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诸葛亮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如今康熙是出师未捷身先病。嗯,没有诸葛亮那么悲壮,反而有这么点滑稽的色彩。反正康熙自个儿是没脸。他这场高烧来得突然,起因不明,但因为有太医院陈斌跟在身边,也不至于像京城谣言传的那样,严重到危及生命。
然而你早不病晚不病,偏偏亲征的时候病了,那听在其他人的耳朵里就有些微妙了。就好像……康熙是被葛尔丹给吓生病似的。
所谓危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说的就是眼下这种情况了。
于是圣驾回銮的时候,整支队伍都因为康熙的心情而笼罩着一层低气压。
而让困在天字第一号的地主大院里的八阿哥胤禩来看,这一年的秋季一开始,就诸事不顺。先是太子探病,被冷着脸的御前侍卫给遣送回来的;紧接着被遣送回来的三阿哥,看上去像是被吓破了胆,一连在屋里躺了两天,听说就连三阿哥院子里那颇受宠的侍寝宫女都吃了闭门羹。
二大爷和三大爷的反应,已经让底下的弟弟们开始惴惴不安,紧接着回京的汗阿玛则正印证了他们的猜测。这条大龙发脾气了,连带着天上都开始接连下暴雨,南方好几个地方都传来水灾的消息,去年刚祭祀过的大禹陵都被淹了。偏之前闹旱灾的湖北还依旧旱着。这旱的旱死,涝的涝死,都什么事?
再接下来,日食了。整个京畿地区都能看到的日食。
这要放在从前的朝代,妥妥的上天示警,要下罪己诏的。不过到清朝好歹还是有些进步的,在经历了几百上千年的天文学发展之后,如今的高层基本知道这是自然的天文现象了。还在养病的皇帝下诏书安抚臣民,说今天日食钦天监早就算出来了,跟上天的意思也没什么关系,让大家不要惹是生非。
这边的日食事件刚刚平息下去,战争前线的不幸消息就传到了京城。
话说原本裕亲王福全和恭亲王常宁各率一路大军去夹击葛尔丹。然而茫茫草原上敌人的踪迹哪里是那么好找寻的?谁先碰上都是听天由命的事。结果是裕亲王福全在乌兰布通率先遇上了葛尔丹的驼城。
所谓驼城,是把几千上万只骆驼四肢束缚,在其背上架湿毡箱子,绕在军队外围形成防御工事,就仿佛城池一样。把骆驼绑起来就能驻扎,松开骆驼就能移动,这样的移动堡垒是葛尔丹的创造,他犹为得意,命名为“驼城”。
当时葛尓丹三万人,福全部也是三万人。虽然清军的火炮数量多一些,但葛尓丹的鸟铳更先进,防御能力更强。只从面板数据上看,双方赢面五五开。
但真正打仗起来,可不是光看数据的游戏。葛尓丹是身经百战的成熟将领,跟兄弟打,跟侄子打,跟其他蒙古部落打,跟回部打,跟俄罗斯人打……什么没经历过?而清军这边呢,一个第一次上战场的福全加一个第一次上战场的大阿哥胤禔。
结果会怎么样,就不用多说了吧。
其实整个战况复盘下来,福全已经尽了他的全力了。没有冒进,稳扎稳打地骚扰,努力等着东路的常宁部和更东边的科尔沁和盛京部队来大决战。然而福全派出去骚扰的骑兵,冲阵毫无章法,就是一波一波地送菜。
这就是基层将领缺乏智慧的表现了。指挥得没有细节,时机、地形、天气的把握全无思考,给士兵的指令也不明确,什么时候射箭什么时候冲锋一团糊涂账,这要是都不死人,是瞧不起准噶尔大汗吗?
反正几波接战下来,折损的人数着实让福全心肝儿颤。甚至,连佟国纲都死在了一次冲锋当中,被来自驼城中的一颗子弹直中面门,被部下手忙脚乱送回大营的时候就出气多进气少了。
当副官的大阿哥当时火气就上来了,直嚷嚷着他要亲自带队冲锋,非把驼城冲散不可。吓得福全连忙拦住这个小祖宗,同时下令再不许冲锋了,改用火炮轰击驼城。
于是这两个游牧民族的战争直接进入了热武器阶段,互相缩在营地里轰击火炮,互射鸟铳。因为大家都熟悉火器这个东西了,指望着某一方被“天雷地裂的伟力”吓破胆而溃逃是不可能的了,被吓到的只有草原上的兔子和野鸟。百分之八十的炮火打偏落在草原上,将乌兰布通附近的自然风光给祸祸了一遍。
如此持续了三天,葛尓丹一方先弹尽了。这是国力后勤的差别,但可以用战争智慧来弥补。所以葛尓丹当即派了个喇嘛当使者去求和。前脚使者离开驼城,后脚葛尓丹就脚底抹油开溜,也不管那喇嘛的死活了。
而福全这个老实人接待了使者,去信问康熙意见。到底接不接受葛尓丹的投降呢?皇帝你拿个主意呗。
康熙:拿个屁主意,那龟孙早跑了!
福全:傻眼.jpg
而这个时候,其他方向的部队还没有赶到地点呢。
康熙二十九年的一征葛尓丹就此落下帷幕,史称乌兰布通之战。虽然清廷对外宣称是胜利,但康熙可一点不觉得这是胜利。
论战损,清军的死伤十倍于准军,都是一开始傻乎乎冲锋时死的人,高级将领都死了好几个。而葛尓丹几乎可以说是没受什么损失了。
虽说葛尓丹最后是求和、逃跑。名声上像是输了,但所谓“求和”完全是欺诈,“逃跑”是用后勤压的,烧钱烧出来的。换言之,就算换条狗在福全那个位置上,火炮储备够,也差不多就是这么个结果。
至于嚷嚷着要带头冲锋的老大,还不如一条狗。
康熙气得想摔桌子,他想让自己的亲哥哥亲儿子去收拢那些铁帽子王手里旗权兵权,但无奈这些菜鸟真比不上简亲王、康亲王还有已故的老安亲王有打仗才能。
哦,还有赶了半天路连葛尓丹的背影都没看到的常宁,要他何用?还一回京就累趴下了,他有什么可累的?
康熙一边幻想要是常宁再跑快点,也许能把葛尓丹包饺子,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幸好常宁没赶到,不然没准会被葛尓丹反杀。
不过话说回来,一征葛尓丹如此狼狈,康熙自己也有责任。要不是他带着几万人病在博洛和屯,也许支援就赶上了呢。然而皇帝怎么会有错呢?锅都得福全来背。
裕亲王率军回京的时候已经入冬了。圣旨说了,他们没有资格从德胜门和安定门入城,只能走平民百姓走的朝阳门。那是个阴沉的日子,细小的冻雨时不时就从阴沉的天空上落下一丝。出发前还意气风发的亲王大将军摘了头盔,跪在城门外,接受来自皇帝的训斥,指责他耽误战机,私自回军,以致葛尓丹大部队逃脱。同时令大阿哥胤禔作证福全之罪。
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老实人福全流着泪谢了圣旨,说自己无话可说。
这件事给八阿哥胤禩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阴影。在他心里裕亲王福全一直是宗室里最大的老好人。他们的关系说不上亲厚,但宴席上遇见了,这个二伯总是会给他夹好吃的,大阿哥成婚的时候他笑呵呵地帮着挡酒,一切都好像历历在目。
小八心里不是滋味,散场后特地去找了他应当避嫌的大阿哥。“大哥,此次放跑葛尓丹,真是二伯的错吗?”
大阿哥的脸色不好看,眉眼间都是烦闷。他这次随军出征是想要赚军功的,没想到军功没捞到,反而打了一场不败而败的窝囊仗。“正是二伯优柔寡断。”胤禔粗声粗气地说,“当时那济隆喇嘛来游说的时候我就说了他不是好东西,偏二伯还要跟他理论。有什么好理论的?打就完了。”
大阿哥在战场上风餐露宿,身上一股汗味,许久没刮的胡子和头发都长出了密密一茬子,放进粗糙的军汉中能够完美融为一体。但是,他骨子里那种高高在上的自负并没有消融一些,反而更加外露了。
前世也是有战场经验的胤禩沉默了三秒,终于还是决定把心里话问出口:“那大哥作为副官,当时就没派人出去截葛尓丹后路吗?”
胤禔脸色一僵,他也是菜鸟,平时说兵法是一回事,但真要在战场上猜测对方意图并提前布置,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过大阿哥下一秒就为自己找到了理由:“都跟护什么似的护着我呢,什么都不让我做。但凡是我当主将,也不至于如此。”
“啊。”小八爷眨眨眼。
大阿哥偏过头。“不跟你说了,爷先回了。”撂下这么句话,这位大千岁就牵着马走了。
小八站在朝阳门的大街上,因为天上丝丝粒粒的小雨滴的缘故,周围行人匆匆,更多的是散伙回家的八旗士兵。能回来的都是全须全尾的,最多受点轻伤,缺胳膊断腿的都被永远地留在了乌兰布通。
今天这样正式的场合,周平顺不方便站他身边,所以陪着他的是正在蹿个儿的姚法祖。小八爷仰起他还带着稚气的脸,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深沉。“哎哎,法祖,我以前听过一句话。”他用软糯的声音说,“江湖人弱就是原罪。”
“哈哈。”姚法祖压着开始变声的沙哑嗓子低笑两声,“怎么说?”
“我从前是不认同的,如今看来:当大夫的,医术不及病魔,就会害死人;当将军的,才能不如敌将,就会害死人;就算是……那位,用人不准确,害死的人更多。世上的行当千千万,弱都是原罪啊。”
姚法祖低头,他现在超过一米七了,低着头刚好跟小八爷对视。
“啪。”他突然一巴掌拍到胤禩的背上,力道有些大。“那就变强吧,不管做大夫还是做将军。”
天上的乌云快速翻涌,好像要将冻雨挤压成雪片。这个从雄心壮志开始的康熙二十九年,就在翻涌的乌云下快速推进到年尾。
称病好几个月的康熙到底在过年前宣布痊愈,然后又反复召见了之前接触过俄罗斯火器和准噶尔火器的人。包括打了乌兰布通战的福全、胤禔、佟国维、索额图、明珠,也有性德、哥萨克骑兵、传教士和卫明参夫妇。
十二月二十日,今年封笔前的最后一道圣旨下达了。八旗要成立专门的火器营,内务府要成立专门的火器厂,召戴梓从盛京返回,任火器厂第一任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