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十二岁的夏天(1 / 1)

八阿哥的话音刚落,就有几名仆役驱赶着两头油光水亮的大黄牛停到了凉亭入口。那牛被打理得很干净,只有淡淡的青草味,且屁股后头兜着个麻布袋,是接排泄物的。

“诸位可先看看这两头牛的腹部,可有与天花类似的痘疹。”小八爷说,言语间的自信让人不疑有它。

叶桂坐得位置离入口近,于是第一个站起来去看那两头黄牛;章弈和张以柔都是跟叶桂同进退的;再接着,十一个汉人大夫,连带那个洋人都为了过来。两头老黄牛边上的位置马上就站满了人。

叶桂为人不拘小节,此时已经钻到牛肚子底下去了。借着夏日充足的阳光,叶桂能看清牛腹部的毛被剃掉不少,裸露的粉红色皮肤上,有着明显的小疙瘩。“哎呀,是有疱疹呢!”叶桂叫起来。

“我看看。”冷酷脸的章弈将叶桂拉起,自己钻了下去,不过几秒钟他就说,“有,但你们确定这是天花?”

那牛温顺不怕人,就老实站着不吭声,当然了,牛也许不是听话,是被小八爷试验得没脾气了。总之,名医们一个接一个钻牛肚子底下去看,有些人还要捏一捏嗅一嗅。

除了两个年事已高的大夫只站着摸了摸外,就只有一个杭州侣山堂的弟子没动作了。

叶桂第一个完事起身,一切都尽收眼底,但他也不过在心里一叹。

这时亭中的小八爷缓缓走出,言笑晏晏地道:“我曾经在残本上读过,牛也会得天花,且传染于人,得过牛痘之人就如同得过人痘一般,不会再次感染天花了。从三年前开始,我堂就在寻找牛痘,中间也是经历了种种错认,去年秋季才算是找到了。”

头脑迟缓的张以柔还一头雾水,但敏锐如叶桂、章弈,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关键所在。“牛痘传人,死亡率如何?”章弈跨前一步问。他一身黑袍,又天生阴沉脸,显得格外凶相。

小八爷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扩大,高声说:“不需要如何调理,就近乎于无!且牛会长期感染牛痘而不死。”

叶桂一击掌,接话:“那可以用牛痘制苗啊。比做人痘苗省事多了。”人痘苗的制作,需要天花病人,且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出发,你不能为了制作疫苗,就让某人一直感染着天花过日子。但牛痘的生产,可以专门养工具牛啊。就让牛一直感染着病毒,然后一直采牛痘就行了。甚至,这牛平日里还能干活拉车呢。

叶桂和章弈的快速反应,让众人如醍醐灌顶。“八爷为了改进天花苗,可真是用心良苦啊。”一个北京老大夫都忍不住落下泪来,“从前天花肆虐之时,哪里想得到今日呢?若是牛痘可行,则天下再无天花之患。”

但明显,八阿哥做的,远不止到发现牛痘这一步而已。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跟太医院痘疹科的太医,以及三怀堂的坐诊医师们一道钻研,又在死刑犯身上实验,最终定下了一整套切实可行的牛痘苗制备方法,从牛身上的牛痘保持,到取脓液,煮沸,风干,研磨,添加辅料,接种等等,都有剂量和现象的说明。

小八爷不光自己说,还拉了种痘成功的人来现身说法。那是五名因言获罪后又因为成了实验品而免死的文人,手臂上都有一道种牛痘留下的小疤痕。他们鼻子里都塞了人痘苗的纱布,据说已经三日了,然而身体上下没有长天花疱疹的痕迹,可见是有了免疫力。

全套实验下来,光记录就有厚厚一沓,可谓严谨不过了。最后经过八阿哥的修订,补充了从前误认的几个案例,成了《牛痘探究实录》一书,第一版已经印刷出来,在座的各位一人一本。

此外,还有正确种牛痘的说明,和几例过敏案例的治疗办法,成了一本仅仅十页的实用功能小册子。叶桂等人每人拿到了五本,小八爷请求他们将《牛痘法》带回家乡,宣传给同行。

“明年春季,我将在宫女中间首种牛痘,同人痘之例,逐年扩大。若是一切顺利,三五年后,官府就会在各地推广了。介时还要请各位在民间多多助力。”小八爷最后说。

来参加这次大会的医者,基本的仁心还是有的,此时自然没有不应。就连侣山堂那两名原本矜持高傲的弟子,也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叶桂还提出想取些牛痘的脓液回去,却被小八爷婉拒了。“一则实验的人还不够多,不能确保安全;二则,保存牛痘之法还没有定论,怕长途跋涉后失效。”胤禩说,“叶大夫若是好奇,明年正月可以入京,一道参与种痘一事。”

叶桂满口应下:“一言为定。”随后他又开玩笑地问:“八爷可是缺种痘的人手了?”

“可不就是缺人手了嘛。”小八爷也跟着笑道。他现在是真觉得这个叶桂挺对他脾气的,不愧是小系统重点推荐的人才,才能和情商都高得不像话。

牛痘的话题干货满满,又有理论又有记录又有实践,还有人证物证,整套介绍完,已经是正午时分。哪怕是冰盆都不能阻止四周温度的升高,白胖子张以柔的额头上已经渗出汗来了。

见众人又热又疲惫,八阿哥善解人意地下令散场。众人喝了茶水用了点心后就被领到厢房去休息。床上铺了全新的竹席,心大如叶桂躺下去一睡就是一个时辰,醒来又被章弈一通说教,说他作为医者睡觉没有节制云云。

叶桂就笑嘻嘻地答应着,嘴上讨饶,下次还敢。

为了避暑,下午的会议是三点开始的,一直到太阳落山,也不过够那洋人卢依道讲解了血液循环,又介绍了体温计。因着洋人的汉语不够标准,还得有人翻译,于是也费时。等到卢依道将靳辅割除鼻瘤的那个病例讲完,已经华灯初上,京城里四处都是提醒防火的声音。

经过了一天新知识的洗礼,名医们一开始面对官方的拘谨已经消去不少。现在他们跟八阿哥、卢依道等人道谢,多了两分真诚,少了两分客套畏惧。等送走了这位金尊玉贵的小爷之后,名医们三三两两凑到一起,相互讨论着今日的见闻,同时又发愁起接下来几天自个儿的发言了。

毕竟,跟小八爷拿出的干货相比,他们此前准备的讲稿,就显得粗糙而论证不足了。

“至少得比那个洋人强吧。”不少人心里暗暗赌气道。

在这个夏季充满蚊虫和蝉鸣的夜晚,不知道多少人要忙着润色自个儿的发言稿呢。

能想出润色方向的还是好的,学渣张以柔就只能抓着自己的头发发呆了。“怎么办啊?”白胖胖叹气,仿佛一个塌下去的白面包子。

“小八爷能找宫女、死囚实验,咱们行吗?”叶桂光棍地劝说他的以柔兄,“官府有官府的能耐,以柔兄也有以柔兄的家传啊。凡事尽力而为,也就问心无愧了。”

张胖胖一声哀叹,放弃了他的讲稿,然后一骨碌滚进蚊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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