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爷的赏赐是三天后下来的,可见这位万岁爷秋闱期间真的很忙了。
就小八爷听说的消息,下头举报各省主考官不妥当的奏疏,至少已经有五封了。真的舞弊有,但规模不大,取消几个人的考试资格就可以了;更多的是党派之间互相攻讦、无中生有。为此皇帝发了好几回火。
“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难道要朕把自己劈成二十几份亲自去各省监考吗?那还要你们做什么?”
朝堂上忙碌,后宫就清闲。长春宫良妃娘娘坐在门口的绣墩上,倚着门框,看院子里的桂花。
在一宫主位上坐了六年,娘家兄弟也在仕途上站稳了脚跟。于是良主子反而“返璞归真”了起来,从箱底起出颜色浅淡的旧衣服不说,还爱上了坐绣墩。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有一个好儿子傍身,没人敢说良妃上不得台面云云。甚至长春宫侧殿今年新进来的小答应小常在们还夸她接地气呢。
哦,说来确实有个不长眼的常在,当着良妃的面嘲笑包衣。结果良主子一个眼神都没给,长春宫的太监直接就将人绑了,按宫规赏了十板子。这还是好的,等晚些时候皇帝知道了,直接罚成官女子跟包衣一起干活去了,还是良主子说这和规矩不合,才只干了一个月就免了苦楚。
不过小常在心高气傲,受不得这样的委屈,回来后就病得起不了身了,眼看人都要没了,更不要说承宠了。
对比一下三十二岁生了三个孩子的良妃,偶尔还侍寝呢。虽然皇帝在她屋里过夜的时候已经很少叫水了,但就万岁爷那句“喜欢良妃这儿的安静”就羡煞了许多人。
男人的宠爱就是不公平的,在宫里尤其如此。
天气已经凉了,秋风在金色的阳光下吹过,吹落一朵朵四个花瓣的金色小花。这株矮小却繁茂的桂花是小十五出生的时候移栽过来的,跟原本那株矮小花多却不结果的桃树、以及那颗只有两根枝条的白梅一起,真正组成了“四季长春”中的“三季”。
春赏桃花夏品荷,秋有金桂冬香雪。
咦,你要问夏天的荷花哪里来?那自然是花草房精心培育用大缸装着运进来啦。花草房的管事跟良妃娘家是远亲,为了能将儿子塞到八爷门下去,这点子殷勤算什么?
扯远了。
总之良妃现在就倚在门边赏花,依旧没有瑕疵的脸上神情呆滞,如同一具没有生命气息的木偶。
晚灯过来禀报,说今年的过冬的赏赐厚了一层。良妃不为所动。
嬷嬷过来禀报,说侧殿病故了一个小小的官女子,已经通知内务府来入殓了。良妃也不为所动。
秋天的金色的风一点都不像颜色那样温暖,就像从来不发火的良主子一样凉薄。渐渐的,再没有人敢去打扰她的安静,只有两岁的十五阿哥在一下一下抠着用了一个夏天的竹席,发出轻微的“啪”、“啪”苇草折断的声音。
“八爷来了。”大宫女晚灯轻声说。
她说话的时候,良妃就看到了长子从桂花树下走过来。即将十四岁的少年已经跟有些矮个儿的成年男子一样高了,身材偏瘦一些,特别清秀优雅。
良妃仿佛无机物一样的眼珠终于动了动,她朝儿子点点头。晚灯就自觉去拿笛谱,交给八爷。
八阿哥就在院子里给亲娘打千请安,然后取下腰间的紫玉笛,照着谱子吹起来。第一次见的谱子,没有卡壳,也没有停顿,流畅自然,婉转动听。
按照规矩,长春宫的小主和宫女们在成年阿哥来请安的时候是该关紧房门避嫌的。这时笛音袅袅,就有年轻的宫人忍不住凑近门缝,试图听得更加清楚一些。也有些头脑清醒的小主提醒身边人道:“莫听了,听多了徒增妄想。”
被提醒的女孩子就面色涨红,欲盖弥彰地解释:“奴婢没有妄想,只是听笛子罢了。”
……
这些发生在紧闭的房门后的故事,小八爷自然是不知道的,他现在正面临着人生的大危机。
他亲额娘深渊似的瞳孔盯着他,说了六字陈述句:“你有心上人了。”
八阿哥真心觉得,他这辈子的亲娘有些可怕。无论心里藏了什么想法,一首曲子下来,被解析得清清楚楚,比脱了衣服还干净。
“额娘为什么这么说?”他硬着头皮问道。
良妃面上无悲无喜,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普通一首《秋思》,你吹得像《思春》一样。”
小八爷:……qaq他太难了。
良妃见儿子半天没说话,就主动问:“是哪家的姑娘?”
小八爷心里知道瞒是瞒不下去的,再说在恋爱这件事情上,没准他机智的看透人心的亲娘能有什么高见也说不定。于是八阿哥挨挨蹭蹭地蹭到良妃身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这下比坐绣墩上的良妃还要矮半截了。
“额娘~”
良妃:……
小十五也不抠那张倒霉的竹席了,一脸震惊地看他成熟稳重风流俊秀的八哥当场撒娇。
“她特别好看,不施粉黛,干净的,白白的。”小八爷跟良妃描述。
良妃娘娘显然觉得儿子说的都是恋爱脑的屁话,一点有用信息都没有。于是她又问了一遍:“谁家的姑娘?”
“额……反正她是下一回大选,家里挺显赫的。但我怕直接求,会让皇阿玛对她有偏见。再说了……”小八爷的狗狗耳朵耷拉下来,“人家也未必会看上我。”
要不怎么说良妃看透了人心呢,稍微一琢磨就发现了小八爷的重点。
“两情相悦,很重要?”
八阿哥点点头,表情从讨好变成了严肃:“很重要!两个人都快乐,在一起才会幸福啊。”
“皇家规矩大,有些爱好会被人诟病。”良妃说,“有人好侍弄花卉,有人好骑马射猎,有人好下厨。”还有人热爱音乐。
小八爷突然醒悟:“是了,还有姑娘爱经商呢。但当爷们的,罩着她就是了。她爱经商就保着她经商;她爱吹曲儿就摆最好的酒楼请最有名的乐师听她吹曲儿;她爱写话本就盘下书肆帮她出书。”
八阿哥真觉得自己替小伙伴找到了解决办法,越说眼睛越亮:“有权势还是有有权势的好处的吧,只要当爷们的替她挡住规矩就好了。”
良妃收回瘆人的目光,又变成了那个大号木偶。“她若是个通透的,知道你这份心意,一定会快乐的。”
真没想到,她跟万岁的儿子竟然是个举世难找的好男人,这得是基因三百六十度螺旋变异才能有的结果吧。
自觉得了恋爱真谛的八阿哥兴冲冲去找他的小伙伴。讲道理两个少年都不愚笨,之前只是被男性视角给束缚住了,如今被良妃一点拨,立马发现了矛盾所在。
“对哦!”姚法祖一拍桌子,“这事说到底不就是她怕嫁入京城后就不是叱咤风云的女当家了吗?她家的弟弟还小,母亲软弱,都守不住祖业。”
“是极是极。”小八爷附和,“且不说女子在京城经商困难重重,在他乡富贵那和祖业的意义是不同的。她家那么多海船呢,手下许多水手老船工怎么办?”
“而且还有商场上的仇家呢。她家从泉州撤走,岂不都便宜了对手?”姚少年咬牙。这要是换了他,他也不嫁人呢。什么正妻小妾的名分,瞧不起谁呢?
这波,这波叫做真正的换位思考。
等换位思考完,姚法祖就只觉得脸上烧得慌,恨不得穿越回几个月前,将那个满脑子只有风花雪月还在妹子跟前秀的自己掐死。人家……人家明明是光活着就很拼命了,连去奢求婚姻的余地都没有。
“你额娘是真犀利呀。”姚法祖叹气,“如果你不是皇阿哥,我一定要跟你结拜,然后在你额娘膝下认个干亲。”
小八爷:???跟我结拜是因为崇拜我娘?那我就是个工具人吗?
“你快睡觉吧,梦里啥都有。包括你那养着八条大海船的姐姐,也只有在梦中才能配成佳偶了。”
“谁说现实解决不了的?”姚法祖一仰头,语气中满满都是自信。
小八爷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她不能离开泉州的,你要怎么跟她在一起?”
不得不说,小八爷低估了损友不要脸的程度,也低估了他“见色忘友”的等级。“姐姐不能来京城,那就只有我去泉州入赘了呀。”姚法祖美滋滋地说。
小八爷:???
“五年之内,我要调去泉州带兵!”姚法祖握拳,双眼闪闪发光。
小八爷:???
姚·脑子极度灵活·行动力超强·法祖已经开始思考调去泉州的步骤了:“第一,我要从侍卫行列进入真正的军队系统;第二,北边战事要结束;第三,东南海军要不稳,或者死了将领,有招人的动机,我家和我家亲戚都是海战背景,如果福建需要将领,我主动请缨又有八爷帮忙说话的话,成行可能性很大;对了,施琅年纪很大了,听说身体不好,他的几个儿子里嫡子都是文官,嗯……”
小八爷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小伙伴你不会是想着施琅祭天就为了你追老婆吧。
姚法祖“嘿嘿”一笑:“怎么会呢?只是他年纪大,身体不好,皇上肯定会考虑给福建海军培养接班人吧……八爷你看我,从小在宫里长大,既忠心朝廷,又熟悉海事,这不是现成的人选吗?我也不是上来就要多大的官职,从百夫长做起也是可以的嘛。”
小八爷用手扶额,对着这个已经规划好步骤要离他而去奔向爱情的伴读感到无力吐槽:“你好好带兵,都是性命,都是国家的英雄子弟。”
“本职工作我自然做好。”姚法祖立正挺胸,“我也是有要当海上常胜将军的梦想的。这不是……夫人刚好就杵在我的梦想之路上吗?这是‘天予’。‘天予’懂吗?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无耻之徒,莫过如此!
小八爷气得想拿碗砸他,但到底没舍得那只青瓷冰裂碗。他可不是大爷二爷,财大气粗,砸什么东西都不心疼。
等到喝了两碗参汤冷静下来,小八爷仔细想了想,也觉得姚法祖能外放拿兵权是一件好事。伴读在小时候是他的伴读,长大了就是他天然的盟友。盟友在身边跑腿,和盟友在外面领兵,哪个价值高不是一目了然的吗?
只是小八爷没想到分别的时刻来得这么快,几乎是他刚十八岁成年,姚法祖就要离开了。而且这么一来,他就得争取在打葛尔丹的时候带着姚法祖上前线了。有点功劳,才好说话啊。
百夫长也不是那么好空降的,下面的大头兵难免不服,但若是到时候能吼一句“老子打葛尔丹的时候,你还躺女人被窝呢”,那威慑力可就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