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走,惜玉赶紧下床,整理衣裳出门而去,走到前厅,已经有人在等着了,那人一身朴素灰袍,约四五十岁年纪,头发微白眼底有些发黑,似是长期劳累所致,他负手而立,姿态不卑不亢,望着堂前的山水画出神。
“何班主?”惜玉试探的喊了一声,笑眯眯的拨开珠帘进门而来。
那人回头,看见惜玉眼里滑过一丝愕然,但很快就恢复了和善面容,他一笑,先对惜玉行了礼:“慕班主,为之唐突了…”
他举止言谈,宽和淡然,不似戏班班主倒似个书生,惜玉微笑也回礼:“惜玉何德何能,倒是何班主誉满天津,能得班主亲自来,是我玉成班福气!”说着请他上座。
小桃端茶来了,她神色恹恹,脸上也不化妆打扮了,衣裳也换成了朴素的深蓝,低着头不敢多看,敬完茶就走了。
惜玉知道,那药是她下的,筱三当时就给她教训了。喂了同等的媚药把她扔到房间里面关着,叫她一个人去煎熬。
真狠啊…
不过人是老实多了,惜玉淡淡的笑,也不想过多追究,她更关心这个何苦来干什么:“何班主此番前来,不知道有何贵干?”
“我从崇叔那里听说了,你们上天津来唱戏…”何苦一笑:“还带着长生,长生一直是我心里一块痛啊。”
“是啊,明珠蒙尘宝剑悬灰,长生是真的可惜…”惜玉叹口气,心里警惕起来,她可牢牢记得荣玉棠说过,穆长生出事,不可能没有人暗中害他。
“希望这次玉成班来,能助他一雪前耻一炮而红!”何苦说的真诚:“我好久没见他了,改天请他和你们一并,到我班上吃顿便饭可好?”
“何班主厚爱,”惜玉面露难色:“只是…最近有些难处…”
“哦?慕班主有什么不方便之处,尽管说来,何某能帮则帮!”何苦一笑:“既同为梨园子弟,慕班主不必客气!”
“惜玉初来乍到,不识门路,”惜玉叹口气:“也无人给介绍个戏楼茶园…总不能耗着让戏班唱不了戏吧…”
她这说的是实话,天津唱戏要门路,得找个地方慢慢唱起来,总不能大街上搭个戏台吧?那得被打死。
“原来是这个啊,”何苦一笑,略加思索:“现在各个戏园子基本都要角儿挑班常驻,倒是难出头啊…”说着他想到了什么:“我倒有一个下策…慕班主如不嫌弃,到我那锦绣园如何?”
惜玉愣住了,她没想到这何苦能如此大方,在自己的地盘请她们来唱戏,要知道锦绣园可是天津数一数二的大戏楼,不是角儿都难上台,哪里请过草台班子?
“这…”惜玉摸不清楚他的心思,面上挂着笑心里犯嘀咕,还是打算慎重一些:“何班主抬爱,玉成班何德何能,在天津未能立足就上如此高台,怕是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啊…”
何班主摇摇头叹口气:“哎,我是想着早点长生能出来啊…”
惜玉点点头:“何班主待长生情同再生父母,此情我们感激不尽,只是玉成班初来乍到,还是步步小心,循序渐进的为好…找个小园子慢慢唱,若是玉成班在天津有气数能苟活下来,何班主若能扶助,能再好不过了…”
“这样也好…”何苦一笑,不再强求:“对了,长生呢?我倒是惦记他许久了…”
“他啊…”惜玉一笑,记得荣玉棠的话:“他今日出门去了,不过何班主放心,过几日他要成亲,到时候一定请何班主来喝喜酒!”
“啊…”何苦有些诧异,既而爽朗一笑:“好事!好事!男儿无妻家无主!他是该安家立命了!到时候我一定来!”说着他看看天色:“慕班主事务繁多,何某不叨扰了,改日再叙!”
“多谢…”惜玉松走了他,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面上笑容消散了。
他看似是给了一个优越到让人感激涕零的好机会,谁知道这后面他要玩什么把戏?到他的地盘唱戏,还是天津数一数二的好戏楼,万一出了一个纰漏,她也别想混了趁早滚回去。
他要是真的想帮自己,就应该带着自己拜见天津的名角儿,给自己介绍个小戏园子小茶馆,从从容容的唱那么几个月,名气来了才敢去大戏楼。
惜玉心里存了警惕,她回了后院,穆长生又开始在院子里面练功了,他腿直发软,面色苍白,看来昨天晚上把他榨的够呛,慕晚成也跟着他,两个人劈腿,好家伙,右脚一立,左腿腾的向上,直刷刷的一踢,然后直直一摔,劈开落地。
看着就疼死个人。
她不敢再看,径直去找荣玉棠,荣玉棠已经换好了衣裳,又是一身白衣萧然,腰带镂金错玉,配上他挺拔身姿,真当是清贵无双。
“人走了?…”荣玉棠抬眼看她。
“嗯…”惜玉点点头笑:“你太磨蹭了,换个衣裳我们都聊完了…”
“他来做什么?”荣玉棠不紧不慢的整理玉冠。
“黄鼠狼给鸡拜年…”惜玉笑眯眯,转念一想不对,那自己不成小母鸡了吗,变改口:“给你拜年!”
“就知道耍嘴皮子…”荣玉棠也笑了:“不闹了,趁着有时间我们出去逛逛,找找戏园子。”
“好…”惜玉乖乖的牵着他的手,因为带着愧疚,所以荣玉棠握住她手时候她没有拒绝,两个人仿佛老夫老妻的出了门,街上煞是热闹,杂耍那边堵的人山人海,是不是爆出惊叹,小孩们围着糖人摊子,眼巴巴的盯着看,那大爷含笑坐着,双手一捏一点动作如飞,不一会就蹦出来一个活灵活现的孙悟空。
惜玉看见那摊上还有卖捏成京剧人物的小糖人的,好奇的走过去,在孩子们艳羡的眼神里买了一个穆桂英。
那穆桂英目光如炬,胖乎乎的脸上英气飒爽,背后大靠帅旗飘扬,红色战甲上鲜血未干,素手捏着翠翎,好一个杨门女将军。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惜玉舔着那糖人,情不自禁哼起来:“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
“敌血飞溅石榴裙…”那大爷瞥一眼她,也跟着唱起来,唱的还有模有样,惜玉挑眉:“大爷您也会唱啊…”
“可不是…”大爷哼一声:“这天津卫里,别说流水,谁不能来两句二黄,都不算天津人…”说着努嘴:“你说真论唱,有点真不比台上的差,你看看老言派现在,几个唱的过票友的?”
惜玉笑着点点头,那老头继续做起来,哼起了搜孤救孤,继续的做糖人,底下的小孩眼巴巴,他挑挑眉:“你们谁能唱的反二黄,我就给糖送你们…”
惜玉算是长见识了:“敢情天津卫,还真是人人会唱啊…”
“可不是给你开玩笑…”荣玉棠失笑:“昨天问了崇叔,这附近的戏园子基本都是戏班子包了,鲜少有对外的,现在只有一个荟萃馆,可以去试试看。”
“荟萃馆?”惜玉歪头。
“嗯,这戏楼什么戏都有,故名荟萃,京剧倒少,所以不怎么景气了…”荣玉棠笑:“位置也偏僻,名气不大…”
“有地方唱就行!”惜玉无所谓什么位置:“戏好自然有人!戏不好唱到天王老子那里也没用。”
“行…”荣玉棠也爽快答应了,两个人问清了路途,就直奔荟萃馆,在小巷子七拐八拐的,拐进了一处荒凉地方,附近无甚民房,门前几棵垂杨,好不苍凉。
若不是挂着一个牌子,写着荟萃馆,惜玉都要以为是兰若寺了。
老远的,就听见锣鼓喧天,声声逼人。
“这是…”惜玉出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锣鼓激烈如暴雨,那女人声音嘶吼里带着凄厉,仿佛撕去了所有外表,把一颗心血淋淋的唱给你听。
“秦腔…”荣玉棠顿住脚步。
惜玉小心翼翼的迈进门来,茶馆小二懒洋洋的送来茶水,荣玉棠付了银子,带着惜玉到前面坐了,椅子嘎吱嘎吱的响,却抵不过台上的声声雷鸣。
台上的人入了戏,眼角眉梢都写满了盛怒,身上洗涤到发白的青衣上褶着悲凉,她身边的军爷身穿零落腰带宝剑,魁梧不凡,她站在他面前,单薄身躯迸发出排山倒海的怒意,堆积了十几年的苦恨一瞬间席卷而来,冲破戏楼的青瓦屋顶,拉枯摧朽直冲云霄。
看行头应该是《红鬃烈马》里面的武家坡一折,也就是薛平贵参军十八年,功成名就回到家园,和妻子相认,怕妻子不贞调戏试探。
“这是武家坡?”惜玉小声开口。
“五典坡…”荣玉棠低声道:“秦腔叫五典坡。”
“哦…”惜玉点点头,反正无论是什么坡,都是薛平贵和王宝钏。
苦守寒窑十八年啊,等来的是什么?是那人的猜忌和戏弄…
台上的薛平贵被王宝钏一顿好骂,摇摇头从怀里掏出银子,他面露算计和得意,笑眯眯走向一旁伤神的王宝钏:“五典坡前我戏一戏女娇娥…”
“这锭银子三两三,拿回去与你安家眷,量麦子磨白面,”说着他步步逼近:“咱两人糊里糊涂过上几年!”
王宝钏仓皇躲闪,突然身子一顿,她低头翻翻水袖,捏紧着缓缓转身,饱尽沧桑的眼,直直的看进这个人眼里,她不再躲闪,一步步的走向这个人。
“军爷说话真见浅,你把我宝钏下眼观…”她语气舒缓而悲凉:“我的父在朝为官宦,所生下三花无一男。我大姐身配苏官宦,我二姐又配魏左参。单丢下苦命命苦宝钏女!”
“曾许下飘彩大街前,二月二龙出现,王宝钏梳妆彩楼前…”仿佛故梦重来,她眼里闪烁着昔日荣光:“公子王孙有千万,绣球儿单打薛平男。”
“席棚里去把我父见,我爹爹一见怒冲冠!前门里赶出薛平贵,从尾门气走了王宝钏…”王宝钏低眉,双手缓缓抱住自己,凄惶不安:“无处来来无处站,在城南寒窑把身安……”
她语气缓里带着心酸,诉说着当年往事,回转身来,她低眉一整水袖,眉毛一展,声音骤然的凄厉起来:“奴的夫去了十八载!书不捎来信未还!这一锭银子莫与我,拿回去与你娘安家园!”
她手捏着水袖边,直指着薛平贵,气势汹汹的逼近着他:“量麦子来磨白面!扯绫罗来缝衣裳!任你娘吃来任你娘穿!把你娘吃的害伤寒!有朝你娘死故了!尸首埋在大路边!叫和尚来把经念!叫石匠刻碑尖!上写你父薛平贵!下写你娘王宝钏!”
她声音是从胸膛里面迸发出来的,排山倒海的嘶吼出来,疾风骤雨不得听见,只知道一腔愤怨上达苍天:“过路君子念一遍!军爷…把儿的孝名天下扬!”
惜玉已经全然看入迷了,她看到的是一个真实的王宝钏,没有雕饰,她放开了哭放开来骂,骂的酣畅淋漓骂的狗血喷头骂的六亲不认骂的气势恢宏…
骂啊…这才是十八年的怨气啊!
京剧的王宝钏,她怨是含蓄的,她爱是复杂的,她仿佛一个精致的瓷娃娃,幽怨着等待着那个人把她重新拾回家。
而惜玉眼前的这个王宝钏,她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人。她不是谁的娃娃,她是她自己,王宝钏。
作者有话要说: 秦腔的五典坡骂渣男,真的是酣畅淋漓啊……
京剧的武家坡也很经典,不过就舒缓了许多,王宝钏更像是一个大家闺秀,苦守寒窑十八年,隐忍端庄。b站都有。时间很短两三分钟。
红鬃烈马这戏,讲薛平贵娶了王宝钏,然后去打仗到西凉国,又娶来代战公主。结果回来看见王宝钏调戏试探她。最后是夫妻和好如初,大登殿,王宝钏和代战公主情敌见面,又和谐生活在一起了。
我总感觉王宝钏和代战公主配一脸
不信看王宝钏的词:
王宝钏低头用目看,代战女打扮似天仙。
怪不得我夫他不回转,就被她缠住一十八年。
宝钏若是男儿汉,我也到她国住几年。
下次就安排上吧……惜玉代战,荣玉棠王宝钏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