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玉回到对面家里,脑子里面乱哄哄的,崇叔的话在脑海回荡,她闭上眼,似乎还能听见穆长生的哭声,初见时少年瘦弱的身影,胆怯的目光依稀眼前,她揉揉头,叹口气进门去。路过穆长生房间,小寒仙在给他铺床,两个人羞涩而单纯的聊着婚事,一切都那么美好,看不出她们经历了多少。
想着她回到房间休息了,辗转反侧的想。
屋顶窸窸窣窣的,她知道是筱三送信回来了,她轻轻喊一声:“筱三…”
屋顶上一块瓦被搬开,露出淡淡夜色和一张脸,那人嬉皮笑脸:“什么事姑娘?您放心,那信大概明天就能到三爷手上了!”
“你好好休息,”惜玉躺着说话:“明天托你半个事情…”
“什么事?”
“去何家查,查个底朝天…”惜玉眼神一暗:“何小姐为什么改名字,当年穆长生怎么被赶出来…都给我查查…现在你赶紧休息去吧…别累着。”
“好嘞…”筱三一笑:“您也夜梦吉祥!”说着把瓦片盖上翻身走了。惜玉叹口气,也昏昏沉沉睡起来。
第二天早起,惜玉注意到小寒仙一晚上都没回来,她偷笑着起来到穆长生门口,正好和小寒仙撞上,小寒仙唰的红了脸:“干什么…班主…”
“我倒要问你干什么…”
“昨天他回房就睡了,拉着我手不撒…我也没办法…”小寒仙噘嘴,惜玉笑着拍拍她肩膀:“好啦,过两天就摆喜酒!到时候你就别赖我房间,名正言顺让他给你暖被窝…”
“什么啊…”小寒仙羞的跑了,穆长生后脚出来,看见惜玉冲她羞涩一笑:“班主好…”
惜玉有些吃惊,以往看见这傻孩子,都是低头看地打招呼的:“好…”
饭是大家轮流做的,今天是慕晚成,他灰头土脸的端出来一大盆稀饭,和几盘小菜,大家囫囵吃了,刚刚吃完荟萃馆那边就送来了戏码。
四郎探母。
惜玉心里咯噔一下,众人目光齐刷刷的看向穆长生,穆长生兀自低头扒饭,丝毫没有意识到危机到来。
戏码是荟萃馆那边订的,根据看戏的戏迷想看什么来的,惜玉也没办法改动,杨延辉是主角,里面的嘎调和吊毛都有难度,不是一般人还不敢驾驭。穆长生已经垮了三次这出戏了,他再来的话…
“我来?”慕晚成皱眉指着自己,惜玉没有应声,慕晚成勉强可以,但是底子薄,只能勉勉强强糊过去,观众不一定买账。
慕晚成也知道自己不行,他顶多就是个二路,虽然最近一直头路,那都是因为惜玉在挑梁,唱的都是旦角戏,他们老生活不多。
四郎探母可是老生挑梁,不可马虎。
只有一个人能来的好。
但是那个人偏偏怕死了这戏。
“怎么了?”穆长生吃完饭,倒点水把碗涮的干干净净喝了,他好奇的看着惜玉这边,却发现大家都盯着他一个人看。他有些发怵,一眼瞥见送来的戏码。
四…
穆长生吓的筷子都掉地上了。
“今天的戏码?”他声音发颤。
“是。”
“谁唱?”
一片沉默,大家都看着他,穆长生面色发白,冷汗都差点往下冒了:“我…我…还是慕大哥来吧…我做二路就好…”
“你怎么回事?”慕晚成一股无名火起来:“不就是唱垮过吗?是个伤疤也早该好了!天天推三阻四的!你还能唱什么!唱二路唱二路!你不嫌丢脸!一个荣禄班出来的科里红!羞不羞!”说着撂下筷子气呼呼走了。
穆长生眼里泪又一下子出来了,众人看事情不对,都走开了。惜玉有些心疼的看着他,摸摸他的头:“好了不哭,不想唱咱们就不唱。我去和荟萃馆那边说,咱们换一个好不好?还演锁麟囊吧…”
穆长生啜泣着,点点头又摇摇头。
惜玉叹口气正要走,小寒仙开口:“班主,您别去。”
她声音冷而强硬,和以前大不相同,穆长生身子一僵,目光透露着想说什么的神情却紧紧闭嘴,小寒仙转身拉着惜玉走:“班主,您别惯着他,多大个人了。”
惜玉有些尴尬:“小寒仙!”
小寒仙不曾回头,留给穆长生一个决然的背影:“你过去跌倒了,哭一遍人来哄你,哭两遍有人来哄你,第三遍第四遍,没有人会哄你。你就一个人慢慢哭去吧…永远不会自己站起来,穆长生。”说着她拉着惜玉,声音闷闷的带了哭腔:“我们走…”
惜玉还没说什么,就被小寒仙硬着拽走了。惜玉踉跄着跟上她:“等等…小寒仙…”
小寒仙沉着脸不做声,惜玉无可奈何:“你…把我衣服拉坏了!”
小寒仙回头,可怜惜玉外衣都被扯开,露出肚兜的带子,她红了脸把惜玉抱在怀里给她整理衣裳:“抱歉…刚刚生气了…”
“别逼的太紧了…”惜玉笑:“给长生一点时间…”
“还要等多久…”小寒仙咬牙:“谁没个过去了,咬着牙挺过去就是,一天到晚哭哭哭,像什么样子!”
说着,她擦擦涌出来的眼泪。
惜玉:“……”
穆长生一个人在饭桌前坐了很久,眼泪哭干了,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华灯初上,惜玉收拾东西准备去荟萃馆了,清点人数却发现穆长生不见了,问别人只说是先去了荟萃馆,不知道做什么。
她赶紧带着东西直奔荟萃馆,门尚未开,人还没有来,偌大的戏馆里一片寂静,古朴的桌椅冰凉似水,戏台上一张红桌两把交椅,绣着花草的黄色幕布是这个幽闭空间里唯一的亮色。
穆长生就站在台上,一身发黄内衬,围着雪白护领,足登厚底,闭着眼睛独立,他仿佛和戏台融为一体,在黑暗里,站在台中央。
惜玉拦住后面的人,不用他们说话,静静的看着穆长生一举一动,他闭着眼,嘴里咿咿呀呀的念着词,走着台步摸索着地方。
他动作越来越顺畅,时而背影潇洒时而脚步凝重,声音也越来越大,他仿佛在找到处的那种感觉,那是千百遍的积淀。
“琴师…”惜玉小声开口,对请来的琴师道:“给他上弦!”
琴师默默坐到了戏台边,琴弦一挑,声音一泻千里,穆长生仿佛被点燃了一样,声音陡然一增,盖过了琴弦,洪亮的声音绕梁冲天。他一人分饰两角,把惜玉的词也给唱了。
“好!”慕晚成有些激动的看着台上那人:“马上嘎调了…”
惜玉笑,捏紧拳头:“一定可以…”
“公主去盗金鈚箭,不由本宫喜心间…”他右手一翻定在台中,终于睁开了眼睛,那眼里清澈不带杂质,燃着冰冷的火。
琴弦一顿,颤起来,似乎是等到着骤雨。
他深吸一口气,气发丹田:“站立宫门叫小番!”
那一个番字直冲云霄,一腔热血化作袅袅回音响荡在戏楼里,冲的惜玉脑门发震,惜玉鼓掌起来,站在门边的玉成班全部人,都鼓起掌来。
穆长生抬眼,就看见了他们,他愣了愣,终是一笑,慕晚成从衣箱里面抽出他的红色驸马装,一把登上台,抱住穆长生,声音颤抖:“好家伙!给我去化妆!换行头!今天你唱,唱好了算你的!唱败了算我错!”
穆长生一哽咽:“我…”话没说完被慕晚成一个板栗子打到头上:“赶紧去!磨磨蹭蹭!”
穆长生吃疼,粗糙的手摸着那大红金绣的戏服,露出一个久违的微笑。
夜阑珊,荟萃馆来的人差不多了,看着门口的板子,那上面四郎探母四个字浓墨重涂,底下两排并列的大字。
杨延辉…穆长生铁镜公主…慕惜玉
大家议论起来:“穆长生是什么?怎么以前没见过?玉成班的头路…不好像是那个什么晚成吗?”
“这好像是玉成班一个龙套?上次白蛇传不就是他的艄公吗?”
“能行吗?还没看过玉成班的老生戏呢…”
“看看再说…要是嘎调没翻上去可就好玩了哈哈哈…还有吊毛…行不行啊!”
在一片议论声这个,锣鼓一响,台下一片暗,台上昏黄的光照着鲜亮的舞台。
“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
一个高昂的声音响起,流畅如百川入海,亮澈云霄,那声音又氲着若有若无的哀愁,秋高飞雁,远走他乡。
那人走出了九龙口,一步一步,稳坐宫中。
他一身鲜红驸马袍描龙绣凤,玉带端庄,头上两根翠翎随着他动作微颤,闪着翠色的诡谲光芒。他眉梢吊起,眼似寒芒,眉心一抹红若朱砂,好一个驸马郎。
那练习了千百遍融到骨子里面的东西骗不了人,一个眼神横扫过来,台下人便认定了,他就是高高在上的隐忍敌国的杨家小将。
“好杨!”台下有明眼人点头:“怎么以前没见过?”
惜玉也笑着登场了,她一身淡蓝旗装,微微勾勒出苗条身姿,粉红大花旗头缀着繁花无数,脚蹬着恨天高的绣绒花盆底,一手抱着个小娃娃,娉娉袅袅的登了台。
看见她出来,台下先响起来掌声:“慕班主!”
惜玉微微笑着不理会,自顾自的演着她的公主。
两个人都入了戏,试探着对方最后坦诚相待,异常的默契和顺利,很快就到了坐宫那段家喻户晓耳熟能详的流水快板,台下都安静了下去。
“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十五载到今日才吐真言…”
惜玉声音清亮柔美,和他刚亮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凤从龙般不相上下。流水板极快,很快就到了那句经典嘎调。台下屏气凝神,都咬牙等着这一句。
穆长生眼色未变,水袖利落一翻,深吸一口气,张口声音就是先高了起来:“站立宫门…”
台下一片骚动,惜玉心一惊,开头就这么高,等会还有嘎调他怎么翻,他是疯了吗!想着她背后都出了冷汗。观众也诧异起来,怎么开头就高了…等会怎么高?
穆长生不理会众人眼色,他浑身沉静,没有人知道他胸腔里一股热血沸腾,那是多少年不曾被点燃的热,埋灰多年的光要爆发出来,那必然是夺日月星辰杀尽天下的亮:
“叫小番!”
台下一静,继而是热烈的掌声,这叫小番比惜玉听过的任何一个叫小番都高,几乎震破她的脑壳,她思绪被炸的飘飞万里,整个戏楼都被这一个字震慑。
好一个叫小番!
惜玉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松下来,她看着那个少年背影,眼眶有些湿热。
一出四郎探母,穆长生横空出世,这个名字一夜之间亮遍天津。
那天晚上唱完了戏,第一次观众们都涌向穆长生,他众星拱月一般在站在台上,接受着大家的赞美和期冀目光。
他走了,一路都是掌声,回到后台那声音慢慢消失了,一切都散去,小寒仙站在那里等着他,她含着笑,松开手里手帕,那手帕已经揉的不成样子。
穆长生二话没说,一把抱住了小寒仙。
他做到了。
小寒仙趁他不注意在他嘴上轻啄一口,穆长生一愣,脸更红了,惜玉笑眯眯的看着这两个人,笑的仿佛亲妈。
瞧着两孩子感情好的,过两天就办喜事!
反正是把荣玉棠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这边吃香的喝辣的忘记了那人,荣玉棠可就食不知味了,他一袭白衣,坐在空旷精美的大殿里,画帘深殿里紫烟轻袅,香雾绕梁,他面前青玉案上摆着时鲜水果糕点,桃花酒里映着殿宇上画梁流彩,珍馐佳肴切的整齐在盘。
“还是吃不下?”珠帘轻响,一个黄袍青年绕过柱子迈步走来,他脸上苍白淡漠,所有的锋芒藏在眼底,凤眸微挑,流露着天下臣服的无尽威严。
“给你一天喂八顿饭你试试看?”荣玉棠抬眼看他,面无表情,他居高临下的走到荣玉棠身边,两张脸相对,竟然有七八分相似。
“朕这不是关心皇弟吗?”那人露出一丝微笑:“在外流落吃苦这么多年,没吃过的东西,都好好的补回来。”
荣玉棠垂下眼帘不语,那人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丢给他:“来信了。”
荣玉棠眼睛一亮,有些迫不及待的拆了起来,那人冷眼看他,嗤笑一声:“没出息…”
荣玉棠微微一笑:“您有气就使劲撒,没事…”说着咬着字调侃:“反正皇嫂罚您一个月不准去她寝宫,才第五天头上,日子还长着呢…”
那人眉宇陡然升起怒意,荣玉棠不慌不忙的拆开了信,上面写着娟秀的小楷字。
筱三已告诉我你身份,你我云泥之别,恰似云水之间,看似云在水面,实则相隔天边。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珍重。
荣玉棠面色一僵,身子有些颤抖,那人嘴角勾起一抹笑:“怎么?抖成这样?未来弟妹写了什么啊?”说着凑上去看,叹口气:“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可惜可惜…”
话音未落,荣玉棠一把撕碎了那纸,冷声开口:“把真信给我!”
那人有些诧异,荣玉棠加了一句:“给我,我去和皇嫂求情,让你早点搬回去睡。”
那人咬牙半晌妥协了:“你怎么知道?”
荣玉棠一笑:“她哪里认得这么多字…”
那人无奈的从袖子里面掏出一张破破烂烂的纸,荣玉棠心疼的皱眉:“怎么这么皱…”说着轻轻打开那纸,一下子愣住了。
那是一副很特别的画。
上面一个圆圆的月亮,底下上勉强可以看出来是什么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个酒壶一样的东西,还有四个圆圆的东西。那里面涂的黑乎乎的。
荣玉棠一下子呆在那里,那人嗤笑:“怎么,能看出来吗?”
要知道他可是昨天召集了所有心腹到御书房,让他们看着这画解密,结果那些肱骨之臣一个个摇头晃脑败退而归,一个都看不出来。
荣玉棠呆滞了半晌,忽然眼里一亮,眼里一片春波柔和,凤眸挑起无限风情,他清冷的声音染上压抑不住的喜意:“我懂了。”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看,你们有没有三爷惜玉那样清奇的脑回路。
~( ̄▽ ̄~)~
震惊,才知道有人在抖音给我推文,点赞评论还那么多,(这个渣作者有点受宠若惊)
不过是预收可能小可爱们要等等了hhh
《点绛唇》完结了就去写《仗剑斩桃花》,搓搓手,不管怎么样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