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夜到天明,丝毫没有芹娘信息,玉成班这才慌起来,薛小山彻夜未眠眼睛熬的通红,把他那些酒坛子全砸了,隔壁荣王府都能闻到酒香,惜玉也没睡好,心里挂着,第二天起来玉成班整个都心事重重。
一清早起来,惜玉打开竹窗,一股冷风携着雪意裹进来,从脖颈里滑进她肌肤里,外面薄薄积了一层雪,似琼玉碎铺南浦,江山一片微白。
今年的第一场雪,就这样无声无息的下了。
她赶紧找出白毡套袜和厚袄裙换上,披上裘衣就出了门来,心疼绣花鞋她就踏着木屐走在地上,嘎吱的声音在空旷庭院响起。薛小山还蹲在廊沿下,白雪满头,整个人憔悴了许多,惜玉拍醒他:“怎么在这里?”
“芹娘还没回来…”他吐出口气,已经起不了什么雾了:“又下了雪,我怕她不知道…”
说着,八尺男儿捂着脸无声无息的哭起来,惜玉心里一颤,正巧有人敲门,一开门是荣玉棠和陆随之,两个人都面色凝重,薛小山站起来不管不顾的走上前,声音沙哑:“找到了吗?”
荣玉棠不说话,陆随之摇摇头。
薛小山挫败的捶着墙,骂了一声没用的东西,推开陆随之就跑了出去,陆随之反手擒住他手,被他临头大骂:“老子等了你们一晚上,连个人都找不到,官府走狗信不得!老子不求你们自己找!”说着就跌跌撞撞跑出了大门。
陆随之寒着俊脸,他连夜搜查到现在,极为疲惫却被当做驴肝肺踢开,怎么不生气?
“随之,跟着他,莫要起冲突!”荣玉棠先开口。
陆随之撇撇嘴还是答应,大踏步出门而去,街上还没有什么人,薛小山看见开张的店铺就一家家挨着问,陆随之不想理他,远远的跟着不丢就是。
又冷又饿的,他有些难受,忽然一个明眸善睐的小姑娘瞧见她,笑眯眯走上来:“姑爷?”
陆随之瞥她一眼,眼里一暗,小丫鬟被吓的赶紧要走,被陆随之拔刀挡去路途:“什么人?”
“我…我我…我是宋小姐的贴身丫鬟…名叫紫薇,见过您画册,我们姑娘朝思夜想的想见您…”紫薇眼圈一红:“姑娘早上想喝豆汁儿,差我来外面买…姑爷您不冷吗?”
“不冷…”陆随之收刀,漠然开口。
“可是姑娘给姑爷亲自缝制了裘衣…”紫薇颤巍巍道,眼巴巴看着他:“您不去看看吗?”
“不去…”陆随之还是一脸漠然,嘴角却不自觉勾起淡淡笑意,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个小丫头缩在床上,一针一线给他缝衣裳的模样,她能有什么好裘,无非是把旧日衣裳拆洗了缝制罢。
想想就…可爱…
陆随之耳根一红,不提防紫薇声音一尖,竟然是哭腔:“姑娘想您了…您要不要去看看?这几日做嫁衣姑娘累病了…”
陆随之面色一冷,做嫁衣?敢情宋师把他的交代当耳边风?虽是做他的妾,那也他宋府福气,宋师沾光按理该把宋御霜供起来,他反倒磨搓她!哪里有姑娘准备嫁妆的道理?
他感觉一阵气涌心间,吩咐句薛小山莫要惹事,拔腿就走,此地离宋府约莫半里他早早甩开了紫薇,走到宋府踹开门去,来人看见是锦衣卫不敢做声,他正要抬腿往进去走,忽然意识到,这早冬深寒,天色晦暗,怎么叫贴身丫鬟去买早点?
刚刚紫薇走的那条路,不是通往菜场早点摊铺的。
陆随之暗骂一声扭头要走,忽的被人拉住衣袖,他抬眼一看,是笑眯眯的宋师。
“劳烦大人亲访寒微,宋家蓬荜生辉啊,大人可有什么事?坐下来喝两杯如何?”
陆随之闻得一股酒臭,知道这人宿醉,厌恶的摇摇头。
宋师却毫不在意,他一心想攀附相辜,谁知道这些天相辜频频对他示好,甚至昨夜还亲到府上,和他喝了一夜小酒,攀谈一番,吹的他飘飘欲仙。想他一个国子监祭酒,能得相公公亲眼,又有一个锦衣卫首领的亲家,真是人生得意啊。
想着他步子都虚了几分,笑着喊:“贤侄啊,不妨坐下来我们叙叙如何?其实是关于你亲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
宋师打个酒嗝道:“御霜是妹妹,槲儿是长姊,长姊未嫁,妹妹先许了人家,怎么说于礼不合,我想着啊他们姐妹从小感情好,如果分开了各自嫁人,以后再难见面…不如你看,我把槲儿也许配给你,你看可好?”
陆随之只觉的可笑:“你再说一遍?”
“槲儿蒙相辜收为了义女,你看这样总够份了吧,”宋师面色潮红眼神迷离,似乎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嫁与你做正妻不亏,御霜陪着姐姐出嫁填你房中,你们夫妻和睦她们姐妹情深,不是正好吗?”
陆随之在听见相辜两个字时候面色就一片阴沉了,兀然打断他:“我看你需要醒醒酒!”
宋师兀自断断续续的念叨着他的美梦,拉着陆随之不肯放,说着说着他气血上涌,哇的一声一股臭味犯上来,陆随之爱洁,一脚踹开他,宋师跌撞到柱子上,哇的一吐,身子无力的软下去。
陆随之抬腿就走,身后一个少女惊呼:“大伯!”
他回头,宋御霜一袭素衣,紧张的扶着宋师,他心里咯噔一下上前,探了探他鼻息,心里一凉冷汗上冒。
死了。
*
惜玉在宅子里面和荣玉棠坐着,焦急的等待着芹娘消息,穆长生依旧出门唱戏去了,小寒仙和往常一样的缝着戏服,她绣功好,想给穆长生缝一件合身的蟒袍,才几日就裁剪的有模有样,看的惜玉一阵嫉妒穆长生。
惜玉耍了会枪花,只看见小寒仙低头含住手指,她赌气倒:“怎么又叫手扎了?”
小寒仙含笑:“我这眼皮这几日老是跳…”
惜玉笑:“怕不是想人想的?”
小寒仙撇撇嘴不理她,两个人嬉闹时候,门忽然被人撞开了,寒风席卷起来,筱三一脸紧张跑进来,啪的跪下,满口风霜:“王爷!大事不好了!”
荣玉棠腾的站起来,皱眉看向他,筱三呼吸带着喘:“公主府那边闹起来了,芹娘是被公主府那边虏去了,不知怎么的薛公子闯进去刺伤了郎翯,现在生死未卜,怕是凶多吉少…”
“不是叫陆随之看好他的吗?”荣玉棠拂袖,眉宇间带了罕见的厉色:“陆随之呢!”
筱三沉默着摇摇头,正这时又一人闯进来,跪地就磕头,来不及抬头就道:“王爷,陆大人犯命案了!”
荣玉棠面色变了几变,彻底深沉下去:“详情如何?”
“陆大人清晨不知为何闯进宋府里,和宋大人起了争执,失手撞死了他,现在已经被刑部拘了起来,交付大理寺…是刚刚刑部传出来消息。”
荣玉棠不怒反笑了起来,陆随之离他不过几柱□□夫,若是他真的失手,第一时间动锦衣卫封府,刚刚犯案就有来大理寺捉人,明明是有人早已设计,散布出消息,令木成舟,叫人无法翻案。
“薛小山那边什么情况?”
“不清楚,是公主府那边吵了起来。”
“随我去公主府…你带着我玉佩去刑部,保住陆随之,只要他莫动刑便是,其余千万不要节外生枝!”
荣玉棠迈开步子,心里盘算,薛小山和陆随之连着出事,显然不是偶然,有人要对他动手。
“荣玉棠!”惜玉脆生生喊住他,跑去取来了裘衣替他系上,冰冷的手触摸到他如玉般温热皮肤,似蜻蜓点水而过,他垂眸看向低眉顺眼的她,心头雪化成了暖洋,他沉着声音道:
“哪都别去,等我回来。”
他不能容许她受到丝毫伤害。
惜玉点点头,她心头也有不好的预感,荣玉棠转过身大步离开,嘱咐筱三筱四道:“从王府拨人看好院子,若是出了丝毫差池,提头来见!”
筱三筱四只能答应着,荣玉棠出了门直接策马到了公主府,未带一人,现在趁着信息还没有散播他得赶紧安息下事态,若是传开那便是覆水难收。
公主府大门紧闭,他敲开门门童见他衣冠楚楚似仙人之姿,还以为是公主的面首,嬉笑着道:“哟,这是那个院的公子,还没见过呢?”
荣玉棠心头一动,他低声不语,风霜袭过的俊颜有些苍白,越发的惹人爱,有些无辜模样。似乎是印证了刚刚门童的话。
门童见状越发没礼了,笑嘻嘻道:“公主今天动了肝火,您想自荐枕席,改天吧…”说着拿手去推怂荣玉棠,想随便吃两把豆腐。
荣玉棠横过手,猛的掐过他脖子,钉在墙上一般狠狠一撞,他衣袖扫过门后沾染了不少污渍,门后堆的一堆落叶灰堆把他靴子弄的发脏狼狈,他冷声压抑着开口:“好刁奴!”
听见动静,旁边人都跑过来,有认识他的明眼人吓的魂飞魄散,赶紧喊来了公主,公主正在后院,听见荣玉棠来了,冷笑一声披了衣裳便出来,到了前面看见混到在地的门童和狼狈的荣玉棠,她也愣住了。
她本来是以为荣玉棠上门来保人,还想着怎么刁难他,谁知道他是这个模样?
“公主好家教!”不等她开口,荣玉棠沉下脸,眼里迸出不怒而威的寒光,他立在那儿不曾动,却一股煞气阴森逼人,吓的公主吞了吞口水,气焰先低了下去。
“本王适才进来,便听见贵府门童好言语!蔑视皇亲,秽语相迎,本王仁慈未曾呵斥,这小人反得寸进尺,对本王动手动,这等灭九族的大罪,谁给他的胆子来!”
荣玉棠拍拍身上积灰,公主捂住了嘴,有些慌神:“下人无礼,还请荣王爷恕罪…”
荣玉棠冷哼一声:“今日冒犯我算不得什么,只怕哪天公主府的下人,到圣上面前也是如此,贻笑大方!”
公主只能忍着低头,看向旁边侍女,她们刚刚也听见了那门童的无礼话,都低着头默认着,公主眼看无人出头,知道定是那门童无礼冒犯,这个亏只能咬碎牙和血吞了:“敢问荣王爷,来我这儿所为何事?”
“我义姐失踪,听说被公主府虏来,不知公主何意,特此寻来,还请公主给本王一个交代!”
公主愣住了,彻底没了准备刁难荣玉棠的威风:“义姐?如何得到公主府里?荣王爷怕是弄错了吧…”
“义姐世家和养父交好,世代相交恩情非常,她姓薛名芹娘,”荣玉棠眯着眼睛看她:“刚刚传来消息,她与夫君双双在公主府,难道不是吗!”
公主心里发急,她本来是想着拿捏了薛小山伤人,谁知道这荣玉棠先发制人处处堵死她的话,把薛芹娘那个贱人和他绑在一起,他一口咬定薛是义姐,多少理由都有。
公主有气不能发,只能微笑道:“自然是的…但是薛公子先伤了我儿…所以才留了他们在府中,等着荣王爷来处理…”
“难道不是公主府先扣下了芹娘!”
“不是,是芹娘昨夜走散,被小儿带到家中想替她寻夫罢了…”
荣玉棠打断她的话:“私留民女,国法所禁,公主府好大威风!纵然芹娘迷路难道不能送芹娘回家吗!男女有别令郎私留芹娘,其心昭昭路人皆知。芹娘乃我义姐,虽无品位难道就能肆意抢得吗?若有个三长两短,本王只能告到御前,天府圣明,自有主张!”
公主冷汗上头,强自镇定:“可薛小山害我儿是不争事实!”
“难道公主府私掠芹娘,冒犯本王就是假不成?若不是你犯芹娘在前,有薛小山害你在后?自作自受因果不亏!”荣玉棠一把甩开公主,拂袖而入无人敢拦,一路走到后院,就看见芹娘满身血污倒在地上,薛小山被五花大绑着,已经不省人事了。
“芹娘!”他在芹娘耳边低语,芹娘勉强睁开眼睛,微微一笑:“你来了…”
“你是我义姐,我原应该来…”荣玉棠道。
芹娘微微怔住,好在她冰雪聪明很快明白,配合道:“好弟弟…当真还挂念着姊姊呢…”
“本来说好今日带你去面圣,皇上好几次说过想见你和惜玉,谁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荣玉棠一个眼刀甩向公主,公主心里咯噔住了,本来皇上对她就颇有成见,荣玉棠若是真的不事情捅到圣上前,她决计讨不了好。
但是会相辜替她出头,公主有些犹豫。毕竟是他吩咐的事情,他得善后。
“得圣上垂念,是我多少辈子修来的福气,我还准备了刺绣打算送给皇后娘娘呢…还差个凤尾没有绣好…”芹娘说的有气无力,却清清楚楚被公主听到耳里,他们说的一套一套,公主也真的信了芹娘是荣玉棠义姐。
“此事,公主怎么给本王交代!”
荣玉棠如寒冰般的声音传到公主耳里,公主一个哆嗦,不知所措起来,荣玉棠冷笑:
“公主还是多管管自家人吧,省的祸到临头不自知,”说着他瞥向身边兰花,咔嚓一下折了那花枝,花颤巍巍的萎在他手心,他把花丢到地上,意味深长道:
“这失根兰花,纵入水能活,刹那芳华,终归命不长,蜉蝣依附其上自为长久,殊不知主人大火一来尽付灰烬,恰如春蚕做茧,自取灭亡…”
荣玉棠幽深瞳孔直直盯着公主看:
“长公主贤惠聪明,不会不明白的吧…”
公主虽然不守规矩,大体还倒识,她听懂了这话,失根兰花,无法太监,暗示她现在依附相辜,迟早要引火上身…
她也思量此事很久了,奈何公主府和相辜牵连甚多,要断是几乎不可能,但是万一相辜出事,公主府大厦将倾岌岌可危,相公和孩子没一个靠谱的,她不得不防。
她刁难荣玉棠的心思全无了,整个人烦躁起来,仿佛龌龊难堪的老底被人看穿一般,荣玉棠倒是恢复了气定神闲,淡淡看着她,等她定夺。
“人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树倒猢狲散,长公主,没了破兰花,您还有多少富贵路,只要肯回归正途便是。”
荣玉棠不过向她示好,公主也知道他的分量,为了相辜得罪这个权贵实在不值得,她终于咬牙开口:“我知道了,此事是我儿该死!我定叫他负荆去王府登门谢罪!芹娘和薛公子我定延请名医治疗…”
说着她僵硬的低头:
“是本宫糊涂,以后还请王爷多关照来往…”
荣玉棠点点头:“公主果识大体,既然如此,本王也不计较了,先行一步,还望公主马上送人回王府。”
话音刚落,已经有丫鬟扶起来那两人,搀扶着准备上马车,荣玉棠行动带风,霎时已经跨出了公主府大门,直奔大理寺。
荣玉棠前脚刚走,公主整个人瘫软在了太师椅上,她额头一层汗,粘腻着新擦拭的香粉,让她有些难受,她洗过脸,喘着气儿想着荣玉棠说的话。
她是太过狂妄了。
相辜虽然权高位重,到底是奴才,一朝出事如山倒海倾,断不能回天。她仗着恩情混成长公主,早年轻狂已经败光了皇上好感,若是哪天相辜出事…她简直不敢想象。荣玉棠一席话点醒了她。
不管怎么样,荣玉棠都比相辜值得攀附。
但是相辜那边也不能就这样断了,她只能收敛些,两边讨好…
一个丫鬟低声在她耳边道:“公主殿下,就这样把人放了,相公公那边,咱们如何交差?”
公主一愣,随即皱眉道:“推到荣玉棠身上,说他强带走我拦不住,让他们斗去,别殃及咱公主府!”说着冷笑:“这次是把咱当枪使呢,下次学聪明些,咱们就隔岸观火…”
“好一个隔岸观火啊…”
沙哑熟悉的声音如梦魇再现,公主猛的回头,有人临水照影,修长的手爱怜的抚弄着枫叶残雪,一袭红衣艳的逼人眼,也颤人心肝。
公主刚刚压下去的冷汗又出来了,骨子里的恐惧让她牙齿都打颤:“相…公公…”
相辜笑着罢手,残雪湿了他鲜红衣袖:“我倒不知道公主是个七窍玲珑的人儿,还以为公主一心向着咱家呢…”
公主笑的尴尬:“没有的事,是我错言,公公勿怪千万别计较…”
“这想法有什么错?多少人想八面玲珑圆滑处事,不得罪人原是好事,就跟男人偷腥一样,多踩几条船谁不想呢…”相辜笑意不减,隔着枫叶薄雪,声音化在寒风里,他笑里藏刀直逼公主:
“但也要看,您有没有那个福报啊踩两条船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三爷和相辜,正式交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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