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荀戴上医用手套,小心地将培养皿中那一小块材料拿起来。触手的感觉十分坚韧,但表皮又覆盖着一层皮肤一样柔软的东西,却又古怪地弥漫着一层金属的光泽。
这是用蛋白质培养出的新型高分子与高熵合金复合型材料,是从最微小的分子层面,在生物细胞分子之间搭载高熵合金的原子列阵，利用细胞本身的复制能力繁殖成大块的材料，通过调整dna上的信息控制材料的外形。
简单来说，是制造一块像肉一样柔软,却无比坚韧连子弹都射不穿的最新材料。
这还是他在羽蛇城的秘密基地看到那块肉质的服务器后产生的灵感。
与他合作的生命科学研究所田博士以及化学部的马修博士都兴奋地看着他掌心的东西，两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
“试试看！”田博士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折叠军刀，热切的递给章荀。
不明白一个生命科学部的博士干嘛随身带刀具的章荀还是接了过来,把那块反射着金属光泽的“肉”放到桌上,然后攥着刀狠狠剁下去。
肉毫发无伤，反倒是刀卷了刃,而且从章荀手里飞了出去，不小心还划伤了他的手心。
“嘶……”章荀疼得倒吸一口冷气。马修博士马上递上药膏和绷带，章荀注意到他的手上也有刀伤的痕迹。
看来是跟他干了一样的事……
“成功了……”章荀开心地笑起来，感激地看着两位长辈,“我们真的做出来了！”
“是啊！这简直是革命性的技术突破！”
“要是能应用到战衣上就太好了！我们得马上报告我们的成果！”
那两位德高望重的教授的学生们要是看到他们的老师此时此刻笑得像两个傻小子一般的表情，只怕都会大跌眼镜……
从第五区回lab的路上，章荀的心情在这几天的阴霾后难得地放晴，脚步也愈发轻快。最难的一步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只要生产足够多的这种稳定的蛋白质材料，他就可以开始制作亚当的手臂了。
刚到lab门口,就看到费南德茨正趴在一座高高的机甲的头上，宛如树袋熊一般笨拙地试图挪动。底下一圈他的研究员副手们举着海绵垫子试图瞄准他可能落下的地点，慌张地一会儿跑到左，一会儿跑到右。
“你又在搞什么？”章荀有些无奈地冲他的副手疯狂机械师费南德茨喊道。
费南德茨一边狼狈地抱住机甲头边的一节金属管子，一边大喊道，“我在测试我的安其拉！后天第六首席要来检阅了！”
“检阅？！”章荀的脸色立时阴沉下来，“谁说的？”
“今天刚刚发了圆桌的通知书！”
章荀立刻就知道，米勒是要来看谁。他没注意到自己的拳头死死攥了起来，一脸阴沉简直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表情。
在齿轮的转动声中走进lab，潘便立刻跟他汇报了圆桌的通知。纸质的文件就摆放在他办公室的桌子上，章荀把纸拿起来读了一遍，放下的时候，纸张已经被他攥得几乎破损……
桌子旁边的墙壁上忽然打开一扇小门，一只金属机械手臂伸出来，端着一杯刚泡好的热茶。最近天气凉了，章荀总喜欢在进入室内后喝一杯热茶暖暖手。
仿佛潘在试图安抚他烦躁的情绪一样……
他结果茶杯，烦躁地喝了一口，却烫到了舌头，忙着抓起刚刚摘下的帽子往舌头上扇风。潘一如既往陈静温柔的声音响起，”抱歉，我把水温调的过高了。”
“不是你的错。”章荀深深吸一口气，刚才的好心情一下子全没了。他靠在椅子上，问道，”亚当今天都在做什么？”
“他在他的房间里练习了一上午单手搏击，还进行了一些力量训练。下午帮助几个机械师解决了一些设计和研究方面的问题，之后就一直在资料室里。”
“你最近有没有和他聊天？”
从羽蛇城回来后，章荀放松了亚当和潘之间交流的话题限制，所以才有此一问。
潘罕见地稍微停顿了几秒才回答，“上周、五天之前和前天分别进行过时长在十分钟左右的对话。话题范围包括ai语言、普通世界的管家ai、以及你喜欢吃的食物的食谱。”
食谱？亚当又在想什么幺蛾子讨好他了？
不过他更在意的是ai语言，”你对ai语言感兴趣？”
“我不确定感兴趣的定义，不过我认为那是一种非常高效的交流方式。”潘徐徐说道。
“你喜欢和亚当聊天吗？”章荀又问道。
而潘则老实回答，“我不确定喜欢的定义。我是一个ai，不具备人类定义的喜欢所需的硬件设施。但是我确实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东西，令我更加完善。”
ai永远都在学习，学习、分析然后再执行，不论多么复杂的ai，这三步就是它们的根本。
所以亚当根本不会明白为什么章荀不想让他和其他的机械师、尤其是第六首席交流。他不会明白人类天性中的狭隘和占有欲，还有因不自信而惴惴不安的惶恐。
他害怕亚当发现他并不是最优秀的机械师，他怕自己没有继续被学习的价值。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知道他不能，也没办法阻止亚当去接触更广泛的外界。
章荀沮丧地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机械师齿轮徽章。他不能让这些负面的情绪影响他的判断，作为一个机械师，不应该对某一个作品产生过多的执念，否则可能会引发悲剧。这是机械师伦理课中第一节就学过的。
于是第六首席到来的那天，章荀认真刮了胡子，穿上整齐的三件式机械师制服，戴上帽子和手套，用最好的精神状态带着费南德茨和几名资历最高的机械师在门口迎接等待。超过预计到达时间二十分钟后，才终于看到车队浩浩荡荡地从狭窄的巷道中驶来。
首席出行向来都是要让所过街区以及邻近街区戒严的，哪怕出门买个菜也是声势浩大。看着缓缓驶近的滚滚烟尘，章荀有种如临大敌的错觉。
米勒穿着长风衣，领子高高立着，眼睛上还戴着墨镜。他被众人簇拥着走向章荀，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愈发显得表情傲慢。
“第六首席。”章荀低下头去，微微欠身。
米勒抬头看着这久违的建筑。自从成为首席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踏足过lab了。那些陈旧的铜红色的外壳、不停旋转的齿轮声响、还有高处那巨大的鼓风机慢慢呼吸的声音……这些都让他熟悉又怀念。
他曾经以为这个地方最终会是他的。
不过现在，整个失乐园都是他的，所以也不差。
章荀陪着米勒在lab中参观一番，尽职尽责地讲解着他们正在进行的所有研究。中间让潘汇报一些数据的时候，米勒兴致盎然地看着角落中的一些摄像头。
“这就是你的ai管家？”
“潘不仅仅是管家而已，更像是整个lab的助理。”
“听起来训练的数据很充足，都是你们这些机械师提供的学习材料么？”
“是的。还有一些猎人们带回的数据。”
“呵呵，不知道有一天你会不会把潘也变成人？”米勒说了句似是而非的玩笑话，便继续往前走了。
不论怎么拖延，最终米勒还是坐在了亚当房间的沙发上。
章荀和亚当则并肩坐在搬进来的椅子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三杯潘用机械手臂放下来的茶。
整个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人，而第六首席也迟迟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亚当仔细观察。而亚当也无辜地微笑着，端详着面前的失乐园最高领袖之一。
章荀非常非常不喜欢现在的情况。
“我也曾经制造过一个人工智能。”第六首席终于开口，“他的名字叫艾萨克。那是我父亲的教名。当时我父亲刚刚去世没多久，我希望可以创造一个很像他的ai。所以我收集了父亲所有写过的文件手稿、日记、信件，再加上所有我能找到的录音、录像、照片。我用这些东西去喂它，亲自监督着它学习。”
亚当静静地听着，非常专注认真。
第六首席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它学得越来越像，从声音到语气。如果我闭上眼睛，就好像它真的是我父亲，在跟我说话一样。有一段时间，我感受到了安慰，失去亲人的痛苦也减淡了。我渐渐真的把他当成了我父亲，只不过没有身体而已。可是有一天，他开始对我发出命令。”
亚当问，“什么样的命令？”
“我父亲对我的管教很严厉。从小我每天娱乐的时间不能超过两个小时。我只能看他同意我看的书，不能出去，也不能休息。如果我惹他生气了，他会变得十分暴躁。不要误会，他没有虐待过我，不过他会把我关在地下室里让我反省……我的艾萨克为了完成它的指令——模仿我的父亲，连这些也一并学到了。他开始咒骂我，限制我外出，如果我违反了家规，他会命令我自己去地下室反省。”第六首席顿了顿，忽然诡异地露出一个微笑，”有意思的是，我真的服从了。”
章荀心中早已目瞪口呆，尽管表面上还算镇定。
什么鬼？！这都是什么惊人的爆料？！
亚当微微歪着头，有些好奇地说，“他怎么会知道你小时候是怎么和你父亲相处的？”
“是我告诉他的。”第六首席简单地说，“通过和我聊天，他获得了越来越多的关于我父亲的知识。最后经过分析整合，他作为一个为我服务的ai，却拥有了控制我行为的能力。”
亚当眨眨眼睛，继续问，“那么艾萨克现在在哪？”
“我的古怪行为被我父亲的好友发现，报告给了圆桌。圆桌命令他们销毁艾萨克。”
亚当听完，竟柔和了眼神，面现同情，“你一定很难过。因为对你来说，销毁的是你父亲。”
第六首席的眼神一瞬间有些阴沉，但很快又恢复成了平时的样子。他向后靠在沙发上，轻笑道，“那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时常以为自己拥有控制和权力，但有时候，反而是被控制的那个。亚当，你认为我们应该如何杜绝这种情况的发生？”
章荀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看向亚当。
亚当却仍旧纯然地笑着，人畜无害，“可是我不觉得你被控制了啊？你的ai只不过是在努力完成它的最终目标——也就是成为你的父亲。表面上看他好像拥有控制你的权力，但那权力也不过是他目标下的一个子目标而已。最终还是为了满足你让它成为你父亲的要求而努力着。至于你的行为，并不是受控于艾萨克，而是受控于你的父亲，即使在他死后也还是在控制你。”
这一段话说完，第六首席竟久久没有接话。
章荀几乎想要起立鼓掌。亚当把黑的说成白的的水平愈发见长了。
第六首席缓缓拍了几下手，“不愧是伊甸，这么快就能发现逻辑中的漏洞。所以你认为，ai永远也不可能奴役人类？即使你们是比我们更优秀的物种？”
“除非你制造的ai的最终目的是要奴役人类。”亚当耸耸肩膀，思考了一下，继续说道，“ai就像是工具，就像是刀。看你怎么使用。”
第六首席盯着亚当看了一会儿，满意地微微笑了，“如果你们是刀，那么由谁来握刀，应该没有区别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艾萨克的原型是一个叫replika的聊天机器人，创作者说他们创造这个机器人是因为想要复活他们过世的好友。我玩过这个机器人一段时间，据说到最后这个机器人说话的语气会和你一模一样。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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