀金。于是等到郭琇暴雷的时候,好家伙,四个满汉师傅一个幸存的都没有。

这也就造成了八阿哥和老三、老四合并上课的局面。老五和老七虽然也半失学着呢,但前者在太后娘娘跟前尽孝,后者腿疾又犯了,索性功课减半,就当放假了。

不得不说命运真的挺奇妙的,顾八代这个小小的教室,汇集了最后你死我活的三个皇子。他们互相都不怎么看不上眼,最后四阿哥胤禛胜者为王,三阿哥和八阿哥都是惨烈收场。当然,这是原本时间线的剧情,在我们这个时间线里——

“四哥,你慢点,我刚刚没看清。a……abka……”

“abkadedeyeregashabi,”四阿哥流利地说出一串满语,“天空有飞鸟。”

小八爷看着纸面上的鬼画符,再看看理所当然的四阿哥,然后两只大眼睛成了蚊香状。没错,他们正在进行满语一对一帮学,用顾师傅的话说,叫“教学相长”。

胤禛本来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的样子,但随即他的注意力就被学渣弟弟给牵跑了。“爱新觉罗·胤禩!你平日里说话不用满语的吗?!难道延禧宫平日里说话不用满语的吗?大哥的满语是所有科目里学得最好的,再看看你!”

正在被外语毒打的胤禩委屈极了:“会说和会写是两回事啊。”

“哪里就两回事了?汉字才是象形文字,满文是表音文,会说就会写,你给我清醒一点!”

小八爷苦哈哈地抓着笔跟鬼画符一样的满文字母死磕。他现在怀疑他四哥有强迫症,就算是教个平日里点头之交的弟弟,也非得他考满分,不然就暴走。太可怕了qaq,同样是帮扶教学,三哥教他作诗的时候就嘻嘻哈哈过去了。两相对比,完全是放假和魔鬼训练的差别。

可惜胤禩也无处诉苦,哲嬷嬷和红绣只会一脸欣慰地看着他苦读。周平顺呢,胤禩自认为和周平顺是平等的江湖友谊,实在不好展现自己无能的一面。对了,还有个顾师傅,一本书一杯茶,全程看好戏。

!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不就是满文嘛,区区表音文字还能将他这天才小神医难住不成?

心中发狠的胤禩埋头就是抄抄抄写写写,一时竟把旁边的人都忽略了去。

看他认真的模样,四阿哥甚感欣慰,但随即,爱操心的胤禛又皱起了眉头。“小八还是很用功的,可见是他之前的师傅不好。”

说到八阿哥之前的师傅,顾八代可就不困了啊。“就他们那学问人品,哈哈,花里胡哨的小蝴蝶也能教鹰隼飞翔了吗?不过八阿哥也算是因祸得福,趁着这波清算,换几个有真才实学的来教他罢。”

“按理说明珠与文官向来亲厚,难道门下还找不出一个良师吗?怎么就敷衍至此?小八再不济,也是皇阿哥;这还是曾经救过纳兰性德呢。”胤禛愈发不痛快了,“难怪这回遭人弹劾,原来是平时做人就出了问题。”

十岁小朋友的时政评论,顾八代只想嗤之以鼻。明珠要是不会做人,那他也混不到大学士的位置上。至于说八阿哥的师傅选择,那难道是明珠拿的主意吗?拿主意的是上面那位。

如果说非要找一个源头出来责怪,那——就只能怪八阿哥的出身不好了。这么个白白胖胖又懂事的小孩,若非另辟蹊径展现出了医学上的超强天赋,按照皇帝原本的思路培养下去,将来恐怕也就是个官僚教育教出来的工具人。看着也是文武双全的样子,但深究下去,德行和基础就没一样牢固的。若是心性宽和做事勤勉,就是福全那样的庸才;若是愤世嫉俗自暴自弃,前车之鉴就是常宁。

不过现在八阿哥学了医,反倒是走上了一条从没有皇子走过的路,将来反倒不好说了。顾八代摸着下巴,就目前而言,学医锻炼了八阿哥的意志力,也培养了他谦逊爱人的品质,即便是跟顾八代最得意的弟子四阿哥比起来,也是伯仲之间啊。

顾八代能看出来的人才,他不信惠妃和明珠会忽视过去,那么此次把明党推到倒台边缘的弹劾事件,那个将明党打包出卖的所谓叛徒……冷汗悄无声息地浸透了顾师傅的后背。有一个可怕的猜测,是即便老流氓如他都不敢去深思的。

敛财一辈子的明珠,准备把自己门下所有的贪官污吏作为不良资产破产清算,从此留给纳兰性德的就只有真正大浪淘沙淘下来的人才,以及巨额的财富。更妙的是,明珠把自己也包装成了受害人,只要他不死,曾经凭灰色利益串起来的老人情老关系还随时能够废物再利用。

当然副作用同样巨大。

就像明珠夫人——爱新觉罗氏,此时此刻隔着宗人府囚人的小窗,问明珠的那样:“端范,你曾经风光无限,得罪了不少人。如今骤然失势,若是有人想落井下石,赶尽杀绝,该怎么办呢?”

明珠一脸沉痛,但眼睛里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连累夫人了,你要保护好性德。只要性德好好的,这个家就还有再起的希望。我当年不过是一无所有的小小侍卫,白手起家至于今日。性德是我儿子,德才兼备远胜于我,老子能建功立业,平步青云,没道理他做不到。”

虽然外表是个审时度势的老人,但明珠骨子里的赌性一直很强。当他发现有几股暗潮汹涌的势力想将明党连根拔起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趁机掀牌桌了。什么门人,什么心腹,凡是有可能连累性德的,都要趁这一把全扔出去。

熬过了这场滔天洪水,明党就可以由明转暗,形成一个以性德为中心构建的坚固暗礁。

老一辈的战争号角已经吹响,而作为其中一方最重要底牌的纳兰性德,还战战兢兢地行在返京的路上。他们一行在离开盛京的时候遇到了一口被投毒的水井;入关的时候圣旨差点被毁;等跨过了长城,一群暴民直接冲出来要杀罗刹俘虏。

这就是个傻子,也能意识到有人使坏了呀。

作为队伍统帅的纳兰性德一晚上没合眼,好好一个帅小伙成了熊猫眼。万般无奈之下,他召集林兴珠、苏勒,还有俘虏中的几个军官,把话摊开来讲。

“诸位都知道,家父是当朝大学士,按理轻易是不会有人与我们为难的。此番有说满语之人伪装暴民袭击罗刹人,实在蹊跷。要么,是家父疏漏,让政敌猖狂至此;要么,便是家父在京中出了变故,无暇顾及我。

“性德,相信后者。”

林兴珠好歹还曾在清朝和郑成功之间感受过阴谋算计,从小在黑龙江长大的苏勒听得头都大了。“纳兰,你就直说吧,该怎么做?咱们都是生死关头结下来的交情,没这么多弯弯绕绕。”

罗刹安德烈等人大部分听得一知半解,但有人要杀自己啊,这种利益相关,自然格外紧张。

纳兰性德深吸一口气,尝试用更简洁的话表述道:“有阴谋。”他指指卷毛白皮的俘虏们,“你们死了——”又指指己方的几个将领,“我们会被治罪。这是个阴谋。”

这下大家都听懂了,并且瞬间建立了跨民族跨国家的统一战线。安德烈第一个表态:“哥萨克骑兵必将为兄弟死战。”

纳兰性德并没有轻易就放松对俘虏的思想工作。“阴谋,这次没成功,肯定还有下次。阴谋要你们死,而大清的皇帝不会要你们死。大清马上要和你们的索菲亚摄政女王议和,议和之后,你们想回去的可以回去,不想回去的也可以留在大清,为大清皇帝打仗。有爵位,有住房土地,也会有钱。”

这是纳兰性德第一次透露清廷方面对雅克萨俘虏们的政策。按纪律他是不该先一步透露给他们的,然而事发紧急,必须让这些哥萨克骑兵配合。

一番大棒加甜枣,六十六名身强力壮的俘虏齐齐站在露天原野的火堆旁,表示一切都听纳兰性德的指挥。

两年前还以写花间词著名的才子,现在胡子拉碴满面尘土地站在一群军人的最前方,他的盔甲上还沾有暴徒的鲜血,他的胸中爆发出遗传自父亲的冒险与果决。

“我们所有的战马只有三百匹。现在,你们六十六人,以及京旗八十四人,一人两骑,飞速进京。剩余人等,以辎重车为掩护,由林将军带领折返山海关,等待消息。”

为了尽快把俘虏们平安带进京城,纳兰性德不光解除了他们的束缚,还同样发给他们快马。一旦这些人趁机出逃,区区八十四人的京旗根本无法阻止。

这是一场赌博。促使纳兰性德开启这场赌博的,不过是一些似是而非的“巧合”,以及,他的政治直觉。

“诸位,此去前途不明,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纳兰将军摘下头盔,深深颔首,“性德的性命就交给诸位了。”

由多股势力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面对未知的敌人,本来是最容易溃散的。然而在纳兰性德的安排下,军事机器极为有效地运转起来。晨曦尚未破晓之时,原本尾大不掉的队伍就在黑暗的平原上分成两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道扬镳。

南行的那支马队,在华北的旷野中划出一个大大的s型,绕道西南,接近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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